要說在太原府新稅令的“不公”壓迫下,諸多豪貴爲何沒有想過轉讓田地,乾脆在新政管轄不到的地方另置良田,也並不需要離鄉背井,廢棄宗祀,無非是讓佃農抑或部曲耕種,再安排管事負責販銷,將所得錢款按年上交主家即可。
然而多數豪貴,兼併本貫田產時,因爲有貪官污吏助紂爲虐,多是以極其低廉的價格得手,可這時要轉手,無人不知太原府將行新政,誰又願意以200貫一畝的市場價接手呢?地主不能忍受壓價,因爲若要在外州置地,不是勢力所及範圍,難以“享受”低價,這一來一往,損失太大。
所以丁牢則起初根本便沒有打算將田地乾脆轉讓,在太原府外另置良田,纔有瞭如此曲折的法子,企圖瞞天過海,避稅偷利。
想他爲毛大尹所作貢獻,白白犧牲了嫡長子,雖然他還有幾個庶子,卻並不能抹殺喪子之痛。
因爲就算豪族,行事往往沒有世族重視禮法,對於家族嫡子,尤其是宗子的重視,還是大大區別於庶子,丁牢則雖然沒有將丁梧亮培養得多麼出類拔萃,但也逐漸將一些他所認爲的“才幹經驗”傾囊相授,譬如怎麼攀交官員,剝削佃戶等等,否則丁梧亮當初也不會爲了雞毛蒜皮一件小事,便勃然大怒,生生將佃戶子當衆毆殺,用以殺一儆百了。
折損丁梧亮,好幾個庶子都是唯唯喏喏之輩,讓丁牢則看得好不憋屈,想着若不快些再培養出來一個,他要有個萬一,這族長之位都怕得被別房奪走,家產也要被族人瓜分,那就真是死不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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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嘛,辛苦斂財,目的無非是爲了惠及子孫,死後纔有子孫祭祀香火,在冥府亦能尊榮富貴,子孫若窮苦僚倒,誰管你墳上荒草雜生,誰給你燒香獻祭?豈不是辛苦一世,死後反要受盡淒涼?
人心世情往往如此,幾個人諳得當死萬事休,富貴如煙雲之理?卻多執念是,生雖榮華,死亦尊貴。
更有多少人,口中崇信佛道,卻又罔顧因果循環,爲圖權財無惡不作,手染鮮血斑斑身負白骨累累,卻仍期望着不僅今生福祿長久,更甚來世富貴顯榮。
太可笑?非也,這便是貪婪造就狂妄,慾望矇蔽良知。
世上此等“可笑”之人何其多也。
正如丁牢則,此時此刻,並無絲毫悔愧之心,在他看來,佃戶之子區區賤民,緣何能比他堂堂豪族宗子?所以尚且口口聲聲喪子之痛,用以諷刺薛少尹——都是你公報私仇,害殺吾兒,到如今,竟然還盯着我晉陽丁一門不放,意圖構陷污篾,斬盡殺絕,上天若有眼,薛陸離你不得好死!
陸離輕笑,接過一卷冊,展開指予憤憤不平的丁牢則細看:“那麼丁翁確定,眼下你所擁田產,是否便爲籍冊所記,若無差,不妨當場簽署確認文書,省得日後又再反悔,再生其餘說法。”
丁牢則心頭“咯噔”一下。
他當然想到了,薛陸離既然是盯緊他不放,不難察出那些交換之田,他若簽名承認,那些田地,豈非成爲無主?將來真能歸他屬有?
毛趨當然也明白丁牢則在猶豫什麼,可他這時哪敢放縱丁牢則反悔?因爲他忽然警覺,薛少尹今日召他前來,怕是想要坐實他包庇瞞騙之罪,不要說他再折損,便連文水、壽陽那幾個僅存的縣令,也再不能讓晉王黨拔除。
便帶着些警告的意味:“丁翁還在猶豫什麼?你這一件事了結,我才能與少尹再洽公務,如今太原府許多事務,大尹爲此也忙碌非常,莫再因爲此類不關要緊之事,阻礙拖延。”
言下之意,不要因爲蠅頭小利惹出大禍!
丁牢則險些沒有當場吐出口血來,不關要緊?這可是千頃良田呀!
