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第131章 瀉水置地,南北自流

八月十七,甲子。

萬壽節當日。

上御皇極門,百官吉服行五拜三叩頭禮,以未及大祥,餘儀俱輟。

傳制遣大學士呂調陽祭先師孔子,遣定國公徐文璧等祭九陵及各園寢。

以聖壽賜輔臣張居正、高儀銀六十兩,鈔羅鬥牛蟒衣各一襲;輔臣呂調陽、王崇古銀四十兩,鈔羅仙鶴衣各一襲;講官申時行、陳棟各銀二十兩,二品胸背羅衣一襲;陳經邦等四員各銀十五兩,五品羅衣一襲。

朝鮮國差陪臣表賀萬壽聖節,上命禮部尚書馬自強宴待。

皇帝的生日很是樸素——祭祀、叩拜、發紅包。

一通儀式甚至連一個時辰都不到,百官就已經被打發回崗位忙自己的事情了。

沒辦法,忙的。

自考成法在月初開始清算以來,有司忙得是不可開交。

嗯,跟請辭的官吏多沒關係,這一批人本來就是不怎麼幹活的。

主要還是工作量龐大。

以往京查三年一次,哪怕多是面子功夫,也都曠日持久,小半年起步。

如今動了真格,要趕在入冬前給官吏補發績效,還要殺雞儆猴黜落一批人,時間緊,任務重,那自然是忙得腳不沾地。

六科、吏部,門檻都被踩壞了。

下面忙,上面自然也沒有閒的道理。

在皇極門接受百官朝賀後,朱翊鈞婉拒了李太后家宴慶生的提議,簡單吃了碗兩宮送來的壽麪,又一頭鑽進了承光殿,開始了今日的面見朝臣與奏對。

……

承光殿內。

中書舍人鄭宗學,在起居注上簡單記下一筆“是日,大學士高儀奏事承光殿,上端拱傾聽,目不旁眴,音吐清亮,儀度雍容。”

隨後便將筆墨收了起來,跟着內臣們一同裝聾裝瞎。

更沒人去看皇帝與次輔,那不太好看的神色。

次輔束手站在御階下,神情頗有些尷尬。

皇帝臉上則是面無表情,端坐帝位朝高儀投下目光。

“先生果然是好老師,教的都是好弟子。”朱翊鈞語氣不善。

這話當然不是自誇,而是在指慄在庭。

高儀自然聽出來皇帝有些惱羞,不由暗道棘手。

他剛剛纔翻開張宏遞過來的奏疏,並未想好如何言語,只好恭謹道:“陛下神明風悟,天縱之資,微臣不敢居功。”

高儀假裝沒聽出皇帝的不滿,誇了一番皇帝這個好弟子。

實則是在騰出時間,好斟酌應對,替慄在庭求情。

朱翊鈞無語地瞥了高儀一眼。

他乾脆省了陰陽怪氣,開門見山道:“慄在庭奏請外放的事,先生怎麼看?”

對,慄在庭這廝,不好好在中樞當嚴嵩,竟然請求外放地方!

可給他能耐的!

朱翊鈞看到這封奏疏的時候,第一反應還以爲這廝湖廣辦了一趟差,給弄得喪失理想信念,準備跑路了。

好在往後看下去,才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慄在庭先是梳理了一番湖廣的案情,隨後點明馮時雨跟武岡王或有蹊蹺。

而後則是說什麼此前的工作有疏漏,誤導了陛下,可能會導致罪魁禍首逍遙法外,不能祭奠張楚城在天之靈云云。

往後還要尋根究底,有礙湖廣局勢也就罷了。

就怕兩地傳訊不便,來不及更正此前奏疏上的疏漏,讓中樞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封賞了武岡王。

爲此,等到形勢不得已的時候,他或許會封駁聖旨,自作主張。

除了求皇帝寬恕,還願意對此承擔責任,請免吏科都給事中之位,下放地方,堪磨歷練。

高儀並未立馬回答皇帝的問話,反而是迅速掃過慄在庭的奏疏。

“臣職事闕誤,誤蒙聖鑑,恐致罪首漏網,弗克昭雪張楚城九泉之下。”

“此案後必窮源溯流……事急從權,或當封還綸音,擅斷專行……乞罷吏科都給事中之職,貶謫地方,以堪磨礪,重起州部,謹狀。”

看到末尾,高儀只覺後槽牙一酸。

他是瞭解自己這弟子的,別的話也就罷了,就那句或當封還綸音,八成是已經準備這樣做了!

