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席珍待聘,循序漸進
京營制度在於謙之後,便沒有一個長時間的定製。
天順、成化、正德年間,幾經演變。
如今所用的定製,乃是嘉靖二十九年,世宗皇帝所設。
京營劃分三大營,包括五軍營、和神機營,設武將一人總督,文官協理。
雖說一總督一協理,高下立判。
但俗話說得好,人事和經濟大權在誰手裡,就是誰說了算。
從隆慶年間開始,京營內部若是推補號頭、中軍、千把總等基層武官,都得兵部審查通過後,纔會題請皇帝批准。
至於中層武官副、參、遊、佐等將,則是京營總督,會同協理戎政一同推舉,再由兵部報皇帝御批。
軍餉就更不必多說了,不過兵部這一關,一個銅板也別想拿到。
甚至皇帝想發賞銀,也會被兵部拿出邊軍以“利害勞逸,相去甚遠”給擋回來。
所以,兵部侍郎協理戎政這個位置,可以說纔是真正的京營話事人。
本來朱翊鈞只是打算用趙孔昭這個病號,給這個位置佔住,不要妨礙顧寰的手腳。
但如今既然形勢有變,那也不妨爭一爭這個位置。
能加快整備京營的速度。
慄在庭話一出口,有心之人,立刻警覺。
霍冀更是皺眉冷聲:“慄給事中不要對同僚太過苛刻,誰還沒個病疾的時候。”
“譚綸同是肺疾,不也被陛下委以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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慄在庭也不跟霍冀爭執,不緊不慢站回了班列。
言官彈劾就得自請致仕,這是成例,誰也免不了。
更何況,趙孔昭早有致仕之意,奈何是個皇帝跟兵部都能接受的人選,才被拉着不讓走。
如今慄在庭吆喝一嗓子,弄出些爭吵,並不是爲了給趙孔昭壓力,而是爲了朝臣爭起來,皇帝纔好居中裁判。
就在這時,御階上的皇帝終於開口。
“好了,朕明白諸卿的意思了。”
朱翊鈞頓了頓,繼續說道:“但,勳貴於國朝有功,減罪也是祖宗成法,若是要重處,實讓兩宮母后爲難。”
“此事,朕再與母后商議一番,再議罷。”
“至於趙侍郎染疾不能視事,正當好生修養,以待痊癒,奪職之說,不必再提!”
要是當廷做決定,火候還是不夠。
等發酵一兩日,廣泛討論起來,朱翊鈞纔好下場做這個裁判。
廷議吹風、上書爭論、皇帝裁判,都是必要的步驟,也是實現皇權最簡單的路徑。
皇帝既然發話中場休息,百官也不好再繼續。
只一些有心之人互相對視,交換眼神,心中做好應對的打算。
廷議的事總是一波接着一波。
隨後廷上又因爲海瑞帶回來的巡鹽銀,爭執起來。
部司能支配多少銀錢,直接關乎到自身的權力大小,自然沒人會在這時候搞什麼客氣相讓。
光祿寺哭窮給朱翊鈞都看得尷尬了,說什麼爲了接濟供應,已經開始變賣銅鐵廢器、剩餘曲塊。
而平時兢兢業業,鮮少參與是非的工部尚書朱衡,也在廷議上急的臉紅脖子粗。
一會是什麼二十三座水閘,一會又是因設昭陵衛於昌平州,要修建門樓、公廨、營房等等。
朱翊鈞也不好管束——張宏替內帑哭窮,更是聲淚俱下,大家都沒什麼差別。
爭了大半個時辰,好歹是議出了結果。
六部各取所需,內閣宰割分銀,皇帝端坐背書。
一場廷議,給上次分剩下的銀兩,分了個乾乾淨淨,各自歸庫。
衆人臉色都一副吃了大虧的模樣,心中卻樂開了——總歸是額外分到的銀兩,往後必然還不少,有助於伸張部司威權。
大家心情好,此後議事,也順利了不少。
迅速過了一遍雲南巡撫鄒應龍的推舉、副都御史阮文中蔭子入國子監、祀前禮部尚書章懋於正學祠等事。
乃至四川敘州府地震的賑災與免稅,戶部出銀子也一點沒有扭捏。
直至接近晌午時分,這日的廷議才結束。
皇帝的身影,提前在御階上消失。
朝臣們也陸陸續續離開。
三五成羣,各有討論。
徐階多看了兩眼被領去偏殿單獨奏對的王崇古,好一會才收回目光,緩緩站起身來。
剛一站定,就發現胳膊被扶住了。
他不用轉過頭,也知道是誰。
徐階淡淡道:“朝堂上就不必如此了,你我以前又不是沒有同朝爲官過。”
張居正搖搖頭:“彼時我與老師皆在內閣,自然要避嫌。”
“如今老師閒散之身,也就無礙了。”
所謂以備諮知,只論實權,恐怕連個中書舍人都不如,也就省了黨朋的嫌疑。
畢竟是七十的老臣了,攙扶一二以作禮數,也沒人會講閒話。
徐階不置可否。
他神色玩味道:“今日廷議,怎麼沒議復祀元世祖的事情?”
