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賢看了看旁邊的汪洙,心裡知道汪洙定是書生氣犯了,他朝着那上面的蔡京看去,想看一看蔡京到底如何表現。
果然蔡京並無絲毫驚訝,只是笑道:“不知小兄何問之有?京雖不才,願和小兄探討一番。”
汪洙見這個蔡京不拘身份,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起來,不過見到諸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他鎮靜了一下便道:“大人剛纔說的有些不對。”
蔡京擺手制止了欲說話的太學長,對着汪洙笑道:“哪裡不對,小兄說出來。”
汪洙朗朗地道:“荊公之言,在下哪裡敢說些什麼,只是這‘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卻甚奇怪,在下有言不吐不快,望大人見諒。
大人適才說‘天變不足畏’,此言差矣,衆所周知,天乃是掌管世間萬物,天道之理也是我等所追求之事,論語便是有語‘朝聞道,夕死可矣’,故而何爲大,天也。聖上便是天之子,代天行道,古語有云,天命不可違……”
王賢張着嘴巴看這汪洙滔滔不絕地說着這麼多話,他算是見識到了古代書生的厲害之處了,就這一個天道他說了半天還沒有停止,從上古皇帝說到了當今聖上,從古之尚書說到了今之雜記,而後旁徵博引,讓人腦子都繞暈了,就只明白他說的只有一個意思,“天變不足畏”這句話是錯誤的。
蔡京坐在這上面,滿面帶笑,並未有一絲氣憤,讓王賢不由佩服起他的氣定神閒的修養來了,聽到這種喋喋不休的話還能面不改色,像未聽見一般,不愧爲做大事的人,這份本領就不是平常之人能夠擁有的。
實際上蔡京確實把這些話當耳邊風了,這個年輕的迂腐學生滔滔不絕地論天命,蔡京只是笑了笑道:“小兄所言極是,還有什麼?”
他這一句話便讓汪洙停止了天命之談,轉而道:“總之天變乃是上天預警,不可不察。在下要說的第二點便是祖宗之法亦要遵之,大人適才說了姜尚、商鞅諸人,豈不聞姜尚酒池之苦、商鞅車裂之亡,此非他而,乃是天對其懲罰,而昔日漢高祖皇帝定天下,定數條規矩,大漢得以富庶,漢武帝擅自變離國策,強攻匈奴諸部,以至於國家兵士被他送掉了一半,百姓們流離失所,無可定居,真一個民不聊生,此又是變祖宗之法而得其罪,改祖宗之策而損其民,又如高祖皇帝定下內侍不得干政,然漢之江山便是亡於十常侍此等閹人手中,此亦是變祖宗之法所致。”
蔡京聞言不禁一笑道:“那元長倒想知道你又如何評價‘人言不足恤’的?”
汪洙只是一言便止:“若是別人都在說你,自然就是你之錯了,豈有寡是衆非的道理。”
蔡京一愕,隨即呵呵一笑道:“小兄果然想得好,元長不才,說上兩句,便與小兄共參詳,一是天變,適才小兄已言,天道浩然,人皆守之,蔡某尚沒有膽子與天爭命,然而天變乃是自然之理,並非觸動了上天之道,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此自然之道並非天道,小兄把此點混爲一體了。
此外祖宗之法,其實祖宗亦不是聖人,其法難免有些漏洞和空缺,而況光陰流轉,彼時之法行至此時,自然顯出不足,小兄適才說順應天命,這改祖宗之法便是順應天命,草有枯有榮,人有生有死,舉凡上下,無一不是變動着的,既然天命也是變動,爲何祖宗之法不可變?