算時間,恐怕都已經發生了!

也得虧是沒有昏了頭,知道提前通氣,否則等這邊莫名其妙收到聖旨被封駁的消息,那纔是犯了大忌諱!

如今姿態放得低,好壞能迴旋一番。

皇帝也沒有太過生氣。

否則皇帝也不會沒有直接拿那句封還綸音說事,反而是問對慄在庭請求外放地方怎麼看了。

既然聖眷未削,就好求情了。

高儀沉吟半晌,終於行禮回話:“陛下,慄在庭既然自承職事闕誤,那便法不容情!”

“當降二級調外任。”

吏科都給事中,是正七品官身。

真要降二級外調,連個縣令都混不上,也就是個縣丞,可謂是貶到姥姥家了。

朱翊鈞撇撇嘴。

求情就算了,好好說不就行了,還玩心眼搞勸諫。

當初貶謫給事中馮時雨,都還得明升暗降,七品升到四品外放。

如今你這當老師的,一上來就要給慄在庭擼到八品去,誰還能有您老人家狠?

朱翊鈞想到這裡,突然來了性子,裝模作樣哦了一聲:“先生老成持重之言。”

“那就貶到裡塘宣撫司去。”

高儀一噎。

旋即反應過來皇帝是在耍性子。

他連忙下拜請罪,一張老臉露出苦笑:“陛下……”

朱翊鈞哼了一聲,擺擺手,無奈道:“行了行了,朕知道慄在庭給先生寫過信,說罷,調去哪兒?”

他多少能看明白慄在的想法。

其實就慄在庭所謂的職事闕誤,亦或者真就要封駁聖旨而言,只要湖廣這趟宗室辦好了,還真犯不着來領什麼罪。

前者是兩地通訊不便所致,後者本身就是給事中職責所在,雖然不合規制,但至少有個說法。

誰讓他親口承諾過便宜行事呢?

屆時慄在庭厚着臉皮,在面聖奏對的時候往殿上一杵,跟着海瑞受賞就是,哪有什麼罪領。

反而是如今,既是主動上奏請調外任,又是寫信給高儀,讓其出面說合。

恐怕纔是別出心裁的爲君分憂。

一者,封駁聖旨,終歸是有損中樞威嚴,爲免開了壞頭,後面的人有樣學樣,慄在庭便主動受罰,自請貶謫。

這本身就是減小皇帝的壓力的做法,態度不可謂不好。

二者,更是在迴應皇帝的栽培。

別的請罪求貶都是虛話,反而是那句“以堪磨礪,重起州部”,纔是肺腑之言。

所謂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

慄在庭是在立志。

重起州部,是明晃晃地表示入閣之志!更是在迴應皇帝的厚望!