徐階昨日入城的時候,就聽說皇帝在祭祀歷代帝王,隨後還問起歷代帝王中爲何無有元世祖,甚至最後以皇帝遙祭一禮而結束。
這自然而然挑起了禮部跟太常寺內部一場爭論。
本以爲這是皇帝復祀元世祖的準備,但今天廷議,所有人都未提及,反倒讓徐階有些疑惑。
張居正扶着徐階出殿,解釋道:“昨日便有人揣摩聖意,上奏說我朝與前元一脈相承,亦是華夏正統,理應復祀元世祖。”
“結果,被陛下留中不發,並以窺伺聖心爲由,罰銅一月。”
“以至於朝臣摸不到陛下脈絡,不敢輕舉妄動。”
兩人出了文華殿,走得很慢。
徐階毫不避諱,直接開口問道:“那叔大以爲陛下是什麼意思?”
張居正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陛下說,要考慮到邊塞將士和天下百姓們樸素的感情,讓禮部再多討論討論。”
說完這句,就閉嘴不言。
徐階若有所思。
走出一段路後,徐階掙開張居正的攙扶:“叔大回內閣公辦吧,老夫自去東華門。”
皇帝給的宅邸在東華門外,跟內閣並不順路。
張居正從善如流,站在原地目送老師。
徐階頭也不回,揹着雙手,晃晃悠悠地往東華門走去。
腦子裡卻想起廷議之前,皇帝交代他的事情。
……
半日之前。
徐階跟着皇帝去往廷議的路上。
“徐卿,朕令人編撰了一本數算啓蒙書,你知否?”皇帝無意間提了這麼一句。
徐階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知道此事,但並未看過書。”
皇帝解釋道:“我已經讓戶部官吏、錦衣衛、東廠都修習此書,但稍嫌不足。”
“明年春闈快到了,不少學子入京備考,朕的意思是,卿到了學院後,不妨招攬一些進士無望的舉子,學習數算。”
徐階立刻想清楚了緣由,追問道:“陛下想補充精通數算的官吏,爲度田準備?”
彼時皇帝扭頭看了一眼徐階,似乎在想,老年人腦子轉得還挺快。
他開口說道:“是有此意。”
“不過,除此之外,但還有一層意思。”
“朕想招攬些有興趣的學子,專事數算,以求突破。” 皇帝頓了頓,又補充道:“不允許再考科舉、也不會授予吏身。”
“總而言之,便是再替朕倒騰一個職序出來,不是官身、吏身,就是學身。”
“朕給你定個調,若是學身造詣登峰造極,有祖文遠之類的水準,可以封爵!”
徐階皺眉,更是好奇皇帝的意圖。
竟然連爵位都許出來了!?
雖說祖文遠、王尚彬這等地步也是世所罕有,但許爵未免太過誇張了吧?
爲度田準備,不至於做到這個份上。
莫非,這就是如今這位皇帝的小衆愛好?
先帝喜歡後宮造人,世宗尋仙問道,這位的愛好則更是獨特。
……
一路上回憶着,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東華門。
但他並沒有徑直去皇帝許諾的宅邸。
而是讓領路的太監,帶他去往新學府。
徐階現在最有興趣的事情,其一,就是揣摩皇帝的想法跟意圖。其二,則是看着皇帝施政,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
眼下皇帝將大政都託付給了內閣,唯二攥着不放的事,也就是京營跟新學府了。
徐階自然很有興趣去看看究竟在鼓搗什麼。
不多時,就被太監領着,來到了學府門口。
定睛一看,大門口的影壁上,“求真”、“問道”四字,直讓徐階犯嘀咕。
不時有人進進出出,似乎已經頗有些氣候。
徐階朝身邊的太監問道:“如今學府的學子都是什麼來源?”
張誠聽到徐階發問,忙上前一步,恭謹答道:“主要是宗室勳貴,以及過來進修的官吏、錦衣衛。”
本來東廠的太監也是一起來上課的,奈何勳貴、官吏都引以爲恥,不願同堂。
最後只好請老師到內書堂教習。
徐階聽了默默點頭,他一聽便知,後者是給度田做準備的。
不過前者過來浪費糧食作甚?
