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好言相勸,猿啼鶴怨
十二月十一日,小雪。
淮安一府之地,如今盤踞了太多惹不起的龍虎。
除開本就地位超然的漕運總督、漕運總兵,如今又來了一位欽差巡撫。
淮安知府頗有智慧,在欽差將至之前,就已經將官署騰了出來。
發生府衙涉嫌窺探欽差機要一事後,知府爲了避嫌,更是順勢跑到了山陽縣辦公,將府衙臨時讓給了欽差巡撫海瑞。
淮安府衙官署,從未有過這幾日這般熱鬧。
幾日之間,就有數十名鹽課司大使、副使,鹽倉大使、副使,批驗所大使、副使,下餃子一般,被逮問下獄,大牢都快蹲滿了。
前日,還有一名鹽課知事,故意損壞賬簿,被欽差請了符牌,當場梟首。
以欽差之身,再回南直隸的海瑞,儼然是兇焰滔天。
此時的府衙。
海瑞與王宗沐並排站在大堂中,看着十餘人翻閱着賬冊,將手中的算盤搓出火星。
前者忍不住感慨道:“還要多謝王總督襄助,若是沒有漕運衙門這些精通度支的能吏,我還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賬冊拿到手,也得會覈算,欽差隊伍人多歸多,但要想樣樣人都給他配好,還是有些異想天開了,總不能指望錦衣衛來幹這事。
還好有漕運衙門。
負責漕運,總是不會差這些精通度支的小吏。
這就是背靠一個大規格衙門的好處,只能說皇帝想得實在太周到了。
若非王宗沐支持,海瑞就只能去請戶部清吏司的人。
人家搭不搭理且不說,光是多耗費的時日就不會短。
王宗沐坦然受下了這一謝,開口道:“小事耳,畢竟都是給朝廷當差。”
“不過……鹽場的賬冊,恐怕不止這一套。”
這種欺上瞞下的活計,向來明裡一套賬,暗裡一套賬。
言外之意,就是多少有些白費功夫。
海瑞點了點頭:“這個我也知道,所以,會和鹽商的賬冊相互對照。”
兩淮名義上每年出鹽七十萬引,這個數字自開國以來就沒再動過,所以實際上出了多少,中樞一直是不知道的。
但臨行前,皇帝給他交了一個底。
天下丁口約莫一億五千萬人,雖然海瑞也不知道是怎麼得來的,但反正按照一人一年五斤用鹽,其中損耗和鹹魚等替代品抵消些許,至少也得產了七億斤鹽左右。
兩淮的鹽既然佔了大部分,那麼也得在三億斤左右,也就是一百五十萬引的數目。
更加印證了許浮遠的“倍之”這個說法。
海瑞如今要做的,就是將這個產鹽的數目確定下來。
到底是開國至今,一成不變的七十萬引,還是皇帝預估的一百五十萬引!
這可都是錢啊!
確定了產鹽數目,纔好讓兩淮正經完稅。
王宗沐好奇看向海瑞:“鹽商的賬冊?他們會配合嗎?”
