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氣逐漸轉涼。
隨着海瑞等人對湖廣官場的輕輕放下,朱希忠於宗室不顧體面的恣意妄爲,湖廣謀逆欽案及其所牽扯到的,盜掘礦山、私鑄錢幣、豢養盜匪、私通苗夷諸事,終於迎來了清算階段。
湖廣官場爲了送走欽差,在巡撫樑夢龍擡出湖廣出身的首輔後臺,做出保證後,上下官吏終於找到了主心骨,開始積極協理,推波助瀾。
楚藩一干圍在巡撫衙門外的惡宗,驅散的驅散,逮拿的逮拿,一日之間,便煙消雲散。
失去官場臂助的宗室,尚且還有最後串聯抵抗的機會,卻在荊府毫無骨氣的助紂爲虐,引頸就戮之時,內部開始四分五裂。
德安王朱翊鐯、樊山王朱載坅,堂堂郡王之尊,明正典型。
湖廣三司衙門,一邊斥責朱希忠目無君上,僭越皇權,上奏彈劾朱希忠,喊打喊殺。
一邊則默契地配合着海瑞、慄在庭,完善二王涉案的卷宗、控制蘄州宗室、上奏中樞說明原委,將朱希忠的作爲,在官場上再走一遭,徹底規範而合法化。
見此情狀,還在觀望的襄府,終於放棄了僥倖之心,低頭認輸。
其主動尋上欽差,自請削親王祿米爲七千石——開國時,親王祿米五萬石,鈔二萬五千貫,錦四十匹等。削至如今,祿米止九千石。
襄王措辭懇切,言九爲極數,實犯忌諱,親王取七足以。
又將勾結按察使杜思,牽涉謀逆大案的鎮寧王,親手緝拿捆縛,交於欽差。
姿態極低,誠意十足,可謂一時俊傑。
但,即便如此,鄔景和仍然是不留情面,以襄宗涉謀逆案,定其爲罪藩。
一應待遇皆如荊府。
降等襲爵一事,氣得襄王暈厥當場——自此以後,荊、襄二藩,國不除、宗不褫,卻在七代以後,便盡數淪爲沒有封號的庶人。
與此同時,收歸宗產於宗人府,形成以宗人府領導,宗親、內廷太監、王府屬官共同管轄的新制。
各府的郡王、將軍、中尉、縣主等祿銀,不再以員額派發。
而是每府以定額,無論封號者幾何,皆由王府自主調度分配。
換言之,每年給王府就這麼些,生多生少自己養。
府上一干宗親的反應,也與荊府一般無二。
沒收了王府宗產,又將祿銀壓爲定額,這不是逼人去死?
立馬就鼓譟了起來。
宗正鄔景和當場駁斥了這種說法。
他受到皇帝仁德感化,顧及皇室親親之誼。
自然不能讓各王府真的揭不開鍋。
隨後,他表示,宗人府接手王府產業後,一併開放商禁,根據各府地域、資源稟賦不同,開設商行,引導宗室們正確經營實業。
經營盈餘,則宗人府、王府各自分成。
經營虧損……各王府就繼續吃低保吧,這本事,少生點是好事。
隨後,宗正鄔景和,又親切接待了沒有封號的宗室們,深入交流,完善幫扶底層宗室的體制機制。
擬按照京城學府規制,在各藩設立宗學,授經典、數算、商計、巧工四科。
將正常完成學業的宗室,吸納入宗人府所開辦的商行——棉布加工、絲織、成衣、碾米、榨油、紙張、印刷、草編、磚瓦石灰,各行各業,生意能做到多大,宗室們的前途就有多大!
在宗學四科後三者,展露天賦者,還可入京面聖,學府進修、解禁四業、加官封爵,都可額外開恩。
餅足夠大,荊、襄二府,上下再度割裂。
底層宗室雖說有些不敢置信,但,反正也沒付出什麼。
王府產業、爵位,乃至宗藩特權,本來也享受不到。
如今整日被圈禁在王城之中,受着各大王府指縫間流出的施捨,被有封號的人上人呼來喝去,動輒毆死,難道還能更差嗎?
這種想法下,不少宗室做起了帶路黨,配合起來宗人府清點宗產、丈量田莊。
短短數日,折銀便高達數十萬兩!