要知道,非翰林編修、庶吉士出身,想要入閣,幾乎難如登天——論資排輩,哪裡都不可避免。

當年的夏言算一個,如今的王崇古也算一個,都是“普通進士”入的閣。

前者靠的是聖眷——夏言七品的吏科都給事中,做到六部尚書之位,只用了一年時間,同僚皆稱之爲寵臣。

後者靠的是功勳卓著——策勳告廟,蔭胄旌功可不是說說而已,王崇古入閣,同僚無不心服口服。

如今慄在庭與夏言一般,皇帝登基之前,就已經投誠,如今甚至同樣是吏科都給事中之職。

朝堂上下,都默認這位是準備走夏言的路子,已經稱他爲嚴嵩第二的寵臣了。

只是連朱翊鈞都沒想到,這廝如今竟然疏請外放,放言要重起州部。

這份自我磨礪的自覺,也算得上難得。

對此,朱翊鈞說惱怒也有。

下屬自作主張,準備要駁領導面子,這種事情誰遇到都吃味。

更何況還是所謂的嚴嵩第二,突然來一出不聽話,爲上者,本能就會有些不舒服。

但其中也不乏有着欣賞之意。

慄在庭、申時行也好,張居正、高儀也罷,這些人終究不是提線木偶,貼個忠君愛國的標籤,就能事事由他擺佈。

如今在沒有喪失理想信念的情況下,謀求自我磨礪,當然比一直待在中樞要好。

至少符合朱翊鈞幹部培養的價值觀。

他還年輕,張居正高儀卻有壽限,能看到中堅一輩官吏的成長,他當然樂見其成。

總不能坐吃山空,等這批經受過歷史考驗的人慢慢凋零,而後青黃不接吧?

所以朱翊鈞也沒跟高儀計較,只撒氣逗了一句,立馬就鬆了口。

高儀見狀,也不由暗讚一聲聖君。

封駁聖旨這種事,換先帝那種不爭的性子來了,都要負氣數日才肯罷休。

今上反而是一點脾氣也沒有,立馬就鬆了口。

相忍爲國,當真不是說說而已。

高儀想到這裡,忍不住露出一絲和藹的笑意,看着皇帝恭謹道:“陛下,一月時,中樞就下詔福建,令復建泉州市舶提舉司。”

“三月時,仍未動作。”

“四月,再下詔催促,並升廣西右布政使萬思謙,爲福建左布政使,提舉復建之事。”

“六月乃復建。”

“七月,福建道御史又上奏,稱市舶司空有衙署,五臟俱空。”

“隨即,福建左布政使萬思謙以水土不服,請調任。”

“元輔已經票擬同意,送去兩宮了。”

內閣送去兩宮的奏疏,朱翊鈞向來都是不過問的。

今日才聽說這檔子事。

他忍不住搖頭嘆了一口氣。

高儀口中說的是福建泉州,他聽着還以爲是陝西西安呢。

世宗皇帝罷福建市舶提舉司一句話的事,他如今要復建,這就拉扯半年了。

還水土不服?

萬思謙是懂說話之道的。

也罷,朱翊鈞也能理解萬思謙,當初他那位姓陸的同事空降地方,也是被上下明着陷害設計,好端端進西苑釣魚的資歷都弄沒了。

但這萬思謙要調走,闕自然要有人補,市舶司也要有人繼續建。

高儀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慄在庭打算爲君分憂,挑戰一下福建的士紳鄉黨。

算慄在庭還有點眼力見。

朱翊鈞對此,自然沒有不允的道理。

他欣慰地點了點頭,看向高儀:“那就升都給事中慄在庭爲福建參政罷,等年前再升布政使罷。”

這是直接抹了湖廣一行功勳,不再賞賜的意思。

都給事中,在內一般升任太僕寺、太常寺少卿,於外則轉任參政,後者,一般算是貶謫了。

高儀連忙行禮:“聖明無過陛下。”

朱翊鈞沒好氣哼了一聲:“朕有言在先,泉州市舶司事關重大,他要是壓不住福建,也別請罪了,自己致仕吧。”

工部尚書朱衡造的船也一年了,差不多再等個一年半載,就該出來了。

有了硬件,配套軟件當然不能拖太久。

高儀自無二話,再度下拜。

朱翊鈞擺了擺手,示意沒別的事情可以告退了——忙起來之後,小皇帝已經沒空親自相送大臣了,後面申時行還等着彙報考成法的事情呢。

高儀起身,正要出言告退,似乎又想起什麼,欲言又止。

“先生有什麼爲難事,但說無妨。”

皇帝都勸了,高儀自然要但說無妨,他緩緩開口道:“陛下,夏汛、秋汛接踵而至,黃、淮、運河各處堤壩、溝渠,都有災情。”

“尤其殷總督赴任濟寧鹽政衙門後,整日上書提及河工汛情,乞求勘察河工、疏浚漕運。”

“陛下,臣的意思是,能否復置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工部左侍郎總理河漕之位?”

