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安城北門下一片淒厲的哭聲,兩百多名漢人百姓被用繩子串着,驅趕到城壕外側,一羣后金甲兵躲在他們身後,押着其他百多名百姓收拾地上赤裸的建奴無頭屍體,城上的盧傳宗對着下面的建奴破口大罵。
多爾袞在兩百步外,身後是數百名陣列嚴整的巴牙喇,正一臉沉靜的看着北門城樓上那個模糊的明軍將領。
他就是皇太極口中的墨爾根代青,是聰明的意思,這個封號也是以後那個睿親王睿字的來源,多爾袞今年才十七歲,是奴爾哈赤的十四子,去年剛剛取代阿濟格成爲正白旗旗主(注1),與他同在一旗的胞兄阿濟格仍然獨領其中十五個牛錄,阿濟格失去旗主位置,不但不去怨恨皇太極,反而把憤怒都集中到自己這個弟弟身上,連帶着對鑲白旗的小弟弟多鐸也有意見。
後金的習俗便是喜愛幼子,加上奴爾哈赤寵愛阿巴亥,連帶着對阿巴亥這三個兒子也十分喜愛,原來奴兒哈赤的兩黃旗六十個牛錄,分給阿濟格、多爾袞和多鐸各十五個,他自己留了十五個,到他病重之時,又把剩下十五個給了多鐸,使得多鐸的牛錄達到三十個,而且大都是超員的強盛牛錄,要說他們三個直接掌握的力量比皇太極還強。
奴爾哈赤本意是這三個孩子力量強,可以護住阿巴亥,豈知反而被其他六個掌旗貝勒顧忌,奴兒哈赤一死就逼着阿巴亥殉葬,斷了三人的聯繫紐帶,那時候多爾袞才十五歲,多鐸十三,阿濟格又是個沒有城府的人,生生看着其他幾人逼死了他們的親生母親,然後三人之間也多了許多隔閡,其他幾個貝勒這才放心。
多爾袞目睹親生母親殉葬,心理上快速成熟,阿濟格雖是大哥,但脾氣粗暴,只喜歡打仗,對於權術一竅不通,開會做事都沒個正形,多爾袞便不把希望寄託在這個阿濟格身上,平日只是小心翼翼,對皇太極言聽計從,又故意與阿濟格鬧出矛盾,使得各旗旗主都對他十分放心。在天聰二年的議政大會上取代阿濟格成爲正白旗旗主,雖然他知道這是皇太極進一步製造他們三兄弟間的矛盾,還是接受下來,但阿濟格並不理解,從此對他頗有怨恨,旗中事務基本是各行其是。
他吸口氣,回到眼前的現實中,這次他十分理解皇太極的心思,只是要來尋個面子,利用騎兵優勢逼迫這股明軍不敢出城,每牛錄抽調了四人,回去後通過這四人之口告訴其他人,這股明軍也不敢直面後金兵鋒,前次失利不過是烏納格的指揮失誤。所以他這次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會攻擊城池,只以示威爲主。
他身邊一個帶路的蒙古左翼甲喇額真指着一處城牆對他道:“十四貝勒,前次殘破的城牆已經被他們修好,又澆了水加固,才隔幾天,牆頭民壯也多了,這股明軍真是狡猾得緊。”
多爾袞細細看去,城牆上人頭密集,既有鐵甲兵也有火銃兵,還有一些手執刀槍的民勇,隔一段就有草廠、撞杆和夜叉拍,但看得出他們也是倉促,夜叉拍上連鐵尖都很少,基本就是一根圓木。
看來這幾天時間他們已經動員起了不少民勇,加上那支奇怪的明軍,確實不好打,這城打下來至少得死幾千人,各旗也不會同意。
他看向身邊那個甲喇額真道:“你們被人家殺了幾百人,連他們是哪裡來的明軍都不知道?”
那甲喇額真小心的點點頭,他們確實到最後都沒搞清楚到底是哪裡來的,那中軍也只有一個陳字的六尺紅旗,多爾袞不屑的道:“不認識漢字?那門樓上紅旗明明寫着文登營哨官。”
甲喇額真吶吶的應了兩句,他確實不認識,但上次那個漢人書房秀才明明說只寫了一個陳字。
多爾袞不再理他,城下的屍身已經都搬到兩百步外,那裡已經堆了很多柴火,馬上要焚化,建州的習俗就是火化,即便是在遼東死了,也是如此處理。(注2)
他對身後一名白甲兵吩咐道:“把那些尼堪拉到城下,全部把衣服脫光,一個一個砍頭。”
那白甲問道:“主子,搬屍身的是否一併斬殺?”
