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綿雨季。
秋雨不同於那柔柔的春雨,它帶着一種涼涼的感覺,落下的時候被西風一卷,便打在那斑斑的牆上了。
蘭亭之中,王賢正坐在這石凳上面,他的對面是一箇中年人,此時正看着他。
外面的雨不大,綿綿的灑在地上,發出均勻的響聲,卻絲毫沒有影響到這亭子之中的人。
王賢突然開口說道:“李大人,如今朝中真的不會針對我吧?”
他對面的中年人便是李格非,此時正看着秋雨,聞言搖頭道:“此事不僅是皇上的意思,朝中諸官,還有普通百姓皆是如此的想,但王賢你卻沒什麼事,皇上畢竟是和你知交,不會爲難你的。”
王賢皺眉地道:“可是我被罷官後,便一直在家中閒着,也不知道朝中會怎麼處置,心中一直都是惴惴不安的。”
李格非見他心事重重,不由嘆了口氣道:“那日我便與你說過,你如此年幼,便居於高位,定當會被拉下的,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什麼,此事自有公斷。”
王賢微微嘆了口氣,心中又慢慢想起這段時間朝中所發生的事情。
其實大多數官員在章淳被貶爲越州知府的時候都有一種預感,就是現在言官們要開始與皇帝聯手,把以前的朝中“奸邪之人”全部鬥倒。
果然章淳被貶出去沒幾天,言官陳瓘立刻上書說章淳在紹聖之年所行之事,設立元祐訴理局,專門抓捕不聽其言之人,並有剝皮、斬頸之酷刑,實在是天人共怒,如此之人,怎可只貶爲知州,所以便直言皇帝再降下其罪。
趙佶果然連發一道詔書,再貶章淳爲武昌節度副使,便安置在潭州,這一下子把曾經權傾朝野的章淳變成了一個閒職小官,連回家養老的機會都不給他。
章淳一倒,言官們頓時開始真正的崛起了,大宋有臺諫兩個言事之所,而御史臺更是專門負責言事之職,但其長官御史中丞安淳卻和前宰相章淳交往太密,外人皆稱之爲“大小淳”,說不除之不快,此時章淳倒臺,頓時開始參奏起安淳和另一個大臣在章淳的元祐訴理局之中,經常污衊忠義之臣,殘害善良之輩,朝廷上下,莫不對其痛恨無比。
趙佶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但是這些人只是章淳的副手,爲避免朝政風雲突變,他立刻把安淳還有另外一個臣子直接摘掉了烏紗帽,然後讓他們回家養老了,以後永不錄用。
後面的事情就完全不在任何人的掌握之中了,言官陳瓘此時發揮了重要角色,想要動那個朝中的副宰相蔡卞,可是此時趙佶正準備起用蔡京入三省,他於是不敢輕易妄動了,只好秘密之中和趙佶商議一二,趙佶對這個幫他剷平章淳等“奸邪小人”的言官自然是滿口答應。
過了幾日,蔡卞就被陳瓘列了六大罪狀:密謀廢宣仁太后,促使貶朝中大臣,讒言污元祐皇后,編排元祐章疏而使士子蒙獄,誣陷前言官鄒浩,又蒙害士子八百餘家。
這些事情其實根本不用清查,陳瓘一出言,立刻臺諫官諸人開始羣諫了,陳師錫、陳此升、任伯雨等十數人皆是上疏彈劾,隨即又遍佈整個朝中,趙佶竟然在一日之內受到奏章、摺子五百餘份,皆是言及蔡卞之惡,甚至有的說起了蔡京兄弟二人,狼狽爲奸,二蔡若在朝,則朝不安寧,民不安寧。
趙佶此時也不好直接降旨讓蔡卞離朝,只是把這奏章扣押,而後又故意地讓蔡卞看到,這可以算是保全蔡卞面子之舉了。
果然蔡卞立刻請辭,趙佶照例不允,蔡卞又再上表請辭,言語之中頗多感動,趙佶這才賜了一個閒職讓其修養,而後又貶其爲江寧知州。
這事情還沒有完,臺諫官一直不停的彈劾,直言罰的太輕,於是第二人趙佶便把蔡卞改爲提舉杭州洞蕭宮,隨後又貶其職爲秘書少監,池州居住。
朝廷動盪影響自然極大,蔡卞之兄蔡京早感覺到了,就連平日早朝也都是戰戰兢兢的,此時已經被罷爲修史之職,本以爲不幹朝政,言官就會放過自己,可是這幫言官們現在卻不是那麼輕易的人了,御史陳師錫直接上疏,言及蔡京結交內侍,而後又有御史談論起同文館之獄,隨後朝中諸臣便羣起彈劾起蔡京了,疏章之多,讓趙佶驚訝萬分。