朱翊鈞疑惑看向高儀。

這一串職位,簡而言之,就是管內陸河流的。

同時也不常設,一般只在需要整理河道的時候纔會補闕。

譬如隆慶四年秋,黃河決堤之後,便臨時補了人,堤一修好,就給人撤了。

所以沒有“復”置這一說。

高儀這復置,指的肯定不是官位,而是在遮遮掩掩,復起前任河漕總理的意思。

他記得,他好像是潘季馴?

朱翊鈞皺眉,好奇道:“這是正事,先生爲何單獨來說,直接票擬到兩宮就是?”

所謂正事,就是中樞的日常運行,朱翊鈞向來是放心交給內閣的。

沒有困難的事,他都一般也不過問。

高儀聽罷,面色有些爲難,過了一會才支支吾吾道:“陛下,嘉靖四十四年,黃河決堤,潘河漕主復故道,朱尚書主開新河。”

“隆慶五年,朱尚書還彈劾過潘河漕……”

朱翊鈞哦了一聲,恍然大悟。

高儀這是想起用潘季馴,但是顧及朱衡的反對,來詢問自己的態度——畢竟朱衡頗得聖眷。

朱翊鈞沉吟片刻,一時半會也拿不定主意。

這種想法直接的技術官僚,因爲方案理念產生了分歧矛盾,反而不好調和。

思慮了半晌,朱翊鈞還是有了決意:“那就復起潘季馴吧,朱尚書那邊,先生不妨略微安撫一番。”

誰讓朱衡脫不開身呢,又是要造船,又是在弄鹽票,火器的事情也要他上心。

治河這種要去現場的,也只能讓潘季馴上。

高儀得了準信,立馬知道怎麼做,連忙表態道:“朱尚書碩德長者,理當會爲國事考量。”

這次見皇帝沒再說話。

高儀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過了好半晌,朱翊鈞看着高儀離去背影嘆了一口氣:“大家都相忍爲國嘛。”

朱翊鈞搖了搖頭。

這才招手,讓人去請申時行進來,又喚張宏到近前。

朱翊鈞後仰躺倒在椅子上,趁着這點空隙閉上眼睛養神:“說說針工局那幾個局司考成的成效吧。”

張宏低眉順眼走到皇帝身後。

雙手放在皇帝的太陽穴上,輕輕揉按起來。

嘴上則是輕聲彙報:“陛下,這一年裡……”

朱翊鈞先還在細聽着,而後便覺得聲音漸漸模糊,越發聽不真切。

等到申時行被請入承光殿的時候。

便看到張宏豎起手指放在脣邊,申時行定睛一看,皇帝赫然是睡了過去。

他連忙低下頭,跟着張宏,緩緩退到了側殿等候起來。

整個承光殿內,只剩下朱翊鈞輕微的呼吸聲。

……

九月初六,白露。

金秋九月,氣候逐漸涼爽了起來。

因爲慄在庭的橫插一腳,讓湖廣之事懸而未決,官場、宗藩已經是急得不行了。

各藩、官吏等連連上奏。

或曰“臣入楚,謁陵,聞駢戮諸宗,時祖陵地震,連日夜,武昌、漢陽、荊州、德安同日地震者亦各數次。”

或曰“戮後,各家竈釜皆有篆文,老幼駭傳。”

或曰“提兵親捕,惟恐其不盡;駕言謀反,惟恐其不戮。”

紛紛椎心泣血請求“惟願皇上憫死者而念生者,開生者之路,以補死者之冤。”

總而言之,就是別再牽連了。

在這種焦灼的情形下,中樞的第二道詔書,終於如期而至地送到了湖廣,並且收歸欽差符節印信後,所有人都大大鬆了一口氣。

只可惜慄在庭的抗旨,並未在中樞掀起什麼波瀾——說是中書舍人鄭宗學擬旨不慎出現了錯字,被給事中封駁,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好在最後還是意思了一下,將其貶謫到了福建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也算是出了口氣。