但現在他還有什麼選擇?他已然是得罪死了晉王系,若再將毛大尹伯侄也一併開罪,難道就能要回這千頃良田?只怕將來太原府,就再也沒有晉陽丁立足之地,也只好先簽署了這文書,但求毛明府還有法子替他挽回損失,對,換置田地,都在毛大尹管轄,就算不用他之名義,大可想辦法先掛在旁人名頭下,不過如此一來,便不得不補償旁人多繳賦稅了,這番忙碌折騰,竟然毫無好處!
可事到如今,也只好認虧。
待丁牢則咬着牙籤署了大名,摁下了指印,陸離也沒有多留他,依然是讓那差役領着出去,不過丁牢則這會兒子,一時忘記了他原本目的,昏着頭出了府衙,方纔想了起來,待要折回,又得煩動差役通稟,不知耽擱多久,再者他這時心浮氣躁,也實在安定不下來,萬一因爲急切,言語衝撞了大尹,豈非更加糟糕,乾脆便在府衙外徘徊,想等毛趨出來,趕忙商討對策,解決了這樁要緊懸心事,再圖旁餘罷。
又說陸離,待打發了丁牢則,還真與毛趨說了兩樁他這晉陽縣令經管的事務,等待毛明府放鬆了警惕,才把話題一轉:“明府治下,有一豪族暨孤無,原擁田二百頃,此回造冊時,卻堅稱與人換置了,對方便是丁牢則,可方纔其籤認之田業,卻缺失這二百頃良田,毛明府有何解釋?”
毛趨冷笑道:“許是那暨孤無信口開河,意欲栽陷本官。”
“那麼毛明府是否承認,這二百頃良田並不歸屬丁牢則,而爲無主之田?”
“原來田主既予否認,當然便是無主之田。”
“既是無主之田,那麼本官便上報王妃,以便統籌分配農戶了。”陸離起身送客:“公務要緊,我也不便再耽擱毛明府之事。”
毛趨恨得咬牙切齒,原是要將這事立即知會世父,半道卻又折了回來,這事分明便是晉王系挖的陷井,說來也的確怪他粗心大意,想着小事而已,大包大攬下來,再者瞧此時這境況,丁牢則也沒有多少利用之處,又壓根未將這人所求放在心上,橫豎也不是他爲丁牢則出謀劃策,難道還要幫其步步周全?丁牢則又沒給他任何好處,憑什麼讓他勞心勞力,這時知會世父,也只能捱上一番數落,既是於事無補,還是先震懾住了丁牢則,再緩緩對世父一語帶過,了結便好。
待出府衙,一眼看見丁牢則在烈日底下推磨般亂轉,毛趨將臉一沉,先發制人道:“跟我去縣衙再說。”
然而當到他的地盤,張口就是一句晴天霹靂:“你可是與暨孤無換置了田地?二百頃?都已經被薛陸離覈實了!不僅暨孤無一個,怕是其餘地方,也不存饒幸!”
丁牢則只覺天靈巨響,眼前漆黑,搖搖地險些沒有仰倒,好半響才恢復了幾分清明,哀嚎道:“可是千頃良田呀,晉陽丁幾代人積累下家業,明府,毛明府,你可得要爲老夫作主,那些田地都是老夫真金白銀購得,可不能任由薛陸離侵吞了去!”
“要是薛陸離真敢侵吞也就好了,可他明說是要分配平民!”
“毛明府,你可不能袖手旁觀呀,這可值兩千萬貫巨資!”
眼見着丁牢則如喪考妣的模樣,毛趨心中鬱躁:“兩千萬貫?你也真敢說,你當初是以200貫一畝購置這些田地?”
“不說祖產,便是老夫數十年來,也確確實實花銷了數十萬貫才攢下這筆家業,就這麼被侵吞,晉陽丁可就徹底垮了,毛明府可不能見死不救!”原來千頃良田,雖是歸屬丁牢則一房經管,然而其中有一部分確爲族產,根據族規,丁牢則不能轉賣,而田產所得,也必須用以祭祀宗族等等事務,哪知丁牢則鬼迷心竅,居心佔這一頭便宜,竟然將千頃良田都換置了,還被毛趨逼着簽署了那張文書,若是毛趨不負責,他可真是沒處說理去。
族人若知這一樁事故,就算他咬定爲避稅將田地轉手,各房也得逼他拿出真金白銀來賠付,說不定還得開祠堂,以自作主張之罪,剝奪他族長之權。
毛趨雖也被千頃這個數目嚇了大跳,只是事以至此,爲了自保,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爲丁牢則瞞報避稅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