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賢怔然無措,撒手放開了太監。
不止是他難以置信,身後的舒鰲、陳瑞等人,都透着懷疑的神色。
布政司按圖索驥,查的私開礦山、私鑄銅錢,線索都指向了岳陽王府。
舒鰲一番謀劃之後,才查到礦賊匪首,躲在岳陽王府中。
巡撫趙賢大開大合,也將州衛的異動與岳陽王府聯繫了起來。
各部司線索彙集,幾方人馬齊聚,正要從此處找到突破口。
如今,竟然告訴他們,朱英琰死了!?
這可是皇親國戚,這麼不明不白就輕易死了!?
趙賢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身後的巡按御史舒鰲突然開口道:“趙部堂,咱們進去弔唁一番罷。”
無論如何,都得進去看一眼。
且不論朱英琰是真死假死,只說以他查知的線索,礦賊就在岳陽王府之內,就不得不進去一探究竟。
趙賢聽明白了舒鰲的意思,也不猶豫,立刻點了點頭。
也不管行事輕佻慌悖與否,事急從權,他直接喚人將方纔答話的太監鉗制了起來。
趙賢正要一馬當先,進去“弔唁”。
突如其來,王府旁邊的一側,傳來一陣呼喝、叫罵之聲。
幾人紛紛皺眉轉過頭看去。
只見幾名壯漢,從王府之中翻了出來。
而後被兵丁逮了個正着,像死狗一樣被制在了地上。
片刻之後,一名千戶官快步來到幾人面前,朝趙賢行禮,滿臉喜色道:“趙部堂,王府裡翻出來幾名不明身份的賊子!”
“從身上搜出來一些書信!”
說罷,他雙手呈上一迭書信。
奸人正好從他看管的方向翻牆,由不得他不喜,畢竟這可是立了大功。
但趙賢的神色就沒那麼好看了。
他看着千戶官手上的書信,皺眉不語,根本不伸手去接。
趙賢爲官多年,要是察覺不到此事蹊蹺,那就白當官了。
但是,如今卻不只是他一人在場。
一隻手掌從趙賢身旁探出,接過了書信。
趙賢轉頭。
陳瑞回以頷首,展顏笑道:“趙部堂,有了線索,何故躊躇猶豫?”
他竟是毫不相讓。
巡按御史舒鰲將場上形勢,看得最是清楚,欲言又止。
他明白巡撫趙賢的猶豫。
太輕易了!
簡直就是送到面前的線索!
反而讓人根本不敢輕易接招!
而陳瑞那廝就更簡單了,畢竟是主管民政的主官,境內發生兵災,責任天然就弱了趙賢一籌。
此時縱然陳瑞明白其中有貓膩,但即便有什麼不對,也可以屆時交給欽差,由其自行判斷。
總歸是表明了用心盡事的態度。
舒鰲處於兩者之間,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而陳瑞方一說罷,便直接展開了信封,當着幾人的面瀏覽了起來。
詹恩神色略有些緊張。
趙賢見木已成舟,也只是冷眼看着他。
隨着陳瑞一目十行,將其中一封信看完,面上陡然露出驚喜、恍然的神色。
他一把收起信件,無視了巡撫趙賢,徑直遞給了巡按御史舒鰲,凝重道:“舒御史先看看罷。”
趙賢面色一變,勃然大怒:“陳瑞!放肆!”
陳瑞怡然不懼,將信遞給了舒鰲之後,便擋在了兩人之間。
面對趙賢發怒,他只不鹹不淡道:“趙巡撫,本臺這也是爲了你好,就當是避嫌了。”
趙賢心裡漏跳一拍,敏銳地察覺了陳瑞話裡的不對勁。
他沒再理會陳瑞,心中有些不安地看向了舒鰲:“舒御史,信上說什麼了。”
進士出身別的不說,一目十行的本事都是有的。
舒鰲掃過一眼便看完了,神色陰晴不定。
面對趙賢的詢問,他頭也不擡,若有所思道:“信上大致是說……”
“岳陽王府輔國中尉朱英琰,與人合謀,做下了某件悖逆之事。”
“而這夥人是爲人驅使的礦賊,驅使他們的某人,特意警告朱英琰,已經查到他頭上了,讓他立刻遁逃,某人會掩護他。”
“並且遁逃之前,應該再拋一個替死鬼給他,攬下盜用某人印璽的罪過。”
話音剛落。
巡撫趙賢立刻大感不妙!
