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闕!?
莫說是顧憲成,便是李坤這般不熟諳官場的人,也忍不住露出驚容。
這可不是簡單跪在宮闕外上奏這麼簡單。
伏闕,代表着對皇帝,對內閣決議的不認同!
上下交爭啊!
顧憲成驚道:“熊敦樸?”
李三才將搭在二人肩上的手放了下來,搖頭道:“具體我亦不清楚,只聽汝師與子道說,其中有些冤屈。”
“他們數次給張江陵陳情伸冤,結果皆是石沉大海,便只好出此下策。”
汝師是趙用賢的字,子道則是吳中行的字,都是隆慶五年的庶吉士。
也都是南直隸的英雄好漢。
同樣更是歷史上相繼彈劾張居正,而後一起被廷杖、罷官的好兄弟。
顧憲成見李三才語焉不詳,也明白這是有外人在場,不好細說。
他只得按下想法,等着稍後再問了。
李坤仍是一副懵懂的神色,亦步亦趨跟着兩人入了莊園。
莊園內石橋假山、亭臺水榭,格調雅緻,端得是文人相聚的好所在。
三人一路說着閒話。
顧憲成隨口敘舊。
李三才偶爾試探着李坤的學問。
李坤中規中矩,點到爲止。
“叔時啊,呂兄的學問,當真是比你深厚了不止一籌,依我看,今次會試,你當要爲我二人做陪襯了。”
李三才居中調和氛圍,撫掌笑道。
人多的時候,言語中儘量提到多數人,幾乎成了李三才的本能。
哪些人要推崇,哪些人要取笑,信手拈來。
顧憲成自然也不反駁,反而兩手一攤:“我今年中舉都是遜陪末座,自然比不過二位準進士。”
“且讓我熟悉一番考場,等上三年,再來追隨二位的步伐。”
李坤聞言,當即苦笑,告饒道:“我都快是四十老明經了,還拿我打趣作甚。”
說罷,連連擺手。
三人不約而同露出笑意。
開個玩笑,氣氛又略微活絡了些。
李三才又拋出每個舉子都在乎的話題:“二位可知,上月,禮科給事中朱南雍上奏,陳會試事宜大要。”
這話一落,二人紛紛露出正色看向李三才。
李坤尤爲認真——他眼巴巴跟着來吃這頓飯,不就是想聽點這種考前信息嗎?
李三才也不賣關子,直言道:“隆慶年間,禮部高儀因文字浮靡,便奏請了先帝,題以六百字上下爲準。”
“但,這二屆會試下來,士子們又過求簡短,務爲鉤棘,工巧過甚了。”
“是故,禮科的朱南雍便上奏,請陛下廢字限。”
李坤與顧憲成對視一眼。
這可不是小事,一篇六百字的文章,與不限字數的文章,結構、技法全然不同。
若是按此前的六百字準備,那就是南轅北轍。
爲什麼學子要提前來京城備考?不就是因爲這種事?
要是在地方上等着諭旨,再準備考試,可不就白白浪費兩個月?
李坤追問道:“此事準嗎?”
李三才聽了這話,也不由讚了一聲:“不然怎麼說南宇公高儀,實乃端凝長者。”
“自己起的議,有人想推翻,他不僅沒橫加干涉,甚至在廷議時,當着陛下自承先前思慮欠妥。”
“如今已然是改以一千五百字爲限。”
顧憲成聽聞,也不由喜上眉梢。
字數越多,能炫的技也越多,尤其對他這種兼各派技法,不專善鉤棘的學子來說,更是好消息。
“除此以外,陛下金口玉言,曰,以文理通暢爲主,契合時弊爲上,言之有物爲佳。”
李坤眉頭一挑,下意識吸了一口氣。
顧憲成反應更大,突然拍掌怪叫了一聲:“好!”
二人被突如其來的怪叫嚇了一跳。
顧憲成連忙告罪,嘴上則是恨聲道:“陽明後學之風,早就該殺一殺了!”
李坤疑惑不已。
這位顧憲成,路上不是說師從的張淇,同樣學的是心學嗎?
怎麼還喊打喊殺起來了?
