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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 4.20|

沈寧由太監引路到了御花園,卻不是去金菊滿園的九和苑,而是進了花期已過的朱夏苑。東聿衡穿着一襲藍色暗花緞常服坐在靈璧奇石桌前品酒小酌,見她迎面而來,放下玉酒微微勾脣而笑。

沈寧不得不承認自己又被秒到了。男色也誤人啊。

她微笑着走上前來,東聿衡執了她的手讓她在身旁坐下,將周遭隨侍全部揮退,連個侍酒的也沒留下。

他親自爲沈寧將酒滿上,笑吟吟與她對飲兩杯。

“你今個兒雅興頗高,是有什麼好事兒麼?”沈寧爲他斟了一杯美酒,輕笑問道。

“朕已讓人選了些木料運進宮來,明個兒就可練習制底了。”

“是麼,那太好了。”

東聿衡點點頭,淡笑不語。

二人又閒話幾句,賞月觀星,不甚愜意。

而後東聿衡拉了沈寧起身,“走罷,陪朕去賞賞花。”

沈寧撲嗤一笑,“你是喝醉了麼,在這兒咱們只能賞葉子。”

“唉,來年不都是花麼。”東聿衡捏捏她的手。

二人慢悠悠地往前走,賞過好大一片綠葉,終而在一片即將枯萎的園地前停了下來。

東聿衡長指一指,道:“朕,其實不愛這花。這花太過鮮色豔麗,少了幾分清雅。”

沈寧知道他還有它話,因此並不接嘴。

“然而朕想着若是插在你的間,應是別有韻味。”

沈寧微皺了眉頭,“我也不喜歡這花。”

東聿衡凝視她笑着搖搖頭,眸中似有熠熠星光,“你會喜歡它的,來年,朕會親自爲寧兒摘下一朵。”

沈寧聞言,卻是大驚。

她即便不通園藝,入宮幾年也知東聿衡所指的是什麼花。

牡丹魏紫,羣芳之,花中之後。

這一株花,從來只有皇后纔可佩戴!

從皇帝口中說出的話,含義已是昭然若揭。

“不!”她斷然拒絕。

東聿衡臉色一變,他沒料到她會說出個“不”字來。

她一直堅定着白一心人的信念,定是對妻位極爲重視。他原以爲她會欣喜若狂,再不濟也會笑容滿面,可不料她卻毫無喜悅之色地拒絕。

沈寧確實十分在意東聿衡的妻子不是她的事實,但多少失落她也只是壓在心頭,她從未想過要搶這個皇后之位。

可如今東聿衡如同平地起雷的一句,她震驚過後,頓時明白過來。這便是皇后最後的籌碼。

因爲大皇子喜歡她,所以皇后自願讓出後位來阻止皇帝配皇子。她倒成了最大贏家,說來只覺可笑!

喜歡一個人有什麼錯?要她踐踏着東明奕的真心與孟雅的絕望登上皇后之位,她該是有多麼不知廉恥!

“不,我不要,絕不!”

“寧兒,”知她恐怕是猜出了原委,東聿衡惟有安撫地道,“你聽朕說。”

沈寧滿臉防備地看着他。

“皇后來找朕,提出自願假死讓出後位,求朕再給大皇子一次機會,”東聿衡撫了撫她的手臂,“朕心中雖極願你爲皇后,但其中許多問題朕不得不考量。直至今日,朕才下了決心。朕已爲你盤算好了,你只管乖乖地聽朕的安排,開開心心地成爲朕的皇后,其餘的都不必過問。”

沈寧用力搖頭,“我纔不管你考慮了多少,這肯定不是惟一的選擇。反正我不同意!”

她恐怕是世間惟一一個這麼抗拒成爲皇后的婦人罷?東聿衡擡起她的臉,“你難道就這麼不願成爲朕的皇后?”

“我想,我真的很想!但是以這種方式成爲皇后,我是絕對不肯的!”

東聿衡道:“從一開始,大皇子如若爲儲,朕最擔心的就是孟家的外戚勢力,倘若皇后逝了,大皇子也便放開了手腳。”

沈寧沉默片刻,”那我也不管,即便皇后不假死,你要有心立大皇子爲太子,也會想出其他方法。”

“你這腦瓜子到底在想些什麼?”

沈寧抿了抿脣,“大皇子只是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他現在又沒做傷天害理的事,並且人心總是會變的,萬一再隔個一年半載,他愛上了真命天女,又當如何?皇后又有什麼錯?我本來就搶走了許多屬於她的東西,還要連她最後的東西也搶走麼?還是憑着她的兒子喜歡我?”她搖了搖頭,“這樣卑劣的事情,我是該有多麼卑鄙無恥才能做得出來!”