蔡京給趙佶的影響還是不錯的,他也沒有想過要把蔡京貶出朝政,但是衆臣之意不可違,他便只好貶出蔡京,讓其出任知永興軍軍事,而後又在言官的壓力之下,再下詔奪職,讓他去杭州修養。
而後又開始清理一大幫人,這就像一個鏈子一般,順着鏈子便可以摸索到另一個,所以到了後來刑恕、林希、葉祖洽、吳居厚、呂嘉問、徐鐸諸人皆是被罷的罷、貶的貶,被朝官們認爲是宵小奸邪的官員們全部被趕出朝廷了。
而這件事情終於牽涉到王賢了,原因還是由言官陳瓘提出來的,他向趙佶上疏,言及王賢曾與蔡京之子蔡攸有密切交往,而其居於太學之中,也是蔡京幫忙才被調任太學上舍生的,隨即又言王賢和章淳私交過甚,顯然也是宵小之人,讓如此“奸邪”之輩來爲皇帝講書,臣子們心如何得安?故而第二日御史臺便開始聯合諫院上疏,彈劾經筵侍講王賢。
趙佶本來對這個視而不見的,那日早朝之後回到崇政殿還對王賢笑着說此事,可是後來整天的彈劾讓他不得不注意這事了,宰相韓忠彥此時也覺得少年侍講太過荒唐,所以亦是要趙佶罷掉王賢的經筵之位。
王賢已經看出事情不太對勁了,這猶如暴風雨過來清理天地一般,自己不得不理會,他知道趙佶的難處,便主動辭去經筵之位,趙佶也只是有些可惜,然後便讓他歸家了。
本來以爲閒着就閒着,卻沒有想到朝中還時不時地傳出一個個官員被貶出的消息,王賢整日有些不安,這個時候等於是朝廷大清洗,自己屬於劃線中人,而且還留在京城,指不定過一段時間言官們緩過勁就開始來朝自己開火了。
他正想着,卻聽到李格非嘆了口氣道:“秋日之雨,真是漫長啊,這雨已經下了兩三日還不見停,也不知道何日才能雨過天晴。”
王賢轉過頭來,亦是有些感慨地道:“是啊,也該是轉晴之日了。”
李格非此時站了起來,呵呵笑道:“王賢,你在家中莫要多想,雖然是閒居,但亦是有好處,時間有了就該多看看書,這仕途之中誰沒有進退?莫要失落。”
王賢忙道:“多謝李大人教誨,小子自然銘記。”
李格非點了點頭道:“嗯,這樣便好,那老夫也要回去了。”
王賢連忙道:“那我送李大人回府。”
他此時便跟在李格非身後,一直把他送往家門口,才輕輕抹了抹身上的雨水,擦了擦手。
李格非呵呵一笑道:“我便回去了,你也回家好好的修養吧。”
他正要走了進去,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說了一句道:“小女下月便要行訂婚禮,雖是小事,亦要請知交好友一宴,王賢莫要忘了過來喝一杯薄酒。”
王賢一愣,然後呵呵笑道:“那在下要恭喜李大人了,即將有了一個乘龍快婿了。”
李格非哈哈笑了一笑道:“還早,待到明年之時方纔行婚嫁之事,你現在便回去吧,下月我便過來請你。”
王賢連忙拱了拱手,然後就走了回去。
秋雨打在他的臉上,他穿的單薄,此時行來,竟然有些冷,便連忙走回家去,擦乾身上和頭上的水跡,然後換了一身衣服,這才重新站到走廊外面。
時間過的好快。
此時的自己確實什麼都不能做了,他心中有些氣餒起來,自己本來打算以文入武,進而能夠控制兵權,實現自己的強兵之夢,可是現在卻不得不閒居在家了,而且只要皇帝不召喚自己,那自己就什麼都不能做,就等於是被軟禁在家裡,哪裡也不能去。
他看着外面下着的秋雨,不由有些涼,這是一種挫敗的感覺。
人生便若秋雨,總有心涼之時的。
日子很平淡的過去了,王賢在這深秋之日也不會亂跑,偶爾拿着些書看了看,然後就和包特那在互相說着草原上的事情,便像什麼事情也沒有似的。
他心中有過沖動,直接和包特那一起回到草原上,然後找到答圖,便就在草原上過一輩子。
可是他卻放不下這邊的事情,好多事情都是由不得自己去想的,拋不下啊。