一旁的李三才好心解釋了一句:“叔時二十歲之前從張公,二十歲後,師從薛應旗薛公。”
李坤恍然。
這就不奇怪了。
薛應旗是當世名儒,有望擠進杭州賢祠,跟白居易,蘇軾並列受祀的人物。
在儒林之中,尤其南直隸、浙江一帶,聲望昭著。
雖屬南中王門,亦是心學,但卻在十餘年前,突然卻轉向程朱之學。
如今已然是位反對空談良知,提倡務實的儒者了。
顧憲成師從這位,必然受了影響。
不過顧憲成卻搖了搖頭:“與學說無有關係,只是見不慣這個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世道罷了。”
自大禮議後,士大夫便逐漸萎靡不振。
於上。
世宗皇帝貪婪無度,穆宗皇帝懈怠政事,如今的張居正專權凌主,顧憲成從小至今,便感覺到家中往來官宦、士子,越發沉悶壓抑、消極低落。
嚴嵩、高拱、張居正入主內閣之後,攀附首輔、結黨營私之事,一朝比一朝嚴重,整個官場都瀰漫着一股腐朽墮落之氣。
於下。
王守仁這位聖人也逃不過被六經注我的命運,其學說逐漸演變成放蕩不羈的濫觴之態。
自嘉靖以後,一股提倡奢靡、爲所欲爲,所謂“率真自由”的歪風邪氣,不斷僭越着道德人倫。
就如他數年前所說——“如今天下滔滔,上下一切以耳目從事,士習陵遲,禮義廉恥頓然欲盡,吾三人每過語及之,輒相對太息或泣下。”
這種時候,若是還無人衛道,天理何在!?
所以,誇讚皇帝,跟自己成師從的心學還是理學沒有關係。
他只是在誇讚扶揚正學,匡正世風之舉。
要他說,這個程度還不夠。
等他考上進士,步入官場,早晚要好好澄清吏治、美化風俗!
屆時朝官們再也不需要攀附首輔,暢所欲言,也不會因言獲罪。
士林學子不再放浪不羈,整日將仁義道德掛在嘴邊。
那纔是羣賢遍野,衆正盈朝。
不過有李坤在,爲免交淺言深,顧憲成也只是點到爲止。
李三才是從不會讓事情冷場的,很是輕巧接過顧憲成的話:“如今這位陛下,倒是真有一出美化風俗的德行。”
顧憲成好奇扭過頭:“哦?”
李三才笑道:“陛下不僅將慄在庭那廝,貶到了福建做官,還將弇州公王世貞,招在身邊伴隨。”
雖說慄在庭是七品官穿上了紅袍。
但清貴言官跟地方官吏可不一樣。
所謂“六科都給事升轉,內則四品京堂,外則三品參政。蓋外轉以正七得從三,亦仕宦之殊榮,而人多厭薄之。因有官升七級,勢減萬分之語。”
外放升官,都是引以爲恥的。
抱怨一聲勢減萬分就算了,甚至還有氣不過,因此散佈揭帖,辱罵吏部的。
更何況還是吏科——“惟吏科多升京堂”,可不是戲言。
顧憲成聽罷,當即大笑:“這個佞臣,好貶!”
慄在庭在他們這些士子中,跟嚴嵩的形象沒什麼區別。
貶謫?棄市最好!
發泄完一句,顧憲成旋即收斂了神色,追問道:“弇州公入京了?那京城日後,豈不是常有文會?”
王世貞的文會很重要。
是如今士子揚名第二好的途徑。
至於第一嘛。
就是給王世貞投稿,讓其批註一番,如此立馬天下盡知——王錫爵就經常寫文章給王世貞,誇耀子侄兄弟,助其揚名。
更何況王世貞其人,還是天下士子仰慕的對象。
顧憲成立馬將嚴嵩第二拋諸腦後,問起了王世貞的事。
李三才頷首:“有是有,不過弇州公說,爲防耽擱舉子們考業,他準備醞釀一番,在春闈後幾日,邀請天下舉子,開場大的文會。”
盛事啊!
顧憲成聽罷,立馬便在腦海中想到,屆時自己力壓羣雄,萬衆矚目的場景。
不由心潮澎湃。
喃喃道:“也好,如今還有士子未曾入京。春闈後一日,天下的舉子正好齊聚京城,等着放榜,屆時恐怕泰半都要前去共襄盛舉。”
李三才也神色嚮往地點了點。
不愧是弇州公,天下結社第一人,辦文會都會掐這種好時候。
天下舉子齊聚,揚名那纔是真揚名啊!
