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聿衡在上書房與組建不久的四位內閣大臣商議要事,新上任的內閣輔官顧長卿道:“臣聽聞探子密報,克蒙近日似有蠢動之跡,那努力瓴怕是又在策劃南侵之計。”
一年前,努兒瓴趁大雪停戰,冒險潛回克蒙都城密什,與舊部串通一氣後,在其兄新大汗的鴻門宴中扭轉大局,殺了兄長直登大汗之位,隨後迅速與鄰國那加四皇子結成聯盟。那加向來與克蒙衝突不斷,那加族雖無克蒙族擅騎尚武,然而用毒之術卻是無人能及,野心勃勃的克蒙也不敢輕易攻打。然而不想四皇子元毅卻暗中與努兒瓴沆瀣一氣,努兒瓴親率一隊親兵深入那加,幫助元毅殺父弒兄,奪得大王之位,元毅隨即將妹妹元華公主嫁給努兒瓴,並派大軍支援克蒙前線。景朝因那加用毒與克蒙騎兵聯合作戰,與吳國匯合的將軍胡忠軍隊竟節節敗退,丟失兩城。沈寧放火*之日,正是邊境傳來的敗兵之報。
東聿衡在此急狀之下,依舊不能自控爲沈寧守靈三日,出來又逢天災急報,心力盡憔。幸而天災四降,克蒙境內瘟疫再行,兩國不得已協商停戰,已被攻佔的克蒙三城歸景朝所有。
這一停就是一年,怕是恢復元氣的努兒瓴又將捲土重來。
東聿衡輕敲桌面,“前方有子陵鎮守,朕很放心,只是這那加用毒不可不防。”
“回陛下,”另一輔官道,“那加使毒之法慣常有二,一爲水毒,二爲煙毒,我軍若提防吃水,派重兵鎮守水源,應無大礙;而這毒煙……臣等已按陛下吩咐派遣多名醫官前線待命,以配解毒之劑。”
“嗯,”東聿衡點點頭,“據胡忠來報,敵人用毒煙時,那加與克蒙士兵皆不畏懼,定是率先服了解藥,我軍必迅速配出解藥。”
語畢他卻依舊有些擔憂,一年來他幾番派探子打探毒方,不料那毒方竟是那加皇室秘毒,從來只有那加大王一人得知。如今落在自父王處逼出毒方的元毅手中,景朝至今無法探得真相。怕是這毒是元毅的殺手鐗,他想了想,又道:“傳旨,各地張貼皇榜,重金廣覓神醫。”
衆人領旨,顧長卿又道:“以醫克毒,亦可以毒攻毒,陛下,臣以爲是否連同民間以毒聞名者一同招攬?”
“顧卿言之有理,然而用毒者多數心術不正,或擒或攬,各地自行定奪。”
一輔官猶豫片刻,道:“陛下,大皇子如今還在軍中,陛下是否將殿下召回……”半年前東聿衡考覈皇子文武學習,誇讚黃陵之子黃逸少年豪傑,自小便跟其父南征北戰。東明奕與東明晟聞言,齊齊下跪,請求父皇准許他們去軍中歷練。東聿衡當時笑笑並不表態,幾日後,他讓皇長子東明奕領聖旨隨押送軍糧的隊伍去了阿爾哚,聽由黃陵調遣。
東聿衡聞言搖頭,“朕讓明奕去磨練,豈有兇險就召回之理?”
“可是陛下……”
“行了,此事不必再議。”皇帝打斷衆臣,“各處鄉試科場可是順利?有無異樣?”
一輔官正欲回答,萬福自外而入,躬身喚道:“陛下。”
“何事?”
“皇后娘娘在外恭迎聖上。”
東聿衡微微皺眉,這才憶起今日是秀女進宮之日,他申時需去昭華宮與太妃皇后一同選秀留牌。“什麼時辰了?”
“回陛下,已是酉初了。”
皇帝微愣,怪不得皇后親自來請。
顧長卿看在眼裡,見陛下不爲女色所惑,心中頗爲感慨。前朝多少皇帝因女色誤國,聖上卻無此憂,勤於政事,盛世在望。
皇帝讓四位大臣退下後,孟雅入內請安,東聿衡讓她稍候,自己進了內殿更衣。
皇后心有所思,戴了指甲套的尾指動了一動,然而她揚聲隔了一扇門問道:“陛下,不知奕兒可曾來了書信?”