可是十月初一,這一天朝廷突然下了旨,終於決定加封王賢爲知蘇州軍州事,這讓王賢心中頓時舒了一口氣,外放大郡其實比在朝廷之中要好的多,而且是被放在江南的蘇州,他頓時有些高興起來。
彷彿釋放掉這麼多天的壓力一般,他微微吐出一口氣,先是拜訪一下朝中的一些官員,雖然有些生疏,但是王賢別有目的,所以相談也很融洽。
他安了心,王家也安了心,一家人便收拾起來東西,準備過一段時日便下蘇州。
王賢此時坐在亭子之中,背靠在這亭子的柱子上面,懶洋洋的不想動身。
語嫣此時走了進來,見他這個樣子,不由笑道:“這麼多天都是不開心的樣子,終於你算是吐口氣了。”
王賢這時坐正,然後笑道:“還要對虧皇帝啊,要不是他照應,我估計真的會被打入黑名單了,現在多好啊,外放大郡,名爲外放,實際上是給了我一個實權,讓我轉正成爲一個官員了。”
語嫣見他頗爲高興,不由地道:“你真是個官迷。”
王賢呵呵笑道:“不是官迷,是我離這個又進了一步,所謂因禍得福便是這個道理。”
語嫣潑冷水道:“聖旨和公文都還沒下來,到時候把你打個小縣做個父母官你就不這樣得意了。”
王賢笑道:“隨你如何說,對了,這幾日看你皆是很忙,到底幹什麼去了?”
語嫣走過來坐在石凳上,嘆了口氣道:“還不是爲了那個發動機,如今圖紙已經畫了一張又一張,可是光思考就用了那麼長時間,還好我那徒弟也不笨,邊設計邊學習,我們化整爲零,各個部件都考慮齊全,還有各種工作原理也是詳細的規劃好了,說起來也算差不多了。”
王賢此時突然極爲的好奇道:“語嫣你的那位徒弟到底是誰?我真想見一下。”
語嫣此時偏轉過頭來道:“不是和你說了好多遍了,她一個女孩子家不方便見人的。”
王賢無奈地道:“你總是拿這個理由搪塞我。”
語嫣沉默了一下,然後便道:“以後再說吧,現在還不方便。”
王賢一笑,便不再提這事了,然後想了一想道:“這次下蘇州,我們一家都要去,你帶不帶徒弟一起過去?”
語嫣有些遲疑地道:“這事我要與她說一說,想來是沒有問題。”
王賢奇怪地道:“她家居開封,難道還隨你一塊去蘇州?”
語嫣有些不耐煩地道:“你就不要問這麼多了,真是八卦起來了。”
王賢哈哈笑道:“那是因爲我要下江南的緣故,這古代江南最是美麗,有山有水,風景怡人,在那邊住上十年八年,保證不會想去其他地方。”
語嫣聽他這樣一說,也有些嚮往起來。
煙雨江南,便是謎一樣的江南。
王賢慢慢地道:“我已經想好了,這次去蘇州,而我變成了一個地方長官,可以說是土皇帝,一定要把蘇州變成一塊新蘇州。”
他說着便站了起來道:“我先要把蘇州大小官員整頓一番,該撤的撤,該關的關,徹底的把吏治搞好,要用鐵腕的手段確立蘇州的廉潔,使得整個工作效率可以變得高起來。讓這個江南的地方政府能夠真正的好起來。
然後我要開始向那些江南富豪、江南大家還有各類尊貴階級動手,我要把這些平常與官相互勾結的人全部查清楚,並且要讓整個貴族階層變得透明起來,力求保持整個工商業和各類鹽、茶、馬、絲的交易合法性,要明確整個蘇州的法制和商業制度,把上層整頓好。
再有就是下面的一些惡霸、流氓、山賊、強盜、綠林中人,這些人和貪官一樣,都是魚肉人民,實在屬於極爲可惡之人,鐵腕當用重典,所以一定要廣開刑獄,明確典章,該處罰的一定要處罰,一點也不會馬虎,就算不能讓蘇州變成一個‘夜不閉門,路不拾遺’的城市,也要讓它變成一個低犯罪率的地方,讓百姓們能夠安寧。
最後我要大力發展整個蘇州,這塊地方是個好地方,位於江南之中,而且有運河通往杭州,往東而行又可以通往東海,往南方又可以到兩浙、福建,實在是佔盡了水路優勢,不是有人說過了嗎?得水路者得萬貫,這水運就是錢啊,只要大力鼓吹商業行爲,讓百姓們都來經商,有江南的密集勞動力,有各種豐富的資源,有如此絕妙的地理優勢,可以說是天時地利人和都占上了大便宜,這樣經商豈不是發了?”
