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王府突遭變故,藩主殞命,世子無蹤,正是羣龍無首的時候。
但藩主的喪禮總不能省。
好在荊王有三個兒子,除卻泰寧王跟世子外,還有個十二歲的小兒子。
如今便被推出來,主持泰寧王的喪禮。
也無怪乎各旁系這般急切,正要趁着機會,將泰寧王府的產業梳理一二,也就是各自分潤分潤。
誰讓泰寧王無嗣呢?
此時荊藩王城之中,一片縞素麻衣,縗絰在躬。
各大城門處,宗室迎候着前來弔唁的官吏、士紳,雙方輕聲細語,互相見禮。
樊山王朱載坅、富順王世子朱載垬等旁支,帶着故荊王庶三子朱常泴,一同守在王城前殿,迎客慰問。
親王府遭逢大火,好在前殿沒有受到牽連,正好用來停靈。
“哎,還是欽差欺人太甚,否則何至於此。”
“誰說不是呢?那些欽差無法無天,楚藩藩主朱顯梡,無端被逮入大牢,飽受折辱,泰寧王正是因此兔死狐悲,才行壯舉啊。”
“聽聞那慄在庭頗好男風,才得了皇帝看中,如今凡位高權重者身陷囹圄,必被他折辱再三,誰見此能無動於衷?”
幾位荊州府官吏,方慰問了亡者家屬,正湊在一塊竊竊私語。
編排到奇怪的地方,自己都忍不住捋着鬍鬚發笑。
正樂着的功夫,突然聽聞遠處一陣喧鬧傳來。
幾人回過頭,好奇看去,就見樊山王朱載坅、富順王世子朱載垬神色或怒或驚,齊齊告罪一聲,便將賓客晾在原地,匆匆離去。
知州立馬警覺。
他快步走到故荊王庶三子朱常泴面前,開口道:“荊子,府上可是有什麼爲難?我等雖只微薄之力,卻也能幫襯一二。”
如今這位朱常泴可謂躺贏,大兄形跡可疑,二兄自焚,八成是要內定世子了,叫一聲荊子有恭維的成分,但是情理之中。
朱常泴雖只十二歲,舉止之間,倒是頗有章法。
見本地知州來問,忙拱手回禮,一絲不苟:“賀知州,並非有什麼爲難,不過是貴客臨門,下人們處置不能,叔伯們只好親去。”
貴客……方纔那驚怒惶恐交加的模樣,惡客還差不多。
知州眼皮一跳,立刻轉過彎來,急聲問道:“欽差來了!?來的誰?錦衣衛?”
朱常泴沉默半晌後,才點了點頭。
只見賀知州抱拳一禮,又退回了官吏圈子,幾人竊竊私語,不知說了什麼。
而後一行人四處瞥望,竟是招呼也不打,掩面悄然消失不見。
朱常泴冷眼旁觀,並未出言阻攔。
這些時日,他已經見慣了人情冷暖。
他搖了搖頭,將這些人甩出腦海,轉而目光有些擔憂地眺望着遠處,王府入口處。
今晨武昌府傳來消息,樑夢龍到任巡撫衙門。
緊接着這位巡撫,便因爲湖廣局勢動盪,開始遊說幾名欽差,希冀能夠鎮之以靜。
好說歹說,終於勸服了海瑞與慄在庭二人。
張楚城案,官面上止於按察司按察使杜思、都指揮司指揮僉事毛汝賢、嶽州知府鍾崇文等人,結案歸檔。
湖廣上下聞得消息,三司喜不自勝,連稱樑夢龍有宰輔之才。
今日匡正湖廣一地,他日便將澤被萬民。
宗室連帶着要同喜同賀,就又聽聞談及宗室時,朱希忠錦衣衛習性發作,不顧巡撫樑夢龍與兩名欽差的勸阻,拂袖而去。
氣得樑夢龍當場摔杯喝罵——“謀功求賞,操切辦案,置皇室親親之誼於不顧,拋陛下仁厚聖德於腦後。”
雖然不知是這位是何打算。