不僅荊、襄二藩。
甚至與此事沒有牽扯,已經除國的遼藩,也有若干旁系宗親來湊熱鬧,揭發各郡王。
此前只給岳陽王府開了商禁,這些宗室本就在觀望。
如今兩大宗藩,都輪上了這好事,這些底層宗室,終於不再猶豫。
紛紛表示自己高風亮節,寧願將王府產業用於開辦商行。
爲了將遼府幾位郡王找點罪過,有發了癲的遼藩宗室,扯不上謀逆大案,就搬出了張居正。
說是府上某位王爺,纔是殺害首輔祖父的真兇——“會居正登第,召其祖,虐之酒至死。”
言之鑿鑿,有板有眼。
反正遼藩此前就劣跡斑斑——既有“割取百姓頭顱,舉城驚視”,又有“遇少年男女美色者,輒擁入府中淫污”,往大了說,還有“遼王立白纛謀反,以官兵五百人圍王宮”。
總而言之,我宗也是罪藩,家裡幾個郡王建議欽差都來殺了,給產業重新分一分。
數日過去,蘄州、荊州,如火如荼。
明正典刑的郡王有四、鎮國將軍有九,輔國、奉國將軍十餘,中尉等數十,發鳳陽高牆者不計。
咒罵、彈劾、編排,不絕於耳。
乃至欽差途徑漢陽府時,還有死士刺殺,驚惶一時。
所幸,翌日朱希忠再度出面,僅傷一耳,全然無礙,甚至以棺木隨行,一副置生死於度外,誓不罷休的姿態。
就在這種局面之下,這一場清算,進行得格外順利。
……
“局勢不對勁,萬分不對勁!”
岷王朱定燿在殿內來回踱步,神色焦躁。
朱常汶比他更急,頹然一張臉:“殿下莫重複了,我自然知道現在局勢不妙。”
“湖廣諸藩,荊、襄已然俯首繫頸,楚府東安王自身難保,還圈禁在巡撫衙門中。”
“我吉宗那位好父王,不僅不願替我做主,還一門心思想想將我扔出去抵罪。”
“如今能抗錦衣衛魔掌的,只有殿下了啊!”
朱常汶唉聲嘆氣。
難道是他不想學荊藩,撲通一聲跪地求饒嗎?
問題他當初替朱英琰打通嶽州關節,是真的涉案其中了啊!
當初楚王府夜宴,他還去了,幾十萬許出去,鄔景和眼皮都沒眨,就給拒絕了。
如今就更別說了。
看看那幾位郡王,說殺就殺,甚至連鳳陽高牆的雅座都不給機會。
他朱常汶區區一個輔國將軍,要真交到了朱希忠手裡,少不得就是脖子碗大個疤。
太猖狂了!
當初遼王除國,好歹還能送到鳳陽高牆,如今怎麼就這樣動輒絞殺了!?
他瞥了一眼身前這位岷王,只希望這位真的要頑抗到底,不然他當真是十死無生了。
朱定燿心思卻沒放在他身上,只喃喃道:“局勢是不對勁,但本王不是指有多壞,而是變化太快了……”
朱常汶一怔。
只覺雲裡霧裡,莫名其妙。
朱定燿自言自語一般,解釋道:“從荊藩開始,局勢變化太快了!”
“荊三子毫無徵兆屈服,襄王莫名其妙自首,遼藩宗室的揭發,更是快的不正常!”
太奇怪了!
從荊藩藩主自焚,朱希忠倉促離去,這纔過去多久?
哪怕朱希忠不惜己身,捨命要清算謀逆一案,總要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不料竟然如此之迅速!
東安王入獄、荊、襄、遼相繼低頭。
他朱定燿招買的苗兵、聚攏的匪盜,都還沒安置好,憑什麼就到了這一步!?
朱常汶疑惑道:“荊三子白撿一個親王之位,賣了荊藩不是合情合理?”
“形勢演變之下,襄藩、遼藩也別無二選。”
“殿下所指何處?”
朱定燿抿了抿嘴,失去了與這吉藩小輩謀劃的興趣——與他那位剛去世的堂弟比,實在差太多了。
他獨自思忖起來。
如朱常汶所言,局勢演變,每一步都合情合理。
但不一樣的是,每一步都是合情合理的快,幾乎沒有任何反撲!
唯一一次朱希忠遇刺,還是他派出去的人!
這種巧合……有人出手推波助瀾的痕跡實在太明顯了。
誰這麼陰險毒辣?
又是什麼目的?
如今湖廣有着權勢能量的,可沒有幾人。
朱定燿看了一眼身前的朱常汶,這小輩的父親,一直未曾出面吉王?