語嫣睜大着眼睛看着王賢,一副極爲吃驚的樣子。
王賢不理她這樣的表情,繼續說道:“然後我又開始提倡市場規劃,以經濟拉動制度改革,然後使得整個思想得到解放,從保守的儒家思想變成開放的西方思想,提倡立法、監督使用法律,然後變動這從上至下的官僚系統,變成開放的、透明的一套制度,實行以人爲本,以民生爲主的城市,這樣一來,不僅從物質上、制度上都會遙遙領先的,給整個蘇州推動了一大步!”
語嫣等他誇誇說完,才搖搖頭道:“太荒唐了,這樣太激進了,會把蘇州搞壞的。”
王賢微微一笑,重新坐下來,然後才道:“這不就是你一心想要的嗎?我給這件事已經計劃完畢了,雖然困難重重,但還是有可能性的。”
語嫣無奈地道:“我是想要這樣,不過總感覺有些不對,會壞事的。”
王賢不由一笑,然後道:“難得你也有這樣的感覺,我告訴你,如果真的像這樣去做,沒過上兩天我就身首異處了,還何談什麼改革?這個時代最大的統治者是什麼?不是皇帝,而是官僚,他們的利益是不可能動彈的。”
他此時嘴巴有些乾燥,過了一會才說道:“官僚是什麼?就是一大羣的網,皇帝坐在這最上面,必須要代表他們的利益,如果一個皇帝動了官僚的利益,那麼這個皇帝也會被趕下臺的,這樣的一個大羣,如何去動它?近代是用人民來對抗的,通過人民大衆的力量來對抗這個官僚階層,可是你想一想,現在這個時代的普通百姓又有幾個能識字的,他們的想法又到了什麼程度?就憑一個人或是幾個人是不可能改變的,一個偉大的人物除非有特定的時代,否則也只是平常人。”
語嫣聽他說了這麼多話,不由有些心煩起來,然後便道:“我從未想過做一個偉大的人,我只知道我看到世界上好多不公平的事情,我想幫助他們,我只是想做些什麼而已,僅此而已!”
她說着說着,臉上變得有些哀傷起來,坐在凳子上,默默無言。
王賢見她如此模樣,不由把心中要說的那些話都縮回肚子裡了,沉默了一會才道:“我剛纔可能說的太重了,你也別往心裡去。”
語嫣卻並未說話,只是呆呆地坐在這裡。
王賢微微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先回去了。”
他擡步便行,卻聽到語嫣小聲道:“什麼時候去蘇州?”
王賢一愣,然後道:“大概就是最近幾天吧。”
他行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道:“對了,李清照的訂婚好像也是最近,不過只是小辦宴席,若是在我將行之前還可以過於看看。”
語嫣又不說話了,她此時便如深秋之樹,在那裡一動不動。
王賢走出院子,他方纔說着說着便說多了,然後頗爲冷嘲熱諷地說了那一堆話,語嫣自然覺得心中極堵,此時走在院子中才有些後悔,畢竟語嫣雖然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但是她沒有什麼錯,自己何必如此說她?
他微微嘆了口氣,像是把這事情全部嘆出去,見到天色尚早,他便走了出去,便向着包特那呆着的那個武館裡面行去。
武館看門的基本上都認識了,直接招呼幾聲便讓他進去了,他也不拘禮,便在這院子之中散步着。
這院子不大,往北邊行便是露天的武場,那許多人正待在那邊,一邊練習手腳,一邊練習射箭。
包特那在草原之中的射箭技術十分了得,在這裡頗有些大材小用的味道,不過他還是挺喜歡待在這裡的,因爲這些小孩們都極爲熱情,他雖然不喜說話,但對於孩子們卻從來都是很客氣的,所以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裡教習射箭和摔跤。
王賢此時見到包特那正在示範着摔跤的姿勢,前後相傾,不由微微一笑道:“包特那哥哥,你過來一下。”
包特那一愣,然後便和那羣小孩說了幾聲,才走了過來道:“塔布,你又趁着我教人摔跤的時候過來了。”
王賢笑道:“包特那哥哥你還真是教上癮了,怎麼樣,這個武館和這羣孩子們怎麼樣?”