“你爲別人想那麼多做甚?皇后假死之後,朕會爲她安排好。”

“反正我不同意,你要是命令我去做,我也會抗旨的。”

“你……”

“不說了,我不聽!”沈寧捂住耳朵。

東聿衡氣得笑了,竟還有她這樣的人!見她閉眼閉耳,知道她這會不會好好聽他說話,惟有無奈地在她臉上重重掐了一把,罵了一句:“豬腦子!”

這夜不了了之,此後沈寧一直對這個話題持拒絕態度,東聿衡連打她屁股的心都有了。

沈寧何嘗不焦慮,她想勸皇后改變主意,但也知道自己不能去當面直言,那樣無疑是讓她的難堪再添一層。就在她爲難之際,皇后趁她早間請安時,說是有事與她單獨商議,將她留了下來,摒退了所有閒雜人等,甚至連綠翹也沒留下。

沈寧難得地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孟雅注視她片刻笑了笑,緩緩開口,“本宮近來看了一本書,叫做棲霞遊記,不知皇貴妃看過麼?”

“我也看了。”沈寧點點頭。

“這個棲霞主人可真真是閒人雅士,本宮看完,最爲欣賞的一段便是他在峑州過刺繡節的描述,那兒的繡娘果真如他所言,羣坐湖邊,一聲令下,飛針走線麼?”

“確是如此。”沈寧也曾親眼見過一回。

“你也曾親眼見過罷?”

沈寧自知不能隱瞞,惟有點頭。

皇后輕嘆一聲,而後笑道:“本宮可真羨慕你啊。”

沈寧道:“娘娘何出此言?我當時不過苦中作樂罷了。”

孟雅輕輕搖了搖頭,看着她道:“本宮,一直很羨慕你。”

“娘娘?”沈寧略微一驚。

“你身爲婦人,卻做了許多婦人不能做的事。這其中雖不乏形勢所迫被逼無奈,但回頭想想,你的人生是一片波瀾壯闊,等你年老之時,憶起往事是那般精彩。”孟雅稍稍垂眸,“但是本宮的一生,卻猶如一灘死水。”

她頓一頓,又道:“或許,也不是一灘死水,只是卻比死水更不如。”

“娘娘言重了。”

“或許旁人看來,我穩坐中宮十幾年,一直養尊處優,是這帝國最尊貴的女人,還有什麼比本宮更令人羨慕的?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本宮愈看着你與天家,就愈不願守着這個空殼過一輩子。”

沈寧的臉上閃過複雜之色。

孟雅輕輕一笑,“你不必如此,我自生下大皇子後,便再不曾與天家同牀共寢了。”

沈寧驚訝地擡起頭。

“天家從未與你說麼?”孟雅原以爲,沈寧早就知道這事兒了。

沈寧搖了搖頭,“陛下是決不會將這事兒說給任何人的。”

孟雅輕一嘆氣,“是啊,陛下對我,也是十分容忍了。”

見她既是把話說開了,沈寧不由道:“娘娘當時爲何……”

孟雅沉默片刻,緩緩將往事說了出來,繼而她道:“陛下去了別人那裡,我也無波無瀾,反而還鬆了口氣……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自己是否,連做婦人也不完整……”

沈寧道:“娘娘這話錯了,我覺得娘娘,不過是太過失望罷了。”哪個女人在那樣的環境下不期望所愛之人用堅強的臂膀撫慰?只是東聿衡卻要脆弱的她自己站起來。

“是麼……”孟雅苦笑一聲。這些話她從未對別人說過,就連自己的母親也不曾說過。因爲她知道他們都不會理解,莫名地,她明白惟有沈寧能不驚不異。

“待奕兒長大,我也認命了,曾以爲自己會這樣行屍走肉般在這皇宮中渡過一生,但那會兒我不害怕,因爲我還有同病相憐的同伴,”孟雅看着她,“那便是皇帝陛下。”

沈寧理解她的意思。

“天家雖政事繁忙,後宮又美人如雲,看似充實不已,但我知道,他纔是這世上最孤獨的一個人。我至少還有奕兒,他卻什麼也沒有……皇后嬪妃、皇子公主,在他心裡有如浮雲,他擁有天下,可什麼也不能抓在手中。孤高的帝王,對任何人而言是那麼地遙不可及,我能有他爲伴,已是知足了。”

孟雅今日似是終於暢開了心扉,有些止不住了,“可是我萬萬沒想到,竟然連陛下,也會有你這樣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