他旋即搖了搖頭,也不對,若是真這樣老謀深算,未必需要讓自家兒子去頂罪。
朱定燿突然想起前日去世堂弟的至理名言,腦海中靈光一現。
有這個權勢的人中,誰能最大獲利!
這念一起,朱定燿腦中越發清明,也越發意識到形勢危機。
他在殿內來回踱步,皺眉沉思。
過了好半晌,朱定燿才猛然擡頭,看向朱常汶:“你現在能拉起多少人!”
朱常汶怔愣片刻,很快反應過來。
斟酌道:“要看殿下指的何事……若是尋常事,數百人沒什麼問題,若是大逆不道之事,十餘人也難。”
朱定燿死死盯着他:“十餘骨幹更好!”
朱常汶後退一步:“殿下意欲何爲?”
朱定燿神色陰沉:“事到如今,已經不作他想了。”
“我府在山上水裡,還有千餘人,本王交給了黎山王。”
“王府官吏、兵丁只要給足財物,總有跟咱們走的。”
“往北!投身韃靼,改頭換面,部落之身開府建制,積蓄實力,等待天時!”
這事也是有先例的。
北方諸藩,天天有宗室投身韃靼,混口飯吃,什麼代藩、晉藩,多了去了。
他如今不過是要帶資入股罷了,不算稀奇。
時局變化太快,他已經預感到,再不走,就沒機會了。
但,他是想得好,可朱常汶聽罷,立馬原地蹦了起來!
看瘋子一樣看向這位岷山王。
岷府上次造反兩天就被平定了,如今還有臉邀他重操舊業,癡傻了不成!
這般想着,朱常汶勉強笑道:“殿下,我還是不習慣北方吃食,還是改頭換面,去民間做個百姓吧。”
宗藩此前被處死的宗室,多有賄賂欽差、太監,假死脫身的。
亦或者消息靈通,提前遁逃,隱姓埋名的。
岷藩此前分明就是這麼做的,他來岷府,就是這個目的,弄個身份往做個安生百姓就是——怎麼能拐到棄國棄家了呢!
朱定燿沒工夫跟朱常汶來回拉扯試探。
他沒有聽從朱定炯的話,選擇將黎山王府賣了摘乾淨自己,而是謀劃反戈一擊,還遣人刺殺朱希忠,如今已然沒有退路了。
造反這種蠢事,祖上前車之鑑,他也知必然沒機會。
但卻不能坐以待斃,除了遁逃,已然別無二選!
朱定燿按住朱常汶肩膀,冷聲道:“按輩分,我是你叔祖父,論爵位,你也得俯首稱臣,我算伱半個君父。”
“方纔的話,你若是願從,你我還有一份君臣情誼,若是不願,就休怪翻臉不認人了。”
裹挾他人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將這位吉王的兒子豎起來,事後也能讓吉王吸引朝廷的視線,給他爭取多些時日。
他正這般想着。
咔嚓。
正殿大門應聲而裂。
朱定燿的手還搭在朱常汶肩膀上,二人維持這個姿勢,呆立當場。
只見烏泱泱一羣錦衣衛撞破殿門,魚貫而入,將兩人圍在中央。
“咳咳……”
一聲咳嗽在殿外想起,繼而是車轍響動的聲音。
朱定燿陰沉擡起頭,果然見到朱希忠捂着口鼻,緩緩進入殿內。
身後的朱時泰拿着一條白綾,趾高氣昂:“你們這些這王那王,金木水火土輪圈轉的,名字簡直一模一樣,我完全分不清。”
“例外的是,我就記得您岷王殿下。”
“當日在黎山王府,您說早晚要殺了我父子,我父說早晚回來了結岷府之案,我就心心念念,想着看到底是誰說話算數。”
他將手舉過頭頂,錦衣衛會意關上殿門。
朱時泰看向朱定燿,晃了晃手上的白綾:“殿下,如今看來,還是我父一諾千金啊!”
朱定燿目光,在錦衣衛身上掃了一圈,最後才落到朱希忠的身上。
這幅情境,他自然明白髮生了什麼。
好快!
昨日聽聞人還在長沙,竟然就殺到他府上來了!
他下決定遁逃,已經足夠斬釘截鐵了,沒想到還是沒來得及。
哎……朱定燿嘆了一口氣,這是被東安王拖累了啊。
事到如今,他也不掙扎。
只是站直身子,將儀態調整了一番。
他莫名想到那位岷藩祖輩,造反的廣通王,東窗事發之際,是何種心情?