包特那此時直接坐在地上,舒展了一下身子道:“老實說,比起草原上的孩子,他們的身子差遠了,塔布,你還記得你以前在草原上的事情嗎?那時候也列先還嘲笑你身體差,不過我估計,這些小孩子沒有一個能比上那時候的你。”
王賢呵呵笑道:“我畢竟在草原上長大的,雖然不長拉弓射箭,可若是引弓還是會兩手的。”
包特那點了點頭,然後指着正在嬉戲地那羣小孩道:“他們不愛摔跤和拉弓,他們這羣小孩有自己好玩的東西,不像草原上的孩子。”
王賢嘆了口氣道:“草原上與馬爲伴,又整天擔心着外族的彎刀,所以每個小孩都會拉弓,都會騎馬,可是大宋就不一樣了,這邊的孩子們基本上沒有機會碰上這些東西,長久以來的和平讓整個大宋都忘掉了危機感,不僅小孩子們不知道,就連大人們也是一樣的不知道。”
包特那聽他說了一堆奇怪的話,不由有些奇怪地道:“塔布你剛纔說什麼?”
王賢此時呵呵一笑道:“包特那哥哥,你說上幾句漢話讓我聽聽。”
包特那一愣,便用仍然有些澀的漢話說了幾句,然後又變成草原上的話說道:“漢話雖然天天聽,但說起來還是有些彆扭,忽察兒就強多了,他若是走出去,估計沒有人以爲他會是我們草原上的,一定是以爲是漢人。”
王賢微微一笑道:“包特那哥哥,你的漢話也不錯了,這樣也好,在江南那地方也可以說話,反正大家的官話都是不怎麼好。”
包特那不由有些奇怪地道:“江南?江南是什麼?”
王賢笑道:“我們的大宋有一個大江,名字叫做長江,在長江的南方便是所謂的江南,哪裡很是繁華。”
包特那驚訝地道:“大宋還有比這汴京更繁華的地方?”
王賢忙搖頭道:“那自然是沒有,不過江南繁華,別有一番情調,汴京是天子腳下,太過肅穆了,而江南就不一樣了,就像……我說不清楚,總之你到時候去了便知道了。”
包特那此時聽出王賢說的話了,疑惑道:“你想帶我去江南?”
王賢點頭道:“是,我要去江南蘇州,所以你也跟我一起去。”
包特那看了王賢幾秒,隨即站了起來,一下子撲了過來,竟然把王賢摔倒在地,讓他直接頭倒在這地上,全身都極爲疼痛。
王賢還沒弄明白,就聽到包特那一聲吼叫道:“我和答圖兩個人千辛萬苦地過來找你,如今答圖不見了,你又不找他,反而還要去南邊,答圖怎麼辦?她怎麼辦?”
他大聲吼叫,頓時引起那邊的小孩子們注意,這些小孩停止手上玩的東西,唧唧喳喳地向這邊過來。
包特那突然向那小孩子們吼道:“別過來,回去練摔跤!”
他用的是漢話,聲音很大,把那羣小孩子頓時嚇了回去,只是遠遠地看着這邊。
王賢此時倒在地上,暈頭晃鬧的站了起來,正要說話,卻不料又被包特那直接踢翻在地,然後直接一拳打在臉上,他鼻子一熱,血留了出來。
包特那臉上盡是憤怒,他大聲道:“答圖爲了你,不吃不喝都要過來找你,我們過山的時候,爬在那山上,答圖摔壞了腿,她卻只念叨着‘快要見到塔布了’,在從遼國過來的時候,餓上了好多天,答圖都暈倒了好幾次,可是她每次都念叨着‘沒事了,我們快要見到塔布了’,現在,現在,答圖她不知道在哪裡,你卻一點都不關心她,一點也不!你的心是那被風吹得到處轉的草兒嗎?你的心是像那不兒罕山的石頭一樣的硬嗎!”