但這放過湖廣官場,繼續深究宗室的態度,實在太過明顯。
本來還在擔憂朱希忠要如何施爲,沒想到,竟然是直接殺奔了他們荊府。
朱常泴收回目光,暗自感慨,反正自己才十二歲,總不至於牽連到他,至於能不能給他留個全須全尾的親王之位,就看運氣了。
這般想着,他再度露出哀慼之色,與前來弔唁的賓客見禮。
一絲不苟。
……
荊府城門到前殿這一路,闢有官道。
西南這處入口,有漢白玉牌坊3座,稱作“蘄州九十九座牌坊”之首。
牌坊主柱上祥雲盤龍,鐫刻浮雕,坊上橫額彰“屏藩帝室”四個大字。
一塊近丈高的石碑,矗立在六柱牌坊的前面,上書“文武官員至此下馬步行”。
兩幅字,都是仁宗皇帝親筆所書,庇佑了荊藩百餘年。
但往往正是如此,才養成了某些宗室肆意張狂的性子。
德安王朱翊鐯脾氣暴躁,面上功夫也懶得做,聲色俱厲:“朱希忠,鄔景和,荊藩今日喪禮,不歡迎爾等,請回罷!”
欽差在湖廣攪風攪雨,欺凌宗室也就罷了,如今泰寧王剛走,正是喪禮之時,竟然就有人上荊府找事!
簡直不把他們這些皇子帝孫放在眼裡!
朱希忠與身側的鄔景和,都未理會這位郡王。
後者還毫無禮數地指着樊山王一干宗室,很左右輕聲解釋道:“樊山王朱載坅,嘉靖三十六年襲爵。”
“左邊這是富順王世子朱載垬,富順王如今七十六了,已然頤養天年,府上事,多是世子出面。”
“右邊這位永新王朱載壕,嘉靖四十一年襲爵。”
“再旁邊這位,是德安王朱翊鐯,與永新王乃是嫡兄弟。”
“荊藩郡王,除國者多,如今便只這四位郡國了。”
說罷,鄔景和暗自搖了搖頭。
如今的藩例,郡王嫡子,無論生幾個,盡數封郡王;庶出則是鎮國將軍。
但往往又有例外。
譬如這樊山王、永新王與富順王,其實就是上代樊山王朱祐構庶出的三個兒子。
換句話說,只要一個郡王足夠能生,就能造出一堆郡王跟鎮國將軍。
一個郡王年祿銀一千兩,鎮國將軍七百兩。
樊山王朱祐構以一己之力,就生了十一個兒子,三個郡王,八個鎮國將軍——一年就要吃掉近萬兩祿銀!
這還是沒算那些郡主一年的五百兩,乃至後面繼續繁衍的。
正因爲這樣道生一,一生二,湖廣數十郡王,上百的鎮國、輔國將軍,有封號的多達二千餘人,最低等的奉國中尉,一年祿銀就有五百兩。
單湖廣宗室這隻吞金獸,一年祿銀就高達百萬兩,天下宗室更是難以道理計!
中樞幾萬兩都摳摳搜搜,拖欠祿銀簡直再正常不過,神仙來了才能足額發放!
這邊鄔景和指指點點,滿不在意,更讓幾位郡王皺眉不已。
各自對視一眼,立馬看明白鄔景和跟朱希忠來者不善。
樊山王朱載坅威望頗高,他拉住方纔出面的德安王朱翊鐯。
前者站在朝階之上,居高臨下,禮節十足地看向一干不速之客:“成國公,此是仁廟親書,文武百官在此步行。”
“您若是有心前來弔唁,不妨舍了這身下輪椅,步行入殿。”
他指着那塊石碑,話裡帶刺,說是讓人舍了輪椅,其實就是趕人——都坐輪椅了,又不是自己想下來就能下來的。
這話不失禮數,也表明了態度。
話音一落,幾位郡王便鼓譟起來,齊聲附和。
“成國公,若是對逝者這點禮數也無,也別怪我等將國公拒之門外。”
“朱希忠!爾等逼死藩主也就罷了,看在藩主今日喪禮的份上,我等不與你計較,還不下來步行!”