這幾日折騰得有多厲害,他可是親眼見證的。
陳棟去泰州,一到就燒了兩個鹽場。
司庫、滷塔,燒成了廢墟,庫、塔倒了,鹽自然是隨着廢墟,塌回到了鹽池裡,與滷水混爲一體。
雖然不知道這麼多鹽進了水,爲什麼沒有一粒鹽析出,但只是細枝末節——技術問題無足輕重,至少在政治上,這個帳已經被平掉了。
淮安這邊雖然沒有起火這麼誇張,但也差不多。
幾個鹽場的滷塔年久失修,被兵丁們驚擾,恰好折斷了,塌進了鹽池裡。
轉運司的賬冊,更是不必說,燒得那叫一個乾乾淨淨。
只能怪冬日太乾,欽差來的不是時候。
既然都做到這個地步,沒理由還能讓鹽商拱手奉上賬冊。
海瑞笑道:“擰布巾嘛,初次擰,總能擰出不少水。”
“我扣着那幾名小鬼,就是等閻王表態的。”
他以欽差之身,巡兩淮鹽政,這些閻王不至於一點面子不給。
這就是商討的餘地了,雙方都在等着這次磋商。
皇帝既然親口給海瑞說了,四品以上記錄在案,聖裁獨斷。
他也不會剛開始辦事就不給這些大員留餘地。
若是識相,吐出皇帝要的五六成,未嘗不能握手言歡。
說起這事,王宗沐就忍不住提醒道:“剛峰還是謹慎些爲好,這些人未必是一條心,你這般做,或許會適得其反。”
其中涉及到開國勳貴,南直隸的坐地虎、兩位前中極殿大學士、數名高品大員,這些人物的親眷手下一併被扣了下來,無論事先如何,事後都會串聯起來。
海瑞看向王宗沐,面色古怪道:“王總督,海某私下問你一個問題。”
王宗沐一愣。
旋即點頭,示意海瑞直接問。
海瑞遲疑片刻,開口道:“王總督,你覺得我這欽差代行皇權,是奉了聖意,還是受了內閣的差遣?”
王宗沐奇怪地看向海瑞。
雖說他天天把皇恩聖意掛嘴邊,但他王宗沐還沒迂腐到,真覺得十一歲少帝能處理政事的地步。
高拱封爵致仕,卻還囑咐他配合海瑞巡鹽,那必然是跟內閣繼任的張居正做好了交換。
這不是一目瞭然的事情?
海瑞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有什麼深意?
海瑞見王宗沐這幅表情,自然明白他在想什麼,無奈地嘆了口氣。
也不怪南直隸這些老傢伙們負隅頑抗,大概是完全沒拎清他來兩淮是誰的意思。
他話都放出去了,這些人還不束手待斃,估摸着還以爲只是內閣要立威,想着拖個幾年,如今的內閣就該換人了。
可惜,等見了棺材就知道後悔了。
正當王宗沐要開口詢問,陳胤兆從外面走了進來:“巡撫,淮鹽商會六位當家在府衙外求見您。”
海瑞精神一振,果然來了。
王宗沐也識趣拱手:“我還有些事,就不叨擾剛峰了。”
海瑞連忙親自將他送出去。
而後才朝陳胤兆開口道:“去吧,將人請到書房。”
……
鹽商交易,均有牙人說合,從中提取酬金,這些牙人都由轉運司指定,併發放“給貼”,因此也叫官牙。
在某種程度上,食鹽價格就掌握在這些官牙手中,轉運司也正是通過牙人來對食鹽市場進行監管,同時也保證了鹽稅的徵收。
什麼叫大鹽商?
大鹽商就是披了一層商人皮的官牙,捏着“給貼”自主定價權的官府代言人。
小鹽商自然只能在這些大鹽商底下仰其鼻息,人家吐多少,什麼價,都得乖乖看商會的臉色。
換句話說,這些大鹽商就是僅次於轉運司的一級分包商。
至於轉運司指定的標準,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哪條狗身後的主人厲害,吃的骨頭就最香。
海瑞眼前的這六名鹽商,就是兩淮最大的鹽商。
沈傳印作爲商會首腦,被推舉出來,坐在海瑞的主位上,頗有些如坐鍼氈。
他神色拘謹地拱手回話:“回海巡撫的問,我等此來,是聽聞兩淮轉運司賬冊燒了,特意來奉上商會的賬冊,給巡撫對照。”
鹽場產鹽,轉運司售鹽,鹽商購鹽。
各有一套賬冊。
轉運司的燒了,鹽場的零零散散。
自然只剩下鹽商自備的了,當然,真假就不一定了。
海瑞擡手止住了他的話語,開口道:“本官是問伱,誰讓你來的。”
沈傳印跟身後五名鹽商面面相覷。
前者思慮半晌,硬着頭皮道:“巡撫,我等是急公好義……”
海瑞再度打斷了他:“我這裡還扣着好些人,你說是誰讓你來的,本官纔好放人。”
六名鹽商齊齊怔住。
他們自然是知曉有這回事,問題在於,主家讓來之前,也沒吩咐有這一出。
沈傳印頗有些急智,他拱手道:“巡撫,我等是鹽商,自然是爲了兩淮鹽課的大局而來。”
“若是影響大局的人,還希望巡撫高擡貴手。”
“若是無關人等,巡撫可以威福自用。”
海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舉人出身?”