他正要說話,一旁的都指揮使詹恩立刻出面,看着趙賢愕然道:“竟然如此!?”
詹恩拱了拱手,勸慰道:“趙巡撫,此事你確實應當避嫌,此地指揮,由我爲之吧。”
他作爲都指揮使,自然能順位接過指揮調度之權。
說罷,他面朝陳瑞,商討道:“藩臺,既然有了明證,便不必與岳陽王府客氣了!直接大肆搜查罷!”
陳瑞頷首:“理當如此!”
說罷,他也長出一口氣——看來結案有望了。
詹恩一聲令下,直接發號施令,下令兵丁衝入府中搜查。
陳瑞、詹恩兩人一拍即合,當即將巡撫趙賢打入了冷地。
盜用印璽!
除了趙賢還有誰!
當初,圍剿水賊的兵備僉事戢汝止,“恰好”將湯賓的近衛抽調了大半,纔有了後面之事。
而這抽調的手令,便是巡撫衙門發出去的!
如今這個局,幾人都看得明白。
但正是這種低劣的栽贓,陳瑞與詹恩立刻就跳了進去——一個輔國中尉,一個巡撫,足夠結案了!
至於有沒有問題?
那是北直隸來人要考慮的事情了!
事情辦到這個份上,已經足夠把自己摘乾淨了。
兵丁魚貫而入,涌入了岳陽王府,陳瑞詹恩聯袂並行,昂首闊步走了進去。
趙賢嘴脣囁嚅一下,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突然他感覺肩膀被拍了一下。
趙賢回過頭。
舒鰲緩緩開口道:“光是楚藩,就有親王一位,在省永安等王等六位,鎮、輔、奉國將軍一百九十八位,中尉六百四位,郡、縣主、君四百四十七。”
“別更別長沙、荊州,加起來,輔國恐怕都數百人了,大白菜一般的貨色。”
“如今死個輔國就想結案,未免也太看不起欽差了。”
“陳瑞鼠目寸光,詹恩不識好歹,都想草草了結,這小心思,未必能討得了好。”
“趙部堂不妨急流勇退,坐等欽差罷。”
趙賢默然無語。
……
湖廣會城,五月初十。
長江,橫跨東西。
漢水,連通南北。
兩江交匯之地的湖廣,一直是天下腹心,九省通衢之地。
作爲湖廣會城的武昌府,碼頭從來都是三教九流,熙來人往,絡繹不絕。
今日武昌府最大的碼頭,卻是被清了場,無關人等都被趕去了別處碼頭。
淨水灑地,黃土鋪道,當先一排站滿了布政司、巡撫衙門迎候的官吏,更外一圈,差役、衛隊們紋絲不動,高舉儀仗。
從中午等到現在,晴了幾日的武昌府,再度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差役們自然是難免有些不耐煩,只在幾位上官的彈壓之下,才忍氣吞聲。
“不是說欽差晌午到了?這都快下午了!”陳瑞皺眉,臉色頗有些焦急。
無論是個什麼下場,在等待審判的時候最是煎熬。
如今雖然把事情結在了岳陽王府,以及有嫌疑的巡撫趙賢身上。
但他的審判,也還是少不了。
陳瑞一左一右,站着湖廣左參政鄭雲鎣、左參議馮時雨。
鄭雲鎣擡眼看了一眼陳瑞,並不接話。
這位布政使,這些時日不過問省內民政,還真是兩眼一抹黑。
他作爲如今布政司,僅次於陳瑞的人,自然樂見陳瑞下臺,這對他來說,未嘗不是個機會。
馮時雨接過話頭:“南直隸過來湖廣這一截,路上的府縣,或多或少受了大水,慢一些也正常。”
逆水行舟,本來就慢,加上縴夫要抽調去防汛,耽擱行程再正常不過。
陳瑞悶悶不語。
他擡頭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湖廣按察使杜思、都指揮使詹恩。
見其養氣功夫十足,面上絲毫看不出不安。
陳瑞也不由深吸一口氣,稍稍剋制一番情緒。
左參政鄭雲鎣一副好奇的樣子,開口道:“趙巡撫跟舒御史,怎麼都沒來迎欽差?”
