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軍師是在試探,他是個非常敏銳的人,與昌平的官員們見面後,從他們的話中聽說亡國亡天下的理論,立刻就驚爲天人。追問之下,他找到了提出這一理論的滕珙,與之交談良久。
滕珙確實是個優秀的年輕人,但那樣驚才絕豔的思想肯定不是他所能提出來的。而他派出去的人也打聽到了,在城破前,有一位叫滕二的年輕人,一直協助滕珙辦理事務。
那麼這個滕二是誰呢?鄭將軍想,不管是滕家的哪位公子,真正藏於幕後的人最有可能是原開國公世子。
但他還是在拜貼上寫了要見滕二公子。
果然滕二公子是個少年郎,開國公世子甚至沒讓他一個人出來見客。而是親自陪着。
鄭軍師沒有直接詢問,而是從自己最喜歡的修道上問起了世子的看法。
滕琰見父親無法繼續接上這話題了,就大方地繼續聊,其實關於天人之學,做爲學過自然科學的滕琰自然有不同於這時代人的見識,只是她怎麼也不能說什麼宇宙大爆炸之類的吧。想了想,就用理學的思想解釋一下吧:“天地初間,只有陰陽二氣,二氣運行,清者爲天、日月、星辰,濁者爲地。”
鄭軍師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滕琰身上了,他沉思了一會兒說:“那萬物又如何生成?”
“陰陽運行,五行相生相剋,生成萬物。”滕琰回答。
“陰陽又如何生出五行?”
“陰陽爲氣,五行爲質,陰陽五行實則爲一,不是陰陽外別有五行。”
“滕公子此說甚有道理。”鄭軍師客氣地一揖,又談起了文章學問,若論知識底蘊之豐厚,滕琰確不如鄭軍師,但她一直愛看書,既有前世的底子,又有今生幾年在藏書樓的惡補,也擔得起學識淵博,而且眼光獨到,見識不凡,不知不覺就聊過了午時。
滕家自然準備了豐盛的午餐,鄭軍師無意於此,簡單吃過,就又同滕琰聊了起來,這回只有他們兩人,父親本想繼續陪着,被鄭軍師婉言謝絕了。滕琰暗地裡對父親眨了眨眼睛,讓他放心,整整談了一上午,說有多瞭解對方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至於完全沒數,鄭軍師肯定是沒有惡意,再說,她還想說一些不願意讓別人聽到的話。
下午的開場白就開始接近實質了,鄭軍師說:“聽人說滕公子前日曾說出亡國不同於亡天下的道理,力主保存華夏衣冠,不勝佩服。公子此念拯救昌平十萬人,功勞不可謂不大矣!”
“拯救昌平的是燕王和鄭軍師,我可不敢居功。”滕琰客氣地答到。
“用兵刀驅走犬戎人,對我們吳國軍隊不算什麼難事,只是將燕國百姓民心轉向吳國,沒有公子的理念不知還得起多少戰火。”鄭軍師讚賞之情溢於言表,他又肯切地問:“燕王將昌平郡交我暫爲牧守,我如今梳理律令,重整戶籍,丈量土地,欲使民有所依,公子有何教我?”
“鄭軍師進昌平後,不愛財物美色,專心賑濟百姓,謀劃政務,人皆稱神仙,我於深受恩蕙之餘,唯有感激,哪敢當軍師此言?”
“公子不要過謙,我觀公子言談舉止,胸中定大有溝壑,在下爲昌平百姓請公子賜教!”
聽了這句話,滕琰終於抑制不住在心裡擱了一上午的一句話:“我想先爲昌平百姓問一句話,吳軍是如何確定攻擊犬戎的時間?”
滕琰直盯盯地看着鄭軍師,希望能看到他宛如謫仙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狼狽,她失望了,鄭軍師還是用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情平靜地答到:“去年接到燕國被犬戎進犯的消息,吳國就定下了出兵的計劃,調派軍隊後,原本是打算在冬季黃河結冰時渡河,沒想到昌平府一直沒被犬戎所克,就駐兵黃河南岸觀望,直到今年春。三月二十,吳軍過黃河,三天全軍渡罷,形成對圍昌平的犬戎半包圍形勢,三月二十五日,恰逢犬戎攻城失敗,趁此時機,一舉擊潰犬戎。”
大約是看滕琰一直不開口說話,鄭軍師繼續說:“昌平府一直出乎我的預料,最初以爲不到冬天就會守不住,結果一直堅持到冬天,我又想這個冬天肯定過不去,沒想到又用冰將城牆澆築上,熬過了冬天。到了春天開化,又守了一個多月。我這時以爲要是再不插手的話,昌平還能守上幾個月的,決定不等了,結果後來進了城才知道城內已經沒糧了,而且要在二十六日棄城。我還從沒這樣失算過,這裡面有你不少的主意吧?”