裡頭沉默片刻,而後傳出東聿衡的聲音,“昨日來信報了平安,朕一時忘了與你提一句。”
“臣妾自知陛下公務繁忙,只是不知奕兒現下可好?北邊的東西可是吃得慣?”
“唉,”東聿衡換了一套龍袍常服走了出來,“明奕是男兒,吃點苦頭也無妨。”
孟雅生在巨胄之家,又年紀輕輕當了皇后,從沒吃過苦,聽東聿衡這麼一說,立刻往極壞的地方想去了,不由小小聲倒抽了一口氣。
東聿衡側目瞟她一眼,緩緩開口,“朕聽說你自明奕走後,便一直茶飯不思?”
“臣妾……只是天熱,食慾不振罷了。”
“你平素多病,不吃更容易染疾,往後不可如此。”
孟雅心下一暖,“多謝陛下關心,臣妾知道了。”她頓一頓,猶豫道,“臣妾爲奕兒繡了一件披風,準備了一些秋冬的衣裳,不知是否能派人……”
“披風便送去,其他東西營中都有,將士們穿什麼他就穿什麼,不必多備。”
“是……”孟雅見皇帝神色無異,心想皇兒當是平安,於是也不敢多提。
帝后二人到了後宮坤泰殿,王太妃與莊妃、德妃、惠妃都已久候多時了。選秀不僅爲帝王納後宮,也可充當太妃皇妃等殿前女官,因此三名妃子也都到了場。
東聿衡先向王太妃告了罪,而後坐上主位接受衆妃請安。閒話幾句,便讓皇后命人引入候在外頭的秀女。
景朝秀女已是經由後宮德貌才藝初選,才能於坤泰殿面聖。選看時一班五人,站於階下立而不跪,爲的是讓帝皇與后妃看清相貌與身段。東聿衡靠在龍椅上,面色淡淡地飲茶聽着太監介紹姓名身世,只掃視一眼擺手說“去”,苦等一日的秀女就這麼喪失了入宮的希望。
皇帝一連說了幾次“去”字,王太妃見皇帝一個未留,不由趁空兒笑着問道:“天家今個兒可是乏了沒心思?這些妙齡女子個個貌美如花,怎麼都入不了陛下青眼?”
東聿衡輕笑一聲,“興許是乏了。”
“陛下成日國事操勞,也該保重龍體纔是。來人,端一杯參茶來給陛下。”
“有勞母妃。”
王太妃輕嘆一聲繼續道:“陛下雖以國事爲重,哀家也以爲該剛柔結合纔可疏解身心。男人爲剛,婦人爲柔,陛下前殿殺伐決斷,夜裡由得後宮溫柔小意服侍,豈不美哉?”
皇帝不能反駁。他憶起春禧宮的主子每夜笑臉相迎,或體貼或任性,卻總讓疲乏的他心情放鬆,滿溢愉悅。
心口又是一疼。
“再者,陛下即便無意,也該替親王郡王們合計合計。”王太妃心想先讓皇帝上了心,便該漸漸有了興致。
“母妃說得是。”
莊妃在底下撇了撇嘴,這王太妃,不是自己的丈夫就使勁地讓表哥納新人,怕是寡婦當久了心思也扭曲了。
皇后與其他二妃笑容淡淡,心思各異。
經由一勸,皇帝終於也開始細細打量秀女,也留下了幾個美人兒。
今日選秀,孟家、豐家與惠妃的孃家都送了新人進宮,其中還是豐家的女兒長得最爲水嫩嬌媚,年紀雖小卻已有一副讓男人迷戀的身子。可東聿衡依舊道“去”,莊妃卻留下了外甥女。
她心裡頭自是不願,可現下以自知自己與表哥孩兒難養,再生下去不僅身子鬆馳,皇帝更是將她拋之腦後了。
又經幾輪,皇帝心中愈發意興闌珊,沈寧的相貌又在不經意間闖入腦海,已是習慣的東聿衡輕嘆一聲,接受心頭熟悉的刺痛。
轉眼又進了五名秀女,皇帝隨意一瞥,臉色丕變。
衆妃在看清秀女模樣,臉色全都變了,不自覺地齊齊看向皇帝。
底下本就緊張的秀女們自能發覺古怪的氣氛,更是一顆心七上八下。
大膽的秀女擡眼偷瞄,卻見年輕的至尊竟直直地盯着她,立刻心慌意亂地垂下眼瞼,臉頰染上粉紅。
沈寧並不算絕世大美女,有與她長得相像的並不稀奇,只是這人……着實太像了。
皇帝直勾勾地打量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無一不跟記憶中的嬌人兒九分契合,若不是還有一分冷靜,他甚至就要下去將這虛幻一般的人兒狠狠地擁在懷裡,慰藉他疼痛的思念。
“陛下,臣妾瞧着第二個可真像睿妃妹妹。”皇后輕輕的聲音自一旁傳來。
被點名的大膽女子身子輕輕一顫。
東聿衡猛地回過神來,緩緩收回視線,轉過頭微微勾脣,“皇后也覺着像?”