“全部。”
那名白甲兵領命而去,後金甲兵將那些搬屍體的人趕到城牆外一百多步,幾個面目猙獰的甲兵拖出一個漢人男子,是個斯斯文文的生員模樣,他大概也猜到了要做什麼,嚎啕大哭起來,一個甲兵用生硬的漢語讓他把衣服脫光,他一邊哭一邊脫,眼睛惶恐的在幾個甲兵身上看來看去,後面的另外一些甲兵則喝令其他明人全部脫光衣服,一個女人動作稍遲,便被一刀砍斷手臂,在血泊中慘叫着。
那些百姓已經嚇得驚慌失措,人羣中哭聲震天,甲兵又連砍幾人,其他人顧不得羞恥,趕快脫光衣服,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後金兵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在一些女人身上亂摸。
前面那個生員被喝令跪下,他臉上流滿了眼淚鼻涕,另外一名白甲抽出大刀,放在他的後頸上,冰冷的刀鋒接觸着皮膚,那個生員知道末日來臨,跪在地上絕望的大聲哭泣。
那名白甲兵看着生員的模樣,頗覺有趣,他故意把刀提起,過了一會又放到他頸子上,幾次之後那生員聲嘶力竭,嗓子已經啞了。
城樓上的盧傳宗高聲喝罵:“滾你孃的軟蛋,你哭個啥,要死站起來像個男人一樣死,你他娘咬他一口也好過這般模樣。”
城牆上其他民勇也一起叫罵,卻是罵的建奴,有文登營做主心骨,他們膽子也壯了不少,至少這些後金兵現在就不敢攻城。
那名白甲兵玩過幾次,估計無趣了,猛地一刀斬落,生員的人頭掉落地上,身子又停了一下才向旁邊歪倒,城下百姓一陣驚叫。
盧傳宗再看不過去,噔噔噔跑過來道:“大人,咱們出城打吧,才一千韃子。”
朱國斌不同意:“盧千總,此時不宜出城,看他們全部騎馬,也沒有器械,應是前鋒,建奴若來報復,必有大軍在後,咱們一出城他們就會退遠,追還是不追?況且現在步隊都部署到四門,等到調齊了,百姓也殺乾淨了,又出城作甚。”
盧傳宗怒道:“那咱們就這樣幹看着他們挑釁?”
陳新一臉平靜,城下這股建奴很有可能是大隊的前鋒,來查看城防的,幸好前幾日拖着那知縣看了北莊的現場,知縣大人嚇得不成人形,回來就開倉召集民勇,並號召縉紳出糧,去看了現場的一些市民回來,大肆宣揚,再加上訓導隊煽風點火,城中百姓義憤填膺,有文登營作依靠,有糧食拿,又是保衛家園,他們紛紛報名參加民勇,增加了數千守城的力量,很多人家拆了院牆提供石頭,這些民勇野戰無用,但在城頭扔石頭,同樣能砸死白甲兵。所以他不打算出戰,眼下人頭到手,只要守穩城池便是,城防越牢固,建奴越不敢攻。作爲核心的文登營若是貿然出擊有所損失,城防便虛弱很多,民勇的信心也會減弱。
他身邊的固安知縣大人戰慄着道:“還是不出城的好,不出城的好,建奴竟然兇殘如斯,這,這。。。”
陳新微笑着安慰他一番,然後看着那個囂張的巴牙喇,對身邊的石平利道:“多遠?”
“一百二十步了,怕是上次的後金兵回去說過咱們火器厲害,他們特意隔這麼遠,不過斑鳩銃一百二十步也能打死人,他們決想不到,但是會打死很多百姓。”
盧傳宗急道:“總比這樣砍頭好。”
陳新點點頭,石平利立即轉身去安排,斑鳩銃一百二十步仍有殺傷力,但對重甲目標沒有什麼效果,至於合機銃,則完全只能試試運氣了。
石平利叫過幾個火槍旗隊長,也包括斑鳩銃分遣隊的旗隊長吩咐一陣,各旗隊長回去安排好後,火槍兵列成兩排全部來到城垛後面,石平利叫過號手待命,然後他探出頭出去,那個白甲又抓來一個老者,正在雙手把刀舉高。
“吹號!”
天鵝音響起,兩百多名火槍手突然舉起火槍,緊跟着就擊發,那幾個甲兵還不及躲藏,每人便被數顆鉛彈擊中,合機銃的八錢彈丸雖然沒能破甲,但仍有一定能量,一名甲兵被撞斷肋骨,那名囂張的白甲直接被一顆斑鳩銃重彈打中面門,直挺挺的倒地,鼻子變成一個血洞,流出紅白相間的液體,他們身旁的百姓也倒下一片,淒厲的慘嚎不絕於耳。後面的甲兵都嚇了一跳,沒想到這麼遠還能打到,全都往後面躲去,幾名機靈的百姓大喊一聲往城牆逃來,在他們帶動下,另外一些沒被捆住的人也紛紛乘亂逃跑,城上的人一起大喊着讓他們快跑。
後金甲兵很快反應過來,火銃都需要裝填時間,他們紛紛追出,對準逃跑的百姓背影連連放箭,一支支重箭毫無阻擋的插上百姓赤裸的背,二十多名百姓接二連三的倒下,很快只剩下最後三人。
最後三個百姓已經跑進七十步,後面追着五個甲兵,火槍兵仍然在緊張的裝填,盧傳宗抓緊着拳頭,心都要跳出來,只要進入五十步,火槍掩護一輪,這幾個百姓就能活命。
逃在最前面的一個男子兩眼圓睜,嘴巴大大的張着,神情中夾雜着希望和恐懼,他對着城上高高的伸出一隻手,似乎那些人已經能把他拉上去,五聲弓弦聲響,他猛地一震,胸膛往前面仰起,又跌跌撞撞的跑過幾步,那隻高舉的手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隨着身體撲倒在地上,露出背上插着的兩支重箭箭桿。三個百姓倒在城牆外五十步,那五個射箭的甲兵乘着火槍還沒射擊,轉身狂奔。
城外的多爾袞一臉冷笑,看着城樓上的瀰漫的硝煙,他旁邊的一名甲喇額真奉承道:“原來這支明軍的火銃能打一百二十多步,不過那幾個甲兵的甲都沒透。多虧十四貝勒妙計,用幾個餘丁改扮就試出明軍火銃射程。下步當如何做,請貝勒示下。”
多爾袞淡淡道:“把那些人都砍了,咱們回營,明日繞城一週,後日回良鄉。”
城牆上則是一片懊惱至極的惋惜聲音,盧傳宗氣得一掌拍在牆上,固安知縣看了幾個百姓的情形,嚇得連下巴都抖動起來。
陳新看着地上擺滿的百姓屍體,突然對身邊朱國斌問道:“他們最開始是從西北邊出現的?”