此番定要好生請教經驗,日後結社,才能辦得風生水起!
李坤則是在一旁若有所思。
文會……什麼時候講究人越多越好了?
以往不都是這些師出名門的子弟專場?什麼時候看過他們這些老舉子?
李坤越想,越是覺得不太對勁。
不過他此行也不是來八卦了,想了還是提起更重要的事:“也不知這一科,能有多少士子能留在京城。”
各科數目不一定,如今是新帝登基之後的第一科,說不得就會多些名額。
這是變相跟李三才打聽。
李三才聽聞,不由笑道:“龍飛首科,自有廣額之舉,禮部已經……”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
逐漸走遠。
只有石橋假山巋然不動,花草樹木風中搖曳。
……
此刻,文華殿內外,已經是百官視線匯聚之地。
伏闕啊!
上一次還是高拱跟馮保鬥法,讓張守約在午門外跪奏。
現在張守約還在道州養老呢。
聽聞張守約整天作詩,感慨仕途不順。
如今這次,十餘名庶吉士、翰林在文華殿外伏闕,事發突然,朝官都還不知道所爲何事。
紛紛佯裝路過,想看個究竟。
文華殿外的空地上。
趙用賢與吳中行等人,已經跪伏了一個時辰。
皇帝和內閣仍然是無動於衷。
哪怕廷議結束,也並未見到皇帝和內閣出面處置。
最不對勁的是,不說派個內臣出來勸導一番,那錦衣衛出面驅趕總要有吧?
結果沒有勸導,連廷杖都沒有。
只有一行人心裡不上不下地跪在文華殿外。
趙用賢以額觸地的姿勢一個時辰了,腿腳還好,就是腰有些不太舒坦。
一陣冷風吹過,又覺冷冽。
身旁的吳中行的聲音傳入耳中。
“廷議結束半晌了,爲何還不見陛下出面?”
他們是廷議前就在這裡跪着的,就是爲了把事情鬧大。
按理說,無論是皇帝,還是內閣,都應該儘快處置,以期消弭影響纔對。
趙用賢埋着頭,身子半點不動,低聲道:“我懷疑,此事陛下並不知情,如今要麼是在瞭解內情,要麼就是大發雷霆商議對策。”
外人也就罷了,他們這些翰林院出來的,多少了解皇帝。
這種事,皇帝八成是要過問的。
同時也有這個聲望越過內閣,接見他們。
這也是他們挑在文華殿伏闕的緣故。
吳中行嘆息道:“是非對錯,一覽無餘,元輔既然剛愎自用,還矇蔽聖聽,我等爲了讓陛下撥亂反正,如此也是逼不得已。”
“畢竟,熊敦樸平白蒙受冤屈,何其無辜?”
有些事,一旦進了流程,就很難自糾了。
要讓上官認錯,那可比登天還難。
但張居正這般做,就別怪他們把事情捅大,讓陛下,讓朝官評評理了。
當然,張居正會不會也是受了矇蔽,就不在他們考慮的範疇內了——必然是故意的!
兩人就跪在地上,以額觸地,說着悄悄話。
趙用賢卻語氣堅定:“無論如何,今日定要爲熊敦樸討個公道。”
吳中行動了動腰,嘟囔道:“還好我着了護膝,跪上一天也不是問題。”
“就是冷了點。”
這話剛說完,就是一陣冷風吹過。
二人齊齊打了一個哆嗦。
趙用賢正要說話。
恰在這時候。
一陣腳步聲,在二人耳中響起。
待辨明是從文華殿內拾級而下時,二人都忍不住露出喜色。
皇帝終於忍不住了!
這次天賜的機會,正好給張居正一點顏色看看。
正這般想着。
“諸位選館、學士,咱家奉陛下的意思而來。”
趙用賢、吳中行,乃至身後十餘庶吉士、翰林,紛紛略微擡頭。
偷摸掃視過去,待看到只有幾名太監打扮的腳後,衆人紛紛皺眉。
皇帝不出面,想派個太監就給他們打發了?