巡撫衙門外,樑夢龍聽着天使抑揚頓挫誦唸着聖旨,不着痕跡看了一眼慄在庭。

見其神態自若,也不由佩服。

清貴言官,外放,可不是隻看品階的。

如今慄在庭遭逢外放,卻神色泰然,這風姿,實難不讚嘆。

當然,他頻繁看向慄在庭,更多的,還是怕其人又弄出什麼事端,再出變故。

天使繼續稱讚着幾名欽差用心任事,並且將鄔景和處置宗室的方案全盤落實。

衆人聽後見怪不怪。

看到內臣以及宗人府、戶部的官吏隨行時,衆人就知道這是來接收宗產的。

隨後天使又表示。

皇帝聽取了禮部、刑部、大理寺等各部司的意見,酌情對各藩減少懲戒。

只將岷王、武岡王、東安王等親眷,發往鳳陽高牆圈禁。

而武岡王與東安王,則是檻送京師,待告慰宗廟後,再明正典刑。

至於楚宗幾名遺腹子。

中樞震怒,下令徹查,務必不能使其有一絲一毫可能玷染天家血脈。

未有定論明證之前,暫由通山王府及宗人府代掌楚藩。

至於怎麼查,又什麼算定論明證,那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在這之前,楚王之位,就先空懸着了——畢竟還有可能是楚王血脈的,總不能隨便移嫡嘛。

這什麼意思,明眼人都聽得出來。

這一出僞楚王案,在楚藩除國之前,是別想有定論了,往後恐怕也別想有楚王了。

至此,岷王以謀逆除國,家眷發往鳳陽高牆,沒收宗產。

荊藩、吉藩以罪論,降等襲爵,沒收宗產。

楚藩武岡王、東安王檻送京師,家眷發往鳳陽高牆,沒收宗產。

這一輪削藩,在樑夢龍恭謹接過聖旨的時候,終於劃上了句號。

往後,就看怎麼改制了。

衆人見得內廷、禮部、戶部來的官吏摩拳擦掌,垂涎欲滴,不由紛紛搖頭。

……

九月初九,重陽節,大饗帝,嘗犧牲。

碼頭道上行人來往,相迎作別的更不在少數。

欽差四人整整齊齊來的湖廣,歸返上船時,卻是各有各的路。

朱希忠中道薨逝,早早就被收殮。

鄔景和還要留在湖廣,看着宗人府,清點完各藩宗產,晚上數天再走。

慄在庭要去福建赴任,走的陸路,已然提前數日動身。

海瑞在甲板上,憑欄看着長江,頭也不回道:“馮參議怎麼不跟慄藩臺走陸路?”

馮時雨上月疏請致仕,皇帝準了他的請求。

按理來說,這回蘇州府,跟着船也行,走官道也可,反正都不算很遠。

況且馮時雨暈船,按理來說應該與同科一道,走陸路纔對。

馮時雨沉默片刻,面色複雜道:“陛下天恩,雖準了我致仕,卻在八寶山賜了我一座宅邸修養,我與海御史回京,纔是順路。”

慄在庭雖然替他略微遮掩了些許,保全了官聲,但必然不會瞞着皇帝。

皇帝哪裡是賜宅邸,分明是讓他替張楚城守靈。

想到這裡,馮時雨嘆了一口氣:“所以,慄藩臺與我,並不同路了。”

海瑞深深看了馮時雨一眼,點了點頭,不再說話,他轉身離去。

……

思親佳節,最是容易念及親友。

鄔景和站在窗邊,怔怔出神。

半晌後,一陣風吹過,他輕輕咳嗽了一聲。

老僕聞見,連忙取了一件衣服,搭在鄔景和身上。

“駙馬爺,深秋天冷了,要注意將息。”

鄔景和順手將衣服往脖子上裹了裹,惘然道:“銀,你我多年主僕了,這些年難爲你了。”

老僕略有動容,別過臉低聲道:“駙馬爺,折煞老奴了。”

鄔景和擡頭看着天空,帶着哀意道:“我兄弟夭折,妻子早喪。”

“自我而立之後,便沒再結交新的好友,也無有什麼小輩子侄。”

“只有憐惜我的父母、熟悉我的好友,不斷地老去,死亡。”

“我這大半輩子,能記住的,都只有一次次的告別與遺憾。”

“銀,如今,總算是到你們向我道別了。”

