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二十七年九月二十,安國公府內翠漪圓,老安西伯嬴定在怒聲咆哮。
“你個兔崽子!反了天了?老子跟你說了多少次,成年之前不得去那煙花勾欄之地,不然就打斷你的狗腿!”
“你去那勾欄巷也就罷了,居然還敢跟人爭風吃醋,當街鬥毆?你才幾歲,下面毛長齊了沒有?又可知那人到底是誰?”
“平時你胡鬧老子也懶得理你,可如今這是什麼時候。太后病重垂危,你是想要那些御史言官參我一本教孫不嚴才肯罷休?”
“要不是看你現在有傷在身,老夫定不能饒。非抽死你這兔崽子不可!”
門外的老頭暴跳如雷,痛心疾首。門內的安國公世子嬴衝卻是頭上包着裹傷的白布,定定坐在牀榻上。眼神茫然發愣,滿臉的惑然驚奇,似神遊物外,對於老國公的這些言語,都是置若罔聞。
這倒不是他將自家祖父的威嚴視如無物,而是嬴衝現在,確實是動彈不能,且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理會。
“這是什麼鬼地方?”
一片十丈見方的小小空間內,嬴衝驚疑不定的四下打量着。發現他現在,正是處於一種奇特的狀態。
明明自己人還在自家居室內,被那嬴定老頭咆哮聲洗禮着。可在這小小空間內,他居然還另有着一具身體。
再看眼前,嬴衝更是心驚。在他的對面,赫然有這一位容貌五官與他肖似到了極點的青年,只是年紀稍大,二十歲許,面色蒼白,眼神死灰滄桑。
“你是誰?”
嬴衝眉頭緊皺,忖道這難道是自家死鬼老爹的私生子不成?今日找上門來了?
也不對,年紀不對。父親他如還在世,現今也就大概三十五六歲的年紀。總不可能十歲的時候,就在外面生下孩兒。
且這身形漂盪,似乎風吹一下就要散的摸樣,到底是人是鬼?這十丈方圓之地,又到底是何處?
對面那位容貌肖似的青年,卻沒讓他猜疑太久,神色淡然的答着:“我便是你,三十年後,曾經的大秦安王嬴衝。”
話雖說得波瀾不興,可聽在嬴衝的耳中,卻無異是一聲炸雷。雙眼圓睜,更是驚疑不信。
對面是在說,他乃是三十年後的自己?這是在騙鬼吧?
神情鎮重的上下打量了此人片刻,嬴衝才又試探着開口:“此事匪夷所思,兄臺你要如何證明?”
對面這位的面貌看起來倒是與他蠻像的,可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也不知這到底是哪裡來的瘋子。
“證明?你嬴衝六歲的時候,把尿尿在了祖父的茶壺裡,九歲的時候在御書房玩耍,砸爛了皇帝的鼻壺,結果卻心安理得的嫁禍給了四皇子。這些事應當至今都無人能知,不知可算?”
那安王嬴衝失笑,看過來的目光似乎饒有興致:“還有這次勾欄巷鬥毆,你去找林國丈麻煩,其實是想氣一氣太后那老虔婆吧?順便扯扯你叔父嬴世繼的後腿。不過爾需小心了,今上雖非太后親子,對其並不十分敬重,可也不會想見到那老虔婆在這個時候受氣薨逝。父親他戰功赫赫,深得陛下愛重,可這件事上,他未必就會念及當年與父親他的情分。你太操切了!”
嬴衝頓時‘嘶’的一聲,心內波瀾起伏。前兩件就已讓他心驚不已,這雖只是小事,可確實是無人能知。至於後面這幾句,更是說透了他的心思。
他這次在勾欄巷尋釁,確是有意爲之。林國丈乃皇太后親弟,在長姐病重之時卻流連於煙花之地,這事要是傳出去,太后及其母族的面上可就不太好看。他那時是有意把事鬧大的,要不是莫名其妙的天降災星,生生把他給砸暈了,幾天前就不會那樣草草了局。
不過嬴衝卻絕不會這麼容易就親信此人之言。只暗暗冷笑不已,這人能將他拉到這十丈方圓之地,本體卻還在自家居室內,分明神通廣大!誰知在此之外,還是否有別的什麼手段法門來探知他的秘事?據說那些方士仙家,就有着讀魂之術、
自己要是就這麼輕易信了,那就真是蠢貨!
不過他面上卻不顯分毫,歪着腦袋,一臉的將信將疑:“聽起來倒真像是回事,這些年你居然也知道,難道還真是三十年後的我?可你又爲何在此?又怎能從三十年後來到現在?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怎麼辦到?”