沈傳印有些羞赧地拱拱手承認了,讀書人跑去經商,往嚴重了說,算是自甘下賤了。 海瑞沒再逼迫,開口問道:“賬冊呢?”
沈傳印連忙道:“兩箱賬冊都在府衙外,我立刻遣人擡進來!”
海瑞朝顧承光使了個眼色。
後者雷厲風行,直接出了門去。
海瑞滿意地朝沈傳印點了點頭,問道:“你也不必跟本官彎繞了,說罷,多少萬引。”
什麼名目不重要,吐多少稅款纔是真正的關節。
若是能吐個四十萬的稅額,明年兩淮就能交一百一十萬引的稅款,海瑞立馬就可以打道回京。
他看着這位大鹽商,等着他的答案。
沈傳印立馬作答:“巡撫!去歲商會一共承辦了八十萬引鹽!”
兩淮鹽課七十萬引,這多出來的十萬引,自然是不給中樞上稅的,也就是侵吞的稅額。
十萬引鹽,幾十萬兩是有的,但海瑞卻皺起眉頭。
十萬引?
這些人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皇帝說了五成之功,那至少也得吐三十五萬引出來!區區十萬,打發叫花子呢?
心理預期差得有點多了。
海瑞別過頭去,神色晦暗難明:“沈會長可想清楚了,果真十萬引?”
沈傳印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
沒辦法,雖說幾位大佬都說讓兩成利,也就是十四萬引出來,但商會上下近萬張嘴,也不是他一人說了算的。
只截留了四萬引的份額,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
海瑞不置可否:“那這十萬引哪來的,怎麼不在漕運衙門解運的賬上。”
沒完稅,就是私鹽!
侵吞稅款的罪,必然是要追到某些人頭上的。
沈傳印連忙道:“是國子監祭酒萬浩,指使王汝言,將鹽場多出的鹽瞞下來!”
“此人目無綱紀,還暗中控制轉運司,賣給我們商會的時候,騙我們說,這八十萬引都完了稅,。”
“想必侵吞的稅款,都進了此人的腰包!”
南直隸也是有祭祀、學院的,國子監祭酒,四品大員地位不算低。
海瑞沒想到這些人扔了個祭酒出來頂雷,意外地坐直身子:“有證據嗎?”
沈傳印重重點頭:“來往的賬目上,都記下了此賊的痕跡!”
那就是人證物證齊全了。
海瑞一時沒有答話。
緩緩站起身,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一副沉思的樣子。
六名鹽商疑惑不解,又不好打擾。
過好好半晌。
沈傳印才遲疑地喚了一聲:“巡撫……”
海瑞回過神,終於結束了長考。
他轉頭,朝駱思恭道:“將這幾人,全部抓起來下獄,讓錦衣衛好好審!”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六名鹽商都慌了神。
沈傳印面色大變,他騰地起身,威嚇道:“海瑞!三思!”
話音未落,就被駱思恭一把掀翻在地,拖了出去。
另外五名鹽商也無法倖免,被錦衣衛一一制住帶走。
海瑞靜靜看着幾人被帶走,心中一哂。
來之前皇帝就說了,這些鹽商,能殺多少是多少,還等着抄家帶着銀子回京呢。
這些鹽商無罪就罷了,有罪憑什麼全身而退?