“國公肆意屠戮宗室,凌辱皇親,難道連仁宗皇帝也不放在眼裡?”
宗室漸圍攏過來,鼓譟不斷。
王府兵丁私下交換着眼神,躊躇兩難。
見場面激烈起來,朱時泰有些慌張,連忙讓身後的錦衣衛嚴陣以待。
“咳……咳……”
朱希忠捂着嘴,咳嗽了兩聲。
轉頭看了一眼仁宗留下的碑文,喃喃自語:“文武官員至此下馬步行。”
朱時泰在身後聽見,自以爲抓住要領,連忙開口:“下馬步行,我等又未騎……”
正說着,朱希忠擺了擺手,打斷了朱時泰。
朱希忠擡起頭,正視幾位郡王,將幾位郡王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憤怒、倨傲、憂慮、淡然,各有不同。
他將手巾收入衣袖,撐起身子,臉色肅然道:“本使,官同錦衣衛都指揮使,特進光祿大夫兼柱國,世襲國公,奉天靖難推誠宣力武臣,加銜國朝太師,奉旨欽差提調湖廣一切軍政要務!經行之處,便宜行事!”
“禮數……咳……欽差巡案,就是今日荊府最大的禮數!”
“德安王張口閉口屠戮宗室,凌辱皇親,難道是不知本官查的什麼案嗎?謀逆造反的大案,安容你搬弄是非!?”
“永新王言必稱本官逼死泰寧王,搬弄湘王故事,項莊舞劍,意在陛下,是真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嗎?”
“樊山王搬出仁廟手書壓我,恐怕是忘了今夕何年……”
說到此處,朱希忠盱衡厲色,甚至帶上了盛氣凌人之感,勃然怒道:“本官代天巡牧,爾等區區幾名郡王,小小一塊石碑,竟敢讓天使趨行!”
“如此不將陛下放在眼中,欲效前日黎山王府之事乎!?”
話音一落,身後錦衣衛陡然拔劍指地,擊玉敲金,錚然作鳴。
幾位郡王霍然變色。
朱希忠囂張跋扈,竟至於斯!?
莫非今日真是爲屠戮他荊府而來?難道不知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富順王世子兩股戰戰,將幾位王叔護至身前。
樊山王驚聲喊道:“難道還要殺我光湖廣宗室不成?”
“這也是陛下的意思嗎!?”
他死死咬住皇帝,悄然將事情往大了說。
難道當真不顧皇帝聖德,恣意妄爲?
朱希忠神情冷冽,面無表情:“事到如今,樊山王還在饒舌。”
“本官今日爲你荊府而來,當是便宜行事,若爾再是橫加阻攔,本官此刻就是殺了伱,也在便宜之內!”
“勿謂言之不預!”
樊山王一滯,旋即沉默不語。
永新王將顫抖的手,揣進袖中,盯着靴子。
德安王卻難以置信,失聲道:“我等皇子帝孫,王爵之尊,沒有我祖,焉有大明朝?”
“大明朝都是我等家天下,爾不過家奴,竟敢對主動輒喊打喊殺!?”
鄔景和最是厭惡這等蠢貨。
他看了一眼朝階上居高臨下的郡王,終於再忍不住:“我等欽奉聖意,如朕親臨。”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一應宗人豈不在治下?”
“小小郡王,竟敢如此託大,天使面前,處高臨下,倨傲答話。”
鄔景和陡然作色,呵道:“給我滾下階來!”
一聲怒喝,羣然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