老僕回過頭,已經是淚流滿面。

他扶住鄔景和,哽咽道:“駙馬爺……”

鄔景和打斷了老僕。

臉上掛着嚮往和笑意:“這是好事,沒什麼好哭的。”

“陛下既然說我隨時可以入主我妻的陵墓,我也不想多等了。”

“否則,到時候我定然忍不住看一眼她那森森白骨。”

“看慣了她十八九歲的模樣,我肯定不習慣。”

說罷,他便將手中丹丸服下,靜靜合上了雙目,不再言語。

老僕老淚縱橫地看着鄔景和青絲暮雪,前幾日還飽滿的臉龐,已然溝壑滿布。

這位侍奉多年的駙馬爺,再無聲息。

他輕輕將鄔景和扶到椅上。

後退數步,連連磕頭,伏地不起。

半晌之後,老僕抹了抹眼淚,推開房門。

朝外喊道:“駙馬爺坐化了!駙馬爺坐化了!”

……

思親的方式有很多,除了鄔景和這般熱烈的情感,還有朱時泰的吊兒郎當。

朱時泰手上摩挲着一枚骰子,一心二用地一面聽着酒樓的評書,一面聽着身後一桌的動靜。

他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往嘴裡夾菜,嘴裡偶爾蹦出一兩句驚歎:“編排太祖就算了,竟然還寫得這麼慘?”

“爲什麼要保留太祖皇帝當乞丐的歷史呢?”

“還沿街乞討,寺廟要飯,真是一點不美化啊!”

同桌臨時的酒友不屑道:“懂不懂什麼叫英雄氣魄!?”

“還美化?就是要這種開局,才能展示太祖皇帝的天命不凡!”

朱時泰撇了撇嘴,勉強點了點頭。

他也懶得爭辯,只將注意力放在偷聽身後一桌上。

不過話說回來,他雖然不太懂這些,但太祖皇帝的經歷聽起來越慘,確實越讓人期待後續。

其中一名酒友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誰寫得這本《元明英雄傳》,更新如此之慢,簡直不當人子!”

同桌幾名酒友紛紛點頭附和。

朱時泰突然咧嘴一笑:“聽說,是寫金瓶梅那傢伙寫的,這筆力,還是寫黃書過癮。”

幾名酒友不約而同地嘁了一聲。

“又用聽說來吹牛,你一個遊俠,懂什麼?”

“就是,知道金瓶梅是哪位大人物寫的嗎?”

朱時泰笑而不語。

自顧自轉動了一下手上的骰子,轉出個二,便在喝了一杯酒後,又伸手倒酒。

立馬就有酒友責罵他:“你這廝,又偷偷多喝了一杯!下壺酒你請了!”

朱時泰昂首挺胸:“我爹給我出的鬼點子,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得喝兩杯。”

說罷,他強行奪過酒壺,給自己再倒了一杯酒。

不過只是抿了一口,便盡數澆在了地上。

衆人紛紛怒罵他暴殄天物。

又是一陣吹牛打鬧。

酒過三巡,朱時泰已然微醺,身後一桌牆角也聽夠了,他便起身告辭。

酒友還在挽留:“天色還早,你這廝哪裡去!”

朱時泰哈哈一笑:“不喝了不喝了,明日我還要入宮面聖!”

又是齊齊一陣噓聲。

朱時泰晃晃悠悠踏出酒樓,一瞬間,左右僕從便迎了上來。

朱時泰的神色,也立馬恢復清醒。

他眼神森然,喃喃自語:“果真是無法無天,光天化日竟然有人編排陛下蒸母,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我身後那一桌,都給我悄悄綁了。”

說罷,他便鑽進了轎中。

他皺着眉頭,卻是在思忖究竟是誰這麼膽大包天,編排這種事情。

陛下又知不知道?