便說武帝之功勞,非你我二人可去除,昔日有匈奴勢大,侵擾邊關,危害百姓,壞我大漢天威,武帝一改守成法度,遠襲塞北,致使匈奴不敢犯邊,幾百年的邊患就此而解,此功不可謂不大,而後諸帝又變武帝之策,休養生息,故而大漢天威得存,故而武帝變高祖之法,天道也。昭宣二帝變武帝之法,亦是天道也,天道行此,不以祖宗之法爲對,亦不以今人之法爲錯,浩然行之,便知正誤。
至於你那剛纔一言,小兄,元長想要問你一句,爲何屈大夫嘆‘衆人皆醉我獨醒’,爲何郭子儀死前語‘世人皆誤我也’?蓋正道之事,寡並非是錯,衆並非是對,而便是因爲衆人不知真情,胡亂猜測,使得忠臣投湖,良將蒙冤,此乃是大不幸也。”
如果不是因爲王賢還有些理性,他真想立刻伸大拇指,跑到蔡京的旁邊道:“你真是太牛了。”
這個蔡京不愧是影響數十年,或者說是影響千餘年的人物,他看問題都開始一分爲二了,這種說話的水平極爲高超,因爲基本上他說的東西都是對的,因爲這取的中庸之語,無法偏激,故而使得汪洙心不服但口卻只能拜服。
蔡京瞧着垂頭的汪洙,呵呵一笑道:“小兄能出此言,乃是太學之功,亦是我大宋之福,諸位小友,適才在下說了,人皆是有一心,好議他人之事,卻忘了自己之事,我前日在太白居飲茶,聽兩人閒談,便是在說衛青之事,言語甚爲憤慨,我便在想,衛青死後已如此長時間,先皇帝也表過詔書,爲何此二人竟然如此議論,而後又聽其論起了范仲淹、王荊公、文彥博、司馬君實,一個酒樓衆的隨意二人便好議他們之事如此,更何況汴京之中文采傑出的諸位了。”
他說了半天,竟然把矛頭指向了太學生,這可把太學長急壞了,他連忙道:“大人……”
蔡京擺了擺手,也不說話,就聽着這下面吵吵鬧鬧地說着不停,一直等到聲音漸小,他才說道:“諸位小友,適才我在這兒聽着諸位談話,竟然又無意之中聽到有人議及朝中之事,而且剛纔又有人論起蔡某了,元長是一個庸人,自然不怕諸位議論,但是朝中大員,每行國策,必會有閒人互語,爭論不休,反而阻撓了朝事。
更爲可怕的是,諸位皆是不明真相,一旦有人從旁利用,小則損人,大則損國啊。諸位小友皆是我朝棟樑之才,以後說不定也是朝廷大員,背後妄自議人之短,非君子所爲,亦非諸位太學生之所爲。”
蔡京說了這麼長時間,總算舒了口氣,這時站了起來道:“諸位小友,而今天色已晚,元長便要告退,望諸位能自勉自勵。”他正要走,突然又緩緩唸了一首詩:“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若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這首詩乃是真宗皇帝寫的勸學詩,意在鼓舞士子學書,以求博取功名,得到榮華富貴。
場中諸人皆都沸騰起來,大家本就對此奉爲座右銘,而今當朝尚書親念此詩,所有人都被這種情緒帶動了,就連汪洙也不禁動容,臉上表情透出對前程期待。
王賢目光一掃,見到趙萬寶雖然帶着笑,但是眼中竟是嘲弄,心中不由一動,這個趙萬寶可以說是奇特無比,他家乃是江南大富,又是名士之後,爲何要到這太學讀書,而且他在這裡又不向學,整天遊蕩於太學之中,諸人皆都知道水字間有一個“萬寶”兄。
趙萬寶像是感應到了,回頭看了一下王賢,朝着他笑了笑。
王賢亦是呵呵一笑,突然聽到有一聲吵鬧,隨即人羣之中出現**,王賢一愣,朝着中間看去。
只見到那邊的木桌子已經翻到在地,而那蔡京便仰身躺在地上,王賢順着其目光看去,看到一個人正驚恐地看着蔡京,臉上帶着不知所措。
王賢不由一愕,這個撞倒戶部尚書蔡京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室友周兵,他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臉上很有些髒兮兮的,右手還拿着一根小木棒,看起來極爲滑稽。
場中的諸人也是驚訝了一刻,直到蔡京哼哼唧唧地出聲,他們才馬上反應過來,立刻扶起蔡京,那個太學長立刻皺眉地道:“你是何人!”
周兵老老實實地道:“學生周兵,乃是外舍北路齋新生,無意撞倒這位先生,請先生見諒。”
蔡京此時已經站了起來,他剛纔被周兵迎面裝來,摔成一個大跟頭,此時陡然站起來,全身骨骼頓時響了起來,然後一股透心的疼穿越身體,讓他不禁咬緊了牙關,斜眼瞪了一下週兵,並未說什麼。
這時諸人已經圍了上來,太學長怕靠的太近會出問題,連忙讓學正、齋長們維持秩序,等到太學的守衛們過來時,學生們已經逐漸散開,蔡京輕揮了揮手道:“這個士子也是無心之舉,莫要太過責罰他。”
他並沒有當場發火,直接交代了幾句,便向西至西門而出,回去臥榻了。
王賢這時和諸人一起到周兵這邊,已經有守衛拉着周兵,那個太學長寒着臉道:“先把他帶到小房間裡,北路齋的齋長、齋諭也過來,此次事大,若不從嚴處理,太學便永無寧日了。”
看着馬階擔心的表情,王賢等人心裡一冷,撞倒了一個人貌似沒有什麼大的過錯,可是今次周兵撞的是戶部尚書啊,那可是朝中三品大員,這個周兵也算倒黴,就算不過來也好,偏偏跑回來的時候撞倒了蔡京,這可不算小事,除非蔡京真的不放在心上,或則後果很難說。
王賢心中卻一點也不擔心,事實上,他還在好奇周兵的真實身份,說不定此次便是解開其身份的機會,他看着一臉惶然的周兵,輕聲道:“你放心,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