德妃心中不安。她微蹙着眉頭,攪着手中帕子,只想找出個法子不讓這個神似睿妃的女子入宮。
她自幼聰穎過人,琴棋書畫無不精通,看過當世才子之作也覺不過如此,因此愈發孤芳自賞,認爲這世間沒有男子能與她匹配,嫁了誰都是心靈孤寂。可自入宮以後,皇帝一時閒暇,與她談古論今吟詩作對,她才驚覺天子竟是如此博學強記,滿腹經綸。一顆芳心不由暗許,然而對聖上而言,自己不過他後宮中的普通一員,若非有姑母王太妃,她也不能孕育龍種晉爲妃位。心中雖清明痛苦,自詡清高的她卻仍不能放下身段去引誘諂媚,只能在宮中一日復一日地苦等皇帝宣召。惟一值得安慰的是陛下對後宮一視同仁,不偏也不倚。
可是睿妃的入宮打破了平靜。那真真是個傳奇女子,不僅是因她在雲州功績,也不僅因爲她身世離奇並以寡婦之身入宮侍駕,她早在睿妃說書之時,就發現了睿妃雖言語淺顯,可無意中透露的見識卻是高遠,那並不是一個女人家的見識……陛下會喜愛於她似乎順理成章,獨寵她也理所當然。她雖聽人勸說陛下不過新鮮,可日日聽得陛下夜寢春禧宮,賞賜接連不斷,她抱着稚兒卻難以入眠!好不容易聽得皇帝召她侍寢,她幾乎欣喜若狂,臉上的妝容描了又描,身上的衣裳換了又換,費心的妝扮卻只等來帝王的淡淡一瞥,那夜的纏綿也似意興闌珊。隔日她起身輕喚他起身時,不意被他握住了手心,睡意朦朧的帝王掛着慵懶笑意,沙啞而寵溺地開口:“寧兒今日……”話至一半他卻已清醒過來,看清是她,笑容不再,輕輕收回了手。
過後她才得知,“寧兒”是睿妃的閨名,再憶起皇帝呼喚時的柔情蜜意,她的一顆心幾乎被生生揉碎。
幸而紅顏薄命。是的,幸而,在看到了皇帝因睿妃的死而痛徹心扉時,她寧願不恥自己的卑劣心思,也不願讓這個女子再在她的陛下身邊。
現下竟然又有一個人長得如此像睿妃,她怎能不滿腔妒意!
“臣妾覺着極像,”孟雅溫柔地道,“陛下,臣妾自知自睿妃走後,陛下一直悶悶不樂,臣妾以爲何不把這秀女留下,以替睿妃陪伴陛下身側?”
德妃原認爲皇后賢惠,然而今日卻覺得她太過賢惠!
東聿衡又看了那像沈寧的秀女一眼,“擡起頭來。”
那秀女心絃一顫,又緊張又期待地擡起了頭。看見天子俊美的臉龐時,一張臉瞬間飄紅。
東聿衡看着她眼中的敬仰與愛慕,沉默一瞬,而後道:“那便留罷。”
這日的選秀並不久,片刻沈婕妤派人來報七公主哭鬧不適,皇帝便停了選看,讓皇后送王太妃回宮。
到了春禧宮偏殿,東聿衡看着哭得滿臉通紅、緊握着小拳頭的小公主,極爲不悅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宮僕跪了一地,一位嬤嬤道:“回陛下,小公主方纔不知怎地,吐了兩口奶,隨即便哭鬧不止了。”
“太醫可是來看過了?”