雖說巡撫跟巡按御史,也是欽差職司,但跟這種來奉旨查案,特事特辦的欽差還是有所不同的。
哪怕只說是過來打個招呼,也是有必要的。
陳瑞聞言,便想起來前幾日,幾人齊聚岳陽王府的事,面色忍不住露出笑意。
雖然不知道是誰的手筆,但好歹是冤有頭債有主了。
既有了人揹負罪名,又不會顯得他陳瑞無能。
他不鹹不淡地挖苦了一句:“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人家一心要查辦大案,現在自然是脫不開身。”
說完這句,陳瑞終於才稍稍平息了些許焦躁。
鄭雲鎣心知肚明,裝模作樣地哦了一聲。
巡撫趙賢此前不管不顧,一個勁想查個水落石出,已然是惡了上下官場。
如今屁股上沾了屎,也只能閉門不出了。
幾人有一搭沒一搭閒聊着。
天色逐漸昏暗,陣雨時有時停。
直到太陽已經漸漸西斜,終於,纔有數艘欽差官船,出現在視線之中。
官船無論是大小,還是形制,都如夜空璀星一般,在長江百舸中獨樹一幟。
迎候的官吏見了,紛紛躁動起來。
翹首盼望,交頭接耳。
陳瑞連忙率領布政司的官吏上前迎候。
都指揮司、按察司也一左一右迎候。
三司恭迎,爲首的一艘高大樓船,氣勢洶洶,宛如天幕傾倒,穩穩壓在了碼頭上。
樓船的陰影覆蓋在迎候的官吏身上,衆人盡數仰頭。
只見幾名欽差站在甲板之上,探出半個身子,神色冷漠地朝下方看來。
居高臨下。
場上湖廣三司官吏,紛紛打了個寒顫。
……
與此同時。
距離碼頭不遠,城內某處不知名的府邸之中。
三進三出的院落,走到最深處的茶室,不時傳出談話的聲音。
茶室之內,一位面色富態的中年男子手上拎着一壺茶,盤坐在茶几前。
茶几相對而坐的,則是一名年輕男子,有些緊張地抓耳撓腮。
中年男子悠哉地給自己酌了一杯,呷了一口。
相對而坐的年輕男子終於忍不住催促道:“宗叔,欽差如今恐怕已經進城了!您如何半點不急!?”
富態中年男子充耳不聞,再度呷了一口茶。
見自家宗侄神色惶急,不由搖了搖頭,寬慰道:“欽差是來查張楚城案的,跟咱們有什麼關係?”
“你這副急不可耐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伱乾的。”
對面的年輕男子立馬騰一下站了起來,面色不善:“宗叔少在話裡下套,哪怕按着嫌疑排下來,那也是宗叔在先,還輪不到本王!”
富態男子淡笑一聲:“既然如此,那你急什麼?”
“幾日前,陳瑞、趙賢、詹恩、舒鰲在岳陽王府不是把事情查清了嗎?”
“礦賊就是岳陽王府養的,官面上是趙賢與他配合,關咱們什麼事?”
年輕男子聽罷不由無語。
騙外人可以,怎麼給自己也騙了。
不說豢養賊匪這事了。
光是讓輔國中尉體面離世這事,湖廣有能耐做這種事的,就沒幾個人。
無關?騙鬼!
富態男子伸手示意對方坐下,收斂了神色,神色認真開口道:“那件事,本就跟我沒關係。”
“當初張楚城只是想查私鑄銅、兵甲這等小事,我有什麼理由下黑手?”
“別說黑手,當初他查到長沙士紳頭上,吉王左臉被打完,伸出右臉給人打,你看藩王在這些欽差面前算什麼?”