海瑞站在官署中又等了一會,才轉身打開隔間的房門。
只見裡間被捆着幾人,赫然便是海瑞前幾日在府衙之中扣下的數人。
這處隔間,自然也是能聽見外面的動靜。
幾人神色各不相同。
海瑞面色不變,開口道:“誰是國子監祭酒的妻弟。”
幾人嘴巴被塞了口球,不能言語。
還是錦衣衛將其中一人架了起來,走到海瑞面前。
海瑞點了點頭:“給他放了。”
萬浩妻弟自然知道海瑞什麼打算,不由神色複雜地看了海瑞一眼。
等錦衣衛開始推搡他,這才蹣跚往外走。
臨走前不忘回頭看了被綁縛在地上的幾人一眼,神色中閃過一絲怨毒。
海瑞又看向南京給事中張煥,開口道:“如何,張給事中想清楚了嗎?”
說罷,他示意錦衣衛取下口球。
張煥剛能開口,就破口咒罵:“海瑞!你倒行逆施,無法無天,必遭誅戮!”
海瑞搖了搖頭,忍不住調侃一句:“可惜你此時已然陷絕。”
朝錦衣衛吩咐道:“直接下獄,上刑。”
張煥面色一變:“你安敢!本官乃是給事中!皇帝都不會輕易下罪!”
“我要彈劾你!我要彈劾你!”
還要繼續開口,肚子上猛然被錦衣衛來了一拳,口水直淌,蜷縮成一團,再不能言語。
海瑞又看向那名八字鬍:“我道你是什麼身份,這麼大膽,敢在渡口公然攔我。”
“原來只是徐階的家奴。”
他說完這句,也不讓錦衣衛摘下口球,只取出一張帶着三法司印的文書,道:“證據確鑿,殺了。”
八字鬍雙目圓睜,難以置信。
口中嗚嗚直叫,身子瘋狂蠕動,似乎有言語要說。
但沒等到海瑞開口,他的動作便突然間戛然而止。
錦衣衛收回刀,將人拖出去時,八字鬍的身子還在抽動。
被拖着路過海瑞身側時,艱難地伸手,去抓海瑞的下襬,似乎想說什麼。
海瑞眼睛也不眨一眼,嚴肅認真道:“本官所作所爲,合乎大明律,徐階不服的話,不妨親自來找本官申訴。”
說完這句,他才面色溫和地看向魏國公世子。
八字鬍的血濺了徐維志一身,他此時正哆嗦着看向海瑞。
海瑞頷首示意,讓錦衣衛摘下他的口球,給他鬆綁。
徐維志眼神中帶着一絲驚恐地指着海瑞:“你……你竟然草菅人命!”
海瑞也懶得跟他多言語。
直接開門見山:“回去告訴魏國公,這十萬引的稅額,我暫且替陛下接下,但還不夠。”
“魏國公府世受皇恩,是除爵族滅,還是與國同休,全在他一念之間。”
徐維志愕然擡頭,迎上海瑞堅決的眼神。
他張大嘴巴,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那是一種驚訝到一定地步的笑容——咧着嘴,瞪大眼睛,指着自己:“我家爲大明立過功,替太祖流過血,你區區一個四品官,敢脅迫我族滅!?”
說着,他不斷看向衆人的眼睛,尋求着認同的笑容,但卻無人理會他。
就在這時,陳胤兆踏前一步,看着徐維志,輕聲道:“魏國公世子,臨行前陛下有口諭。”
徐維志一怔。
皇帝……口諭?
他這輩子還沒接到過皇帝口諭,不由神色惘然地回過頭,朝陳胤兆看去。
陳胤兆面北而立,面色肅然,一字一頓:“朕沖齡踐祚,行雲布雨,不曾或忘有功勳貴。”
“中山王功在社稷,朕常懷欽佩之心,屢屢思及爲中山王立廟。”
“六月,又特意囑咐內閣,着魏國公徐邦瑞,回南京終餋。”
說到這裡,陳胤兆頓了頓,儘量模仿皇帝當時的語氣:“朕,已經給夠你臉了。”
“徐邦瑞,不要找死。”
徐維志神色劇震。
而後兩眼一翻,雙腿蹬直,竟然是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