朱國斌立即答道:“確實,是從良鄉方向的官道過來,大人的意思是建奴大軍已經移到京師西南盧溝橋方向,那正南和東南方向或許可以走了。”
陳新對朱國斌道:“選五個夜不收,讓他們跟海狗子去京師,我有一封很重要的信送去。”
朱國斌還是一貫的不問多餘問題,立即進城樓寫了五個夜不收名字,派出親兵去十字街口通知五人來北門待命。片刻後馬蹄聲響,五名夜不收已經一人雙馬趕到,上次繳獲了一百多匹戰馬,所以夜不收的馬匹都增加了一匹,讓他們能擴大偵察範圍。
陳新帶着幾人進了城樓,對他們道:“一會等這夥建奴退走後,你們從東門出城,連夜趕路,先往東走,寧可繞些路,必須把海軍士安全送到京師。”
幾個夜不收一臉彪悍,乾脆的應了,等他們退出去,陳新纔對海狗子道:“狗子,三樣東西,一封塘報、一封捷報,一封密信,你進城時只能交塘報出去,就是黃色那封,別人問你別說大捷之事,就說固安被攻,你是來報信的,其他啥都不知道,塘報給兵部,其他兩樣都給宋先生,他在你去過的崇文門那個小院。記住沒?”
海狗子一臉傻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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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海狗子一行趕到京師左安門,他們往東繞了一圈,途中沒有碰到任何後金人馬,當他們進入京師近郊時,曾經人眼稠密的地方竟然數十里沒有人眼,到處是斷壁殘垣,路旁倒滿凍餓而死的百姓。
到了左安門下,他們交上塘報和腰牌,查驗了好久,終於被放入甕城,進城後由一名五軍營把總帶着去兵部,海狗子委託給一個夜不收去辦,自己悄悄離開,走巷道去了崇文門外的小院。
張大會打開門後,竟然楞了一下,然後才認出是海狗子,高興得把海狗子抱了起來,這兩個一起行乞的小乞丐,已不是當年的模樣。
宋聞賢聞聲出來,一看是海狗子,匆匆問了海狗子情況,不禁欣喜若狂,先看了捷報,看完後哈哈哈大笑三聲,然後他回到屋中關上門,着急的拆了信,幾頁的密信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數字,有些數字中間還用一個蝌蚪樣的記號隔開,看了一個數字是個五,宋聞賢馬上在書架上選了一本金瓶梅,書的封面上划着五橫,然後放在桌上,按着第二個數字翻頁,第三個數字定列數,第四個數字定字數,選定後用筆在紙上寫下一個“文”字。
這是陳新教他的特務手法,兩人手中都有同一個書房同一版的五本書,通過數字定位文字,簡單又有效,傳遞中的人都不知道是什麼書,密信即便落入別人手中,也是全無用處。
如此重複着,他花了一刻鐘,翻譯出了這份密信,他寫完後自己讀起來:“運籌之功不得歸兵部,需給溫體仁,交換條件是本次軍功不得分潤其他營兵,直稟皇上,另,不能被兵部安排出擊。。。。。。”
宋聞賢看完滿足的仰頭笑起來,良鄉失陷,京師已經亂成一團,果然還是有好時機,陳新沒有讓他失望,他終於等到他急需的東西。
裡面幾件事,陳新只說了要求,如何完成需要他動腦子,他腦筋急轉,口中喃喃道:“他一個禮部尚書,如何拿得到這運籌之功。。。”
他突然一拍腿,“正好推到王洽身上,反正他現在說話也沒人信,其他的就溫尚書自己想辦法,有了這運籌之功,他怕是能入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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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前文一處寫錯,此時正白旗旗主已經是多爾袞,崇禎元年更換的。注2:死則翌日舉之於野而焚之。《建州見聞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