朱時泰有些心煩意亂,將手上的朱希忠指骨打磨的骰子再度拋在空中,嘴上喃喃道:“老爺子,給我出個鬼點子。”

(第二卷,完)

這章字數有點多,寫得有點久。

77.第76章 鳴野食蘋,夜盡天明109.第108章 拔樹搜根,舐犢情深84.第83章 衆楚羣咻,多事之秋120.第119章 急轉直下,心狠手辣174.第172章 絲絲入扣,光前啓後第38章 銖稱寸量,分廷相抗第16章 別宮星霜,外柔內剛118.第117章 威福自用126.第125章 後繼之人,連昬接晨115.第114章 社鼠城狐,如火如荼第10章 貪腐枉法,日講太甲179.第177章 追亡逐北,懸河注水第148章 勤勞匪懈,完粹淳龐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134.第133章 犯顏直諫,讀書百遍第26章 借題發揮,克愛克威176.第174章 掄才大典,筆削褒貶167.第166章 紅袖添香,論道經邦120.第119章 急轉直下,心狠手辣第53章 布帆無恙,萬人空巷63.第63章 以退爲進,任情恣性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第46章 殺人試鋒,白虹貫空第10章 貪腐枉法,日講太甲97.第96章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105.第104章 鹹菜豆腐,三怨成府第49章 黯然失色,運籌畫策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165.第164章 復餗之憂,積羽沉舟161.第160章 盡是還丹,歷歷堪收72.第71章 方驂並路,納新吐故131.第130章 職責所在,韓盧逐塊84.第83章 衆楚羣咻,多事之秋67.第67章 廣開言路,豎眉瞋目155.第154章 少歷年所,圍爐共火第51章 三江感言ampampampamp下週三上架第11章 蚍蜉戴盆,語出驚人180.第178章 足躡華峰,目觀滄海143.第142章 捰袖揎拳,進退兩難99.第98章 克傳弓冶,分化瓦解第145章 紛繁複雜,悃愊無華第53章 布帆無恙,萬人空巷70.第69章 風饕雪虐,搖山振嶽125.第124章 蠉飛蠕動,量才錄用91.第90章 席珍待聘,循序漸進第37章 疾風勁草,穩中向好第58章 應然歸聖,實然歸朕第35章 獻替可否,無中生有121.第120章 層接遞卸,虛實相參第42章 追根究底,殺心自起第57章 投石問路,疑團滿腹113.第112章 和平贖買,憑山負海166.第165章 構會甄釋,草野之士第7章 孝事兩宮66.第66章 德輶如羽,衆擎易舉第9章 拿腔做勢,篋書潛遞92.第91章 故家喬木,退讓賢路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80.第79章 郢人運斧,折衝尊俎119.第118章 斠然一概,意料之外160.第159章 繁火內蒸,寒熱交訌第3章 權柄操弄,大局爲重第21章 積弊成病,勉從勸進63.第63章 以退爲進,任情恣性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187.第184章 江河日進,天星應命第6章 暗流涌動第36章 循循善誘,半推半就第36章 循循善誘,半推半就93.第92章 鄉黨親故,荊棘滿布74.第73章 量才器使,山東再起第32章 擦拳磨掌,你來我往第48章 赦賞天下,雲行雨洽第13章 各有謀算,飛蛾赴焰第42章 追根究底,殺心自起154.第153章 揮金如土,開海經武第150章 如錐畫沙,踔厲駿發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112.第111章 濫觴所出,生棟覆屋76.第75章 誅心奪志,揆情審勢101.第100章 峻宇垂堂,魑魅魍魎181.第179章 走南闖北,登山涉水第38章 銖稱寸量,分廷相抗182.第180章 爭奇鬥豔,眼花繚亂115.第114章 社鼠城狐,如火如荼第30章 踐祚之初,羣然噪呼第10章 貪腐枉法,日講太甲116.第115章 遺聲餘價,死生亦大127.第126章 蒲鞭示辱,脫胎換骨102.第101章 如期而至,小黠大癡162.第161章 金革無避,軍旅從權169.第168章 反躬自問,蓋棺定論182.第180章 爭奇鬥豔,眼花繚亂82.第81章 坐地分銀,時詘舉贏127.第126章 蒲鞭示辱,脫胎換骨135.第134章 移忠作孝,誣良爲盜120.第119章 急轉直下,心狠手辣第18章 愁思意冗,有恃無恐139.第138章 水土不服,矯世變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