“王太醫來了,可也沒瞧出什麼來,只開了兩帖藥,說是並無大礙。”
東聿衡皺了眉頭,親自抱過哭聲漸弱的七公主。
“陛下,”沈湄隔着菱花門抽泣着道,“我們小公主現下可好些了?她哭得妾的心都快碎了……”
七公主在父皇懷裡竟漸漸止住了哭聲,可憐兮兮地睜着大眼看着他。
東聿衡輕嘆一聲,讓人拿來帕子,擦拭小公主滿臉的淚水與汗水。
見皇帝不說話,沈湄惴惴不安,細細哭泣着道:“都怪妾身沒用,連自己的孩兒也帶不好,讓她遭了這麼大的罪……”
東聿衡抹淨小公主的臉,擡頭神情莫測,“你不必自責,也是朕考慮不周,你年紀輕輕當了母親,怕是無法顧慮周全。”
“陛下……”
“今夜七公主便帶去乾坤宮,明個兒朕替她在後宮選個有經驗的母親。”
此話一出,本就臉色蒼白的沈湄更是慘白如雪,她沒料到……竟是這種結果。
沈湄雖然隱忍有心計,但畢竟年輕,被迷戀與寵愛衝昏了頭腦,知道今日選秀,她的心就如貓兒抓撓一般,只想皇帝莫要因新人而忘了舊人。一時衝動,便利用七公主之事請了他來。當他停了選秀踏入春禧宮時,她不知有多高興,她與女兒在陛下心中還是十分重要的。誰知轉眼間,陛下竟說出這般殘忍的話來。
“不,不……”
“陛下,娘娘雖年紀尚輕,平日裡照顧七公主也很是周到,況且孩兒離不開親生母親,還望陛下三思啊。”老嬤嬤焦急求情道。
沈湄回過神來,立刻趴在門上急急道:“聖上饒了妾這一回,妾以後一定更爲仔細照顧皇兒……”
“你好生養着,不必操心其他。”東聿衡似是沒聽見她的哀求,“擺駕回宮。”
“陛下、陛下!”虛弱的呼喚喚不回狠心的帝王,沈湄虛軟地滑坐至地。
夜深,沐浴過後的東聿衡去安泰堂後的上房看望在搖牀中熟睡的七公主。瀲豔正爲她攏了被角,轉頭見聖上過來,無聲行禮。
東聿衡點點頭,坐在搖牀旁的椅上,在燭光中凝視着她安靜可愛的睡容,時不時地輕搖兩下搖牀。
瀲豔因帝王難得的溫情而溢出滿腔柔情。她從來不知道,陛下竟然還有這麼一面。
室內靜默許久,皇帝緩緩開口,“萬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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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在。”
“像麼,今個兒那秀女?”
“奴才覺着……像。”
“是麼?”東聿衡輕笑一聲,旋即看着搖牀中的嬰孩,沉默一會平靜地道,“睿妃有一個便足夠了。”
萬福微微一驚,陛下竟是要殺了那長得極像睿妃的秀女,有些不解,又有些於心不忍,他斗膽輕聲道:“陛下,不如,留着她罷……”
“留着她做什麼?”
“好歹……有個念想。”
東聿衡的臉隱在陰暗處,瀲豔看不真切,卻莫名沉重。
許久,東聿衡纔再次說話:“照朕的話做。”他讓沈湄進宮,是不想斷了與沈寧的最後一絲聯繫。可看到今日那秀女,他心中卻只有一個念頭。殺了她。他的寧兒獨一無二,他不允許別的女人頂着與她一模一樣的臉嫁給別的男人,也不允許別的女人拿那張臉來擾亂他。
……他莫不是魔障了?東聿衡沉沉一嘆,末了又加了一句,“讓她平靜地去罷。”
萬福只得躬身領命。
東聿衡揮退宮僕,獨自一人注視着搖牀中的小人兒,低低說道:“不要惱朕……”他的聲音又低下去一分,“等着我,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