王賢癱倒在地,鼻子上的血塗的滿臉,他有些無力地躺在地上。
包特那見到他這幅模樣,不由變得極爲生氣起來,又是幾腳踢了過去,然後叫道:“你說啊,你給我說啊!答圖爲你付出了那麼多,你爲什麼還不盡快地找她,你這個雜種,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漢人!”
他這幾腳頗重,王賢被他踢得不由一陣翻滾,血直向上涌了出來,他微微用手擦了擦,雙手染上了血紅的顏色,透過手指看那豔陽,竟然也被染紅了,他卻突然笑了起來。
包特那心頭之氣頓時又大了起來,正要上去把王賢打個半死,卻聽到王賢虛弱地道:“答圖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
他把染着血的手放了下來,然後低聲道:“我們在一起放過羊,在一起跑過馬,我們一起到西邊去,我每天晚上給她講故事,大狼過來的時候,她用弓箭趕走了,大風來臨時,我一直握着她的手,不管什麼時候,我們的手都沒有分開,一直都是握在一起的,答圖,她是我在這個世上最喜歡的女子,不管怎麼樣,我都會找到她的。”
他低沉的聲音讓包特那微微一愣,蓄滿力氣的拳頭不由地軟了下來,此時也坐了下來道:“那你爲什麼不去找答圖?”
王賢茫然地道:“我到哪去找她?”
包特那不由有些生氣,但見到王賢滿臉都是血,也心中有些不忍起來,只好說道:“就到遼國和大宋的交界的那些地方找她啊,她就在那邊和我走散的。”
王賢此時偏轉過頭來,突然有一種哭的衝動,他喃喃地道:“答圖她會在哪裡?我不知道,我一個人找不到她,只能等到我強大了才能找到她,可是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他是真的悲傷起來,但是他極力地壓抑着,然後慢慢地坐了下來,鼻子上頓時留出血來,他又用手輕輕地抹了一下,微微吸了口氣道:“我不敢保證自己什麼時候找到答圖,但是我一定會找到她,如果,如果答圖真的不在了,我也會陪她的。”
包特那微微失神,見到王賢努力地想站起來,他一把扶起來,然後道:“你傷的重不重?”
王賢遙遙頭,然後慢慢道:“包特那哥哥,我會找到答圖的,你相信我。”
包特那看着他,然後重重地點頭道:“我相信,我送你回去吧。”
王賢此時站着確實困難無比,包特那稍不用力,他便跌倒在地了,這樣一直送到了王家的門口,包特那想要回去,卻聽到王賢虛弱地道:“包特那哥哥,相信我。”
他的聲音很低,因爲他極爲的虛弱了,包特那看了看他,然後長嘆了口氣,走了回去。
王家此時算是忙開了,王合連忙命人把王賢擡到臥房,然後急忙地找大夫,整個王家都手忙腳亂起來。
事實上,王賢並沒有傷什麼,只是流了不少的血,加上心中憂傷,虛脫起來,所以大夫過來只是吩咐給他洗換好,然後讓他躺在牀上睡起來,最後又開了一些補身體的藥材,算是小賺了一下。
他身子有些虛,但躺在牀上第二日便醒了,想着起牀卻又被王合諸人攔住,非要讓他耐心地調養幾日纔好,最後又問他那日情況,王賢便只是說摔倒了,被人扶回來的。
他躺在牀上修養了幾天,這幾天之中什麼事情也沒有幹,腦中想了很多事情,直把自己搞的精疲力盡才放開胡思亂想,呆呆地出神了。
“王公子。”一個聲音穿了過來,他不由回過神來,然後見到門外正站着一個女子,輕輕地提着一個小籃子,正看着自己。
王賢連忙道:“原來是李姑娘,便請進吧。”
李清照此時走了進來,然後把籃子放下來,看着王賢道:“聽語嫣說王公子受傷臥牀,我便帶了一些東西過來看看,你沒有大礙吧?”