反正,朱定燿如今心中很平靜。
許是王府第二次鬧錦衣衛的緣故,也或許是知道眼前這些人是衝自己來的緣故,他總歸是沒了第一次的暴怒。
心平氣和。
他也不理會朱時泰,只看向朱希忠,從容道:“本王上次彈劾你的奏疏還在去京城的路上,沒想到成國公又再度擅闖王府。”
“不知國公今次又所爲何事?”
朱希忠搖搖頭:“黎山王受你指使,豢養匪盜,事涉謀逆大案。”
“匪賊甚至還是世廟命令誅殺的朱定燇。”
“且不說殿下遣人刺殺我的事,只是這兩條,謀逆造反、欺君罔上,就已是死罪了。”
“自然是爲罰罪而來。”
朱定燿沉默半晌。
聽到黎山王這幾個字,就知絕無僥倖。
他想了想,竟是將此事以及自己的下場拋諸腦後,露出一絲好奇的神色。
開口道:“成國公,本王即便是豢養盜匪,可無論是打家劫舍也好,還是無意間臂助了朱英琰殺害張楚城也罷。”
“這些小事,往常至多也就削俸三年而已。”
“如今不過皇帝或是內閣一念興起,改了主意,你就鞍前馬後,賭上身家性命,要手刃一位親王。”
他頓了頓,神色愈發不解:“皇帝如今是沒有親兒子封王,才任由你糟踐親王。”
“等他有了兒子後,什麼福王、忻王……屆時他想爲親王正名,國公必然首當其衝。”
“朱希忠,你不怕國公府受此反噬嗎?”
要是逮去京城,由三法司會審,內閣擬票,司禮監批紅也就罷了。
朱希忠如今就靠着詔書上一句“便宜行事”,就行此僭越之事。
御史會放過他?科道會視若無睹?肆意妄爲,皇帝難道會對其放心?
更別說還有日後宗室兔死狐悲的反撲。
如此種種,真不怕國公府一朝破滅?
朱希忠再度輕咳兩聲,強行將口中腥甜嚥了下去。
先是看向朱常汶,和藹道:“我去過吉藩了,你父很好說話。”
“看在他配合的面子上,你先回去與他道別,再去武昌府領死。”
朱常汶面如死灰。
被錦衣衛拖拽着,架出了殿外。
而後朱希忠擺了擺手,朱時泰立刻會意,緩步拿着白綾走上前去,站在岷王面前。
岷王點了點頭:“稍待。”
話音一落,竟是轉身從側室取出冠冕,一絲不苟穿戴在身上。
又理了理身上的服飾、玉器。
才一撣下襬,隨意地撩起頭髮,露出脖頸,展在朱時泰面前。
朱時泰躍躍欲試,一手捏着一頭,繞到岷王身後。
白綾及身,朱定燿立刻雙目凸出,臉色漲得通紅。
但他仍然死死盯着朱希忠,等着方纔那個問題的答案。
片刻過去,朱定燿雙手下意識扒拉着脖頸上的白綾,太陽穴鼓起,雙腿已然抽搐起來。
朱希忠靜靜看着眼前這一幕,不言不語。
直到殿內再無動靜,朱時泰擦了擦汗,蹲下身子摸了摸氣息,才確定地點了點頭。
朱希忠自己推着輪椅上前,再度確認了一遍。
他看着岷王怒睜的雙目,想了想,俯身伸出手,爲其合上。
也不管岷王已經不能再聽見,朱希忠終於回答起了方纔的問題。
喃喃自語道:“今上登基前後,全然仰仗錦衣衛行事……”
“世人都說錦衣衛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你說,能否鑽入人心呢?”
“李氏、張居正、高儀等人,能有我一半瞭解今上,就算有洞徹人心之能了。”
“這般窺視帝心的機會,我都還能看錯人,國公府……就亡得不冤了。”
聲音很輕,卻在殿內迴盪不止。
朱時泰愕然擡頭,看着這位名爲“忠”的父親。
失語無措。
朱希忠突然側過臉,迎上他的目光,帶着笑意捏了捏兒子的手:“天下哪有無緣無故的忠。”
“好好看,好好學。”
說罷,他推着輪椅兀自朝大殿外而去。
朱時泰慌忙趕上,把着輪椅推了起來。
只剩下岷王殿下,孤零零一具屍體,橫陳殿內。
昨天那個情節,不是雙穿啊,都是基於史料的延伸創作。李時珍確實去荊王府給世子就診了,吳承恩也確實隆慶四年去荊王府任職的,跟世子關係不錯,至於人設,就是延伸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