他想到便直接問了出口。
張誠耐心解釋道:“陛下說,只要數算出了師,便能留在學院,吃一份皇糧。”
“若是能夠學到精妙、推陳出新,也不吝封賞爵位。”
“這話一出,尤其許多勳貴旁支,趨之若鶩。”
徐階聽罷,心中一哂。
哪裡是奔着皇糧來的,這是都算準了,接下來皇帝必然有一次千金買馬骨,老狐狸們都趕着往裡送旁支下閒招呢。
他大搖大擺走進大門,吩咐道:“取一冊數學啓蒙一給我,再將程大位叫過來。”
……
程大位正在整理書稿,聽了新任山長有召,連忙放下手上的事,跟上太監出了房門。
書院規模不大,一會就到了地方。
程大位剛走到屋外的時候,就聽到屋內氣急敗壞的聲音。
“不是伱方纔說的,這是加號嗎!?”
“徐少師,您看錯了,您近點看,這是乘號。”
後者的聲音充滿了無奈。
程大位一聽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站在門口,沒有第一時間進去。
轉而看向太監張誠,歉聲道:“公公,稍待,我去讓人取一副靉靆過來。”
靉靆就是眼鏡,各人稱呼愛好不同。
石板上用碳作書,省錢又省事,就是對有眼疾的人不太友好。
後來皇帝開恩,發了筆銀子,買了些眼鏡,以備老年學子借用。
張誠叫住了他:“無妨,咱家去一趟便是,程教諭還是先去見徐少師吧。”
程大位拱手謝過。
又交代了一番放在哪裡,這才按捺住心中的忐忑與緊張,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徐階見有人進來,沒好氣道:“你就是程汝思?”
程大位深吸一口氣,行禮道:“末吏程大位見過山長。”
徐階擺了擺手,讓人起身,沉聲問道:“華夏數算一脈相承,你怎麼弄出這麼些亂七八糟的符號,莫不是故意爲難人?”
他指着上面的“+-×÷”,還有那一串橫不平豎不直的數字,臉色盡是不滿。
數算,徐階雖然不能說精通,但也懂一些。
數算本身也有簡式,包括各類符號,數字等等。
但如今這些基礎的加減乘除都弄出一堆不認識的符號,反而讓人摸不着頭腦,他自然有意見。
程大位苦笑道:“山長誤會,此事是陛下的意思。”
他無奈地將皇帝那套,什麼符號便捷明確,數字清晰簡單的說法一一說給這位新上司。
乃至於這些符號都是從哪些外邦古籍中翻閱出來的,都挨個點明。
徐階一聽是皇帝的意思,縱然有所不滿,也只好嚥下這口氣。
悶悶道:“你將此書一一註釋後,再交還給我。”
本來就懂一些,自然不用跟着上課,只需要將符號、數字對應起來便可。
程大位躬身應是。
徐階略過了此事,問起了書院現有的官制。
程大位小心道:“山長,如今書院並無官制。”
“起初,陛下說要給出師後留在學院的弟子,授予吏員的身份。”
“但吏部、戶部、禮部都不同意,也就沒能做成。”
徐階一聽就明白裡面的彎彎繞繞。
雖然只是吏員,但這也是一條晉升路徑,六部能眼睜睜看着皇帝握在手裡就怪了。
難怪皇帝讓他重新定一套學身的官制,還要內帑來發俸祿。
他沉吟道:“現在留院的標準是什麼?”
程大位忙道:“修完啓蒙一的加減乘除,並且能熟練運用於賬目覈算、田畝計算等應用。”
徐階瞥了程大位一眼。
戶部清吏司的吏員也就這水準,你管這叫啓蒙一?埋汰誰呢?
是不是都得達到,欽天監那些動輒數算天體的人,纔算是完成啓蒙?
或者像王文素那樣,得會定位式樣,開方演算,才能算學有所成?
要不是知道這估計是皇帝起的名字,他當場就得惱羞成怒了。
他忍住不快,又追問道:“留院的人多麼?”
程大位搖了搖頭:“官吏修習完,就回部司了。”
“倒是一些勳貴人家,出師後反而會留在學院。”
用陛下的話說,反倒是這批人,不愁衣食,又有些興趣,反而會留在書院。
徐階嗯了一聲,陷入思忖。
恰在此事,張誠拿着眼鏡走了進來:“徐少師。”
他恭謹遞給徐階。
徐階扭頭看了一眼,信手接過。
他戴在眼睛上,重新拿起數學書翻閱起來,嘴裡說道:“張公公,學院的俸祿,定額是多少?”
張誠對答如流:“徐少師,如今書院定額一百二十人,俸祿合計定額萬兩。”
“不過如今在冊只有二十九人,內帑只按在冊撥給。”
“其餘還有印刻書籍、修繕房屋、賃舍伙食等,一年合計一萬七千四百兩,需用時,再按先報後批的流程,由內帑撥付。”
徐階大手一揮:“把今年的全部撥給我!”
“陛下將學院託付給我,是要辦事的,每次都報批,消磨功夫,就怕壞了陛下的事!”
他又看向程大位,理所應當地開口道:“還有各部司、錦衣衛出師的那些人,都得留在學院授課半年才能走!”
“要是六部跟成國公有意見,讓他們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