那安王嬴衝眼神變幻,現出了一點異澤,一絲傲意:“三十年後,你嬴衝一杆丈八邪櫻槍無敵於世,更有射術百發百中,以天下第一人之力,爭得至寶玄宙天珠,自然就能回溯過往。至於我爲何來到現在,自是心有不甘——”
嬴衝聽了,卻是心中一樂,差點‘噗嗤’笑出了聲。無敵於天下?這是在說他嬴衝?
這簡直是再好笑不過了,自家的事情自家最清楚,原本他天賦倒還算是不錯,整個咸陽城可入前十。然而自從十歲時一場變故,自己廢了一條武脈之後,這一生在武道上就再無指望。
他在外號稱京城四惡之一,劣跡斑斑,兇危赫赫。可其實在私下裡,別人還有另一個稱呼——咸陽四廢之首!
三十年後無敵於天下!這傢伙的騙術,未免太過拙劣!難道這傢伙以爲他會相信?
“可我記得如今的天下第一人,是吳王夫差?有人說那位只需再有個二十年時光,武道就可入皇天位。四百年之內,世間絕無對手。”
當今天下,因‘墨甲’大行其道,所以仙術衰微,武道大興。而其中武道又分一到九階九個層次,武徒,武者,武士,武師,武尉,武宗,武候,武君,武尊。
而在九階武尊之上,還有天位強者——小天位,中天位,大天位,玄天位,權天位,還有傳說中的皇天位,帝天位。
此外亦有武道九品的劃分,朝廷用於取士,不過民間不太流行。
而他所說的吳王夫差,就是一位身居權天位的無敵存在。世間的權天位也有十幾人,可其中無一位,是這位霸主之敵。
至於他嬴衝,十歲被廢掉武脈之前,還只是個小小的四階武師。
“可他後來死了。”
安王嬴衝語氣還是平淡得很,就像是在說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十九年後,吳王夫差因疏忽大意,死於楚國項羽之手。十年之後,天下羣雄並起,有望皇天位之人,不知凡幾。夫差雖強,卻已壓不住天下英傑。”
嬴衝笑了:“既然夫差死在了項羽的手中,那麼這項羽又何在?”
什麼楚國項羽,他根本就沒聽說過。
“二十五年後,自刎於烏江江畔。”對面的青年說完之後,又加了幾句點評:“那位若論天資,實爲天下第一,四十歲入皇天位,除你之外,只有寥寥數人可爲其敵。可惜戰場之上,拼的並不只是武力而已。他與那夫差一樣,都太過自負。”
嬴衝聽着這人胡說八道,忖道原來是這項羽戰死了之後,自己才無敵天下麼?編出來的話,倒也似模似樣。
搖了搖頭,嬴衝接着又問:“可你既已成了天下第一人,爲何還有不甘?”
他要真成了天下第一人,那時想殺誰殺誰,想揍誰揍誰,便連那那幾位皇帝都不用放在眼裡,要多快活就有多快活,犯得着回溯過去?
“只因遺憾太多。”
那安王嬴衝的目中,現出難以言喻的痛苦:“你嬴衝一生命犯孤星,父母早亡,親朋皆被斬盡死絕,愛妻與長女也被你連累生死。雖雄踞西秦,卻已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雖所向無敵,卻覺生不如死,痛楚不堪。又有異域外族爲禍,國力衰微,大軍轉戰十年,左支右絀,使你疲憊不堪。麾下忠臣名將,皆因汝鬥志消沉之故,陸續凋零。那時恰逢玄宙天珠出世,便想着自己與其這般渾渾噩噩,不知所謂的活下去,倒不如從頭開始,重新來過——”
那言辭悲切,使嬴衝只覺毛骨悚然。不過他卻並無太多感觸,從此人說自己未來一杆丈八邪櫻槍無敵於世時,他就徹底把這人當成瘋子了。
自己的父母確實死了不錯,可自己的親朋好友,除了祖父與義兄義姐,還有那寥寥幾位狗肉朋友能讓他上心之外,其餘人等他反正是一個都不在意,管他們生死怎樣?
至於愛妻,他還沒娶妻呢,估計取到了也不會有愛。世家大族的婚姻,只有蠢貨纔會想着談情論愛,還不如找幾個貌美如花的小妾給自己暖牀實在。
至於長女,就更沒見影子。
可當聽到從頭開始,重新來過這幾字,嬴衝卻覺一陣毛骨悚然,想起了一些昔年仙家練氣士的手段——‘奪舍’,‘噬魂’種種字眼,在腦海之內揮之不去。臉上不由一陣乾笑:“不知兄臺能否先放我回去?這些事大可稍後再說。今日祖父他氣勢洶洶而來,想必難以善了。且容我先去應付一二,你既是我,難道真想看我挨板子?”
——這個鬼地方,他反正是一刻也不想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