王賢微微一笑道:“只是小事而已,無甚大礙,多謝李姑娘的關心了。”
李清照點了點頭,然後把籃子之中的東西拿了出來,卻是一些紅桃和一大碗羹,她輕輕地放在桌上道:“王公子,這羹很補身體,而且味道不錯,這桃子還是新鮮的,吃一些也很不錯。”
王賢有些驚訝,隨即便道:“有勞李姑娘費心了,在下多謝了。”
李清照搖頭道:“此事何言謝字?聽聞王公子過上幾日便要去江南蘇州了,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王賢點點頭道:“皇上外放了在下,吏部已經下了公文,過上兩日便啓程動身。”
李清照低下了頭,然後幽幽嘆道:“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江南好,蘇州好,好在那一片淡漠山水,好在那江邊煙雨朦朧,好在那些許兒女情長。”
王賢一愣,隨即笑道:“江南和汴京不一樣,便如一個清瘦少年和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之間的差別,今次去江南,我便是爲了尋那少年。”
李清照慢慢地道:“少年何處尋,楊柳之下,小橋之上,便如西風,不可久視。”
王賢一愣,隨即笑道:“李姑娘所言極是,我只是附庸風雅,隨便說說而已,我現在蘇州看管幾年,日後李姑娘若是有閒情,便到蘇州一遊,我作爲一個東道主,到時候便帶李姑娘左右游上一遍,看一看江南到底好在什麼地方,李姑娘以爲如何?”
李清照亦是宛然一笑道:“如此便好了。”
她此時微微說了幾句,然後便走回去了,留下這幾個紅桃和那一大碗的水羹。
王賢突然微微嘆了口氣,又想起了語嫣所說的話,不由有些搖頭。
李清照除了自己的父親以外,見到的少年男子最多的便是自己了,如今正是花季雨季的年齡,心中或許真的會留有王賢的影子,剛纔她在這裡說的一番話,王賢雖然不太明白其中心思,但他還是能感覺到李清照這若有若無的心懷。
不過自己是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的了,幸好此次下蘇州,以後兩人分居二地,不會見面,日久過後,自己的那個影子便在李清照的心目中黯淡下去,這樣以來就好了。
他此時微微舒了口氣,拿起桌子上的桃子,輕輕地咬了一口,甘甜無比,果然是極爲新鮮的桃子,他猛地咬了幾口,一個桃子便只剩下了桃胡。
這羹已經不熱了,不過王賢喝起來還是頗爲香甜的,味道極好,他這幾日喝那苦澀的中藥喝多了,此時喝起這個便覺得是仙瓊,一口氣喝了個大半碗,正想徹底消滅掉的時候,卻不料外面一陣吵鬧的聲音,隨即便見到一個下人走了進來。
王賢一愣道:“什麼事?”
那下人連忙道:“外面突然來了一些官老爺,說要頒聖旨,老爺急忙讓小的教小公子你過去。”
王賢頓時有些驚訝,連忙放下這碗,換了一身衣服,便急急忙忙地走到前廳之中。
王合正坐在這邊和一箇中年太監模樣的人說着話,此時已經擺好了香案,王賢一過來,那個中年太監便立刻站了起來,走至香案下面。
王賢諸人立刻在這下面跪倒了,聽着那中年太監念道:“欽聞王賢居經筵時,不思爲君,不輔君言,又有包庇前相章淳之嫌,實屬大罪,本應重懲,念王賢曾爲朕之經筵,故而從輕發落,遷爲知兩浙路杭州昌化縣軍縣事,旨到二日內便行,王賢到位,勿要謹遵朕之勉勵,欽此。”
下面的諸人此時皆都是驚訝地看着那念聖旨的中年太監,王賢愣了一下,眼見那中年太監收起了聖旨,然後過來扶起王賢,並把聖旨交給他,然後笑道:“王大人可認識咱家了?”
王賢一愣,見這個中年太監頗爲臉熟,但還是有些想不起來了,不由不好意思地道:“公公面善,在下眼拙,請公公告知尊姓大名。”
那中年太監微微失望,隨即便道:“咱家名爲樑師成,和王大人有過一面之緣,不知道王大人記得嗎?”
王賢這纔想起來了,原來自己面前的這人就是六賊的那個樑師成,幾年前因爲端王案,確實有過一面之緣,他此時連忙道:“卻原來是樑公公,在下記得了,幾年之前,承蒙樑公公照顧,在下感激不盡,一直無緣謝上一番,今日終於碰巧見到了公公,在下卻一時糊塗忘記了,望公公莫要怪罪。”
那中年太監臉上微微一笑道:“哪裡,不過咱家也不是碰巧而來,乃是皇上親自指派過來的,便是皇上有些話在聖旨上不好言之,只能通過咱家傳給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