滕琰不答,直接問:“爲什麼不再等幾個月?”
“再等下去,就來不及春耕了。昌平郡的土地又得荒上一年,不知道還得多死多少人。”
說出這樣的話的鄭軍師的臉上還有着一種近似悲天憫人的表情。
滕琰現在最想做的就是把手邊的茶杯扔到鄭軍師的臉上,但她一動沒動,她明白,再有情緒也得講道理。
吳國沒有救燕國百姓的義務,可能換了她站在吳國的角度,也可能等犬戎佔了燕國後再出兵打敗犬戎。這時機掌握好了,既不用承擔滅燕的名聲,又救百姓於犬戎的鐵蹄下,還讓犬戎人在與燕國的交戰中消耗不少力量,一舉數得,何樂而不爲?
不過,在被圍的城中,吃盡了千辛萬苦的她怎能不氣呢?
鄭軍師看透了她的心思,用波瀾不驚的聲音說:“公子倒底還年青,能悟出亡國亡天下道理的人應該氣度非凡。”
“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兩句話在滕琰心中盤旋着,但最終沒有喊出來。也學着鄭軍師用輕鬆的語氣說:“受教了。”
鄭軍師笑了,用一種好象什麼都瞭解的語氣說:“其實這個問題,昌平府裡大概也有人想到了,但沒人敢來問。”
“我敢問有什麼用,還不是什麼也不敢說?”滕琰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不是怕對方不悅,而是真沒有什麼用,還顯得自己幼稚。
果然鄭軍師包容的笑着,輕鬆地把話題轉了回去:“已經到了春耕時侯,可昌平郡戶籍、土地契書等存檔混亂不堪,還丟失了不少。現在百姓流離嚴重,很多地說不清歸屬,可急切間無法理清,重新丈量也來不及了。現在不少地方都在爲土歸屬歸屬鬧糾紛,還有原來的官田,再不耕種,就錯過今年了,公子有什麼好辦法?”
滕琰真不想再同鄭軍師說下去,可這個問題又關係重大,她只好幫着想辦法。爲什麼存檔會混亂不堪,甚至一時無法理清?剛剛經過戰亂,官府的文書不全是可以理解的,就是在昌平府內保存完整的,也因爲土地兼併嚴重,世家和達官權貴佔了大量的土地,又在官府的登記上想方設法地瞞報,還有官府爲了多加稅收,對一些無權無勢的小民又虛報產業這些情況而混亂。這是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固有的敝端,學過歷史的滕琰雖然對詳細的情況不甚清楚,但還是懂得其中的大道理。
鄭軍師身爲局中人,跳不出這個局,想理清這團亂麻,靠眼下這點時間是不成的,滕琰給他出了個主意,也不需理清,只給三天時間,到官府登記自家土地,三天後誰先登記上,就可以耕種,今年的收成與稅賦都算誰的,五天後只要空着沒來得及耕種的土地,無論登記與否重新登記、耕種,再剩餘的和原來和官田就由昌平和燕國的軍人屯田或分給無地的貧民。春耕後閒暇時間重新丈量土地,登記造冊,從明年開始,按土地登記冊子耕種。還有一點,如果登記的土在重新丈量登記覈對後,如果不是自家的,多交二成的地租給土地的主人。
辦法雖然粗,也符合耕者有其田的大意,只要你能種得了,就隨便種,多種多收,當然也多交稅,昌平郡經過戰爭,人口銳減,耕地肯定是足夠了,至於詳細規劃,就有一年的時間慢慢琢磨。
“好!”鄭軍師眼前一亮,嘴角的笑意更加明顯,“就如公子所教,明日就按這去繁就簡的法子先把今年的地耕種起來。”
滕琰如同現代社會中絕大多數人一樣,對農事一竅不通,但也明白耕種需要種子,忍不住問:“現在耕種各家都缺種子吧?”
鄭軍師臉上那種胸有成竹的表情又使滕琰恨不得上去揍他,他輕飄地回答:“我已經預計到,故而準備了適合燕地的糧食種子,現在恰好發給百姓。”
除外吳國人故意等昌平被攻陷後再出兵的不懷好意外,當然事實上他們也沒如願,吳國人還算是優秀的統治者,人家在細心地爲昌平以至燕國謀劃美好的前景,至少比燕國的朝廷好上無數倍,滕琰在內心勸自己。
鄭軍師心情很好地對滕琰做出了我不與你這個年青人計較的表情,又悠然地拿起剛剛一名軍士送來的一封書信遞給滕琰,示意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