“黑手?我又不是腦子壞了!”
私鑄錢幣、兵甲之事,本就是大明朝一大保留節目。
因爲歷史遺留問題,中樞的銅錢,已經失去了信用,各州府稍微偏遠的百姓,甚至寧願以物易物,也不願意使用中樞鑄造的銅錢——雲南專用海貝,四川、貴州用茴香、花銀及鹽、布,江西、湖廣用米、谷、銀、布,山西、陝西間用皮毛。
有空白自然就有人填補。
朝廷的銅錢面值大,不值錢,地方上私鑄就面值小些,講究一個薄利打開市場。
直接點的,就有衛所官聚衆立爐,各地僉事縱子私鑄。
隱晦點就是假託於商販、或是士紳,自己躲在幕後。
形成規模和產業鏈之後,地方官吏自然也是其中一環,然後開始老一套的玩忽職守,上下相欺,矇蔽中樞。
發展到如今,可以說各地都已經有了自己的貨幣。
兵甲就更不用說,高門大戶的地窖裡,總是有些庫存的。
爲什麼說是小事?
還從未聽說私鑄錢幣、兵甲,就要賜死,亦或者除國的!
當初慶成王府的輔國將軍朱奇淘便是明證。
其人藏匿兵甲、豢養匪盜上千人,東窗事發之後,世宗皇帝也只是革祿米三分之一了事。
此後鑄幣造甲,差不多也就罰俸、削職罷了。
既然如此,他有什麼理由會對欽差下手!?
富態中年男子神色轉爲憤恨,無奈道:“也不知道朱英琰是個什麼品種的蠢狗。”
“竟敢借着咱們的名義,串聯起來,犯下這等大事!”
“逼着大家給他擦屁股,真是死有餘辜!”
他都不敢回憶,那天發生的事。
說到這裡,他終於舒緩了語氣:“但無論如何,這件事本來就是朱英琰做下的。”
“人證物證,咱們都送到了這些人面前,甚至還搭了個添頭,給欽差們立功。”
“事情到這裡,就是應該結了,這樣大家都體面。”
大家都有所需。
湖廣官場要的是穩定,他們要的是平安無事,欽差自然也有欽差要的。
若非趙賢此舉得罪了太多人,還真得煩惱一番怎麼餵飽那些立功心切的欽差。
如今湖廣官場上下,都有了默契,自然是皆大歡喜,只要欽差點頭,這事就結了。
坐在對手的年輕男子搖了搖頭,並不接話。
他有些拿不準這位宗叔說的話是真是假。
畢竟這種罪,親兄弟來了都不可能認下,自然嘴上要摘乾淨。
可無論如何。
水賊是他府上養的。
礦賊是他這位宗叔的。
雖然是被岳陽王府假借名義調動了,但想片雨不沾身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也不知道這位宗叔怎麼能想得這麼樂觀。
便在此時,一個太監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年輕人立馬按捺不住,開口問道:“欽差來了!?”
富態中年也露出關切的神色。
那太監小心翼翼,朝年輕人回道:“王爺英明,正是欽差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露出凝重之色。
富態中年追問道:“欽差都是誰?”
太監連忙回道:“有僉都御史海瑞、掌宗人府事鄔景和……”
話音剛落,富態中年面色一變:“誰!?”
掌宗人府事!?
欽差查案,把宗人府的叫來做什麼!
年輕人也露出惶恐之色。
那太監再度複述了一遍。
富態中年自然不是沒聽清楚,他深吸一口氣,擺了擺手:“繼續說。”
那太監回憶了片刻,繼續說道:“都給事中慄在庭……”
富態中年站起身,在茶室裡來回踱步。
人盡皆知,慄在庭是張楚城的師兄,如今派徹查此案,若是帶着仇恨,恐怕就有些麻煩了。
那太監還在稟報:“還有成國公、錦衣衛都指揮使朱希忠。”
富態中年人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誰!?”
錦衣衛都指揮使、三公、國公,要死的勳貴,竟然也派來做欽差!?
怎麼這麼大陣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