李進見衆人蠢蠢欲動,連忙伸手虛按:“諸位不必起身。”
他笑道:“陛下說,他還要經筵,學業爲重,現下無暇聽諸位傾訴冤情。”
“諸位先等等,陛下下課後,自會召見諸位。”
說罷,他大手一揮。
身後的小太監,各自將手上的大氅一一披在幾位庶吉士、翰林身上。
趙用賢、吳中行一徵。
不約而同愕然道:“李公公……”
李進打斷了二人。
含笑道:“如今天冷了,諸位要將息身子,伏闕這般久,恐怕已然是手腳冰涼。”
“陛下憐惜臣子,特意讓我給諸位加件衣裳。”
趙用賢與吳中行對視一眼,眼中不約而同滿是出乎意料的驚疑。
……
文華殿,經筵課上。
經筵是八月開的秋講,本說至十月初二日免。
但因爲內閣太忙了,停了幾節課,便往後延了半個月。
此時,正在被伏闕的皇帝本人,既沒有勃然大怒,也沒有猶豫不決。
甚至殿內都並未討論外邊伏闕的事,而是在認真上着課。
朱翊鈞正襟危坐,端拱聽訓。
“夫所以古之聖人,當事勢之難,人倫之變,便有個善處的道理。可見子之事親以承祧爲大,以奉養爲小,故必宗祊有託,主祀得人,而後祖宗之神靈可慰,父母之心志可悅也。以孝治天下者,其尚體而推之。”
張居正面色嚴厲,認真看着皇帝,逐字逐句道。
日講官則是做好筆記,放在小皇帝面前。
小皇帝一般看向筆記,一邊仔細傾聽。
不時舉一反三:“先生,朕明白了。”
“就比如,帝堯將兩個女兒嫁給了舜,舜立刻聽從了堯的命令,卻沒有回去與父母商議。”
“舜之所以這樣做,是擔心告訴父母后他們不同意,那麼他就不能娶妻,最終導致無後。”
“告知父母后再娶,是爲了遵從父母的意願,不敢自行決定,這是禮法的基本要求。不告知父母就娶妻,是爲了確保宗族祭祀的延續,不至於無後。”
“舜這是對孝道的靈活運用,也是舜的體而推之!”
“難怪聖人皆言,古今帝王之孝,莫過於舜!”
陶大臨看着這一師一徒,恍若無事地授課聽講,難免心中佩服。
元輔也就罷了,沒想到皇帝也有這份沉凝的心性。
他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文華殿外。
伏闕這麼大的事,裡面竟然當沒發生一樣。
外面伏闕一個時辰了吧?
要是知道皇帝還在認認真真做學問,不知道是會欣慰,還是會惱怒?
皇帝舉一反三之後,羣臣紛紛讚頌不已。
陶大臨回過神,連忙也敷衍地讚了一句——誇習慣之後,大家現在都是公式化地誇讚了。
張居正神情更爲含蓄。
只是嚴肅地點了點頭,甚至還告誡皇帝,要戒驕戒躁,穩紮穩打,不要浮躁云云。
朱翊鈞習慣了張居正的嚴酷,多少也明白前身是怎麼變得這麼叛逆的。
不愧是中國式家長。
他微笑頷首應是,開口道:“先生,孟子這話,學生明白了。”
“不過,學生又起了別的疑惑。”
這話一落。
陶大臨悄然後退了一步。
又來了。
如今內閣的二人都是輪流值班,百忙中抽身給皇帝上課。
只因自從皇帝學問日益精進之後,他的疑惑已經不能由日講官輕易回答了——問得太深了,動輒牽扯到儒法根基,國朝命脈。
這也是爲什麼內閣太忙,經筵就要順延。
非張居正、高儀,外人沒資格回答。
張居正更是飽受折磨,深有體悟。
他難得露出勉強的表情,麪皮牽扯了一下,乾巴巴道:“陛下請說。”
朱翊鈞先是起身朝張居正行了一禮。
而後才恭謹道:“先生方纔說,以孝治天下者,其尚體而推之。”
用孝道治理天下的君主,應當身體力行,並推廣孝道。
朱翊鈞頓了頓,好奇道:“請教先生,我朝亦是以孝治天下嗎?”
經筵課上的內容,張居正的話,一般會用《四書直解》,高儀的用《高文端文集》,男主有的是我寫的,有的是縫補的,就不一一解釋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