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我擡眼望着這破敗屋舍上高懸的牌匾,匾上刻着兩個陰森森的大字“義莊”,心裡有些發毛。
“怕了?”月娘脣邊浮起嘲弄的笑容。
“什麼話一定要在這裡說?”我吸了口氣,鎮定地看着她。
“不用緊張……”月娘望着緊跟在我身後的雲巽雲坤,輕嘲道:“我現在是月晚池。”
是麼?她現在是月晚池,代表她不會用月晚池的身份殺人?我不以爲然地笑了笑,月娘淡淡地道:“我不過是帶你來見一位故人罷了,你若不介意他們聽到,讓他們跟着也無妨。”說完,推開半掩的大門,踏了進去。
我遲疑了一下,跟着踏進去,偌大的屋子裡,停着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的十幾具棺木。屋子裡光線很暗,陽光從破敗的窗戶外透進來,只能照亮團大點兒地。地上散滿稻草,樑上和牆角掛滿蛛網,棺木上積着浮灰,空氣中飄浮着腐敗的惡臭。
月娘在一具看起來還很新的棺木前停住,望着那具棺木出神,那棺木上不像其它棺木一樣積有浮灰。我走過去,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半晌,才擡眼看我:“猜猜這裡面睡的是誰?”
我心裡隱隱約約猜出幾分,語氣生硬起來:“是誰與我有何干?”
“無干麼?”月娘輕輕一笑,伸手緩緩撫摸棺木,“就猜到你會這麼說,他若泉下有知,一定又會苦笑了。”
我轉頭,對雲巽和雲坤道:“你們出去等我。”
“少夫人?”兩人警惕地看着月娘,我堅持道,“出去,沒我的吩咐不準進來。”
兩個鐵衛退了出去,月娘笑了笑:“你不怕我趁機殺了你麼?”
“你現在是月晚池,不是陰鬼。就算你殺了我,你也跑不了。”我淡淡地道,“是誰讓你們製造了鐵山郡的礦難?是誰讓你們煽動暴亂?是誰讓你們陷害雲家?無極門不是殺手組織麼,怎麼淪落到做起這些事來了?”
“我憑什麼要告訴你?”月娘微微一笑,摸着棺木輕嘆,“你剛剛那話倒有點意思,是在爲楚殤不值麼?”
我吸了口氣,不理她的挑釁,別過臉道:“他已經走了這麼久,爲何不讓他入土爲安,還把棺一直停在義莊?”
“入土爲安?”月娘輕輕笑起來,“他身負奇冤,血仇未報,如何能安?何況……”她的表情和語氣變得詭異起來:“他還等着見你一面呢……”
我退了一步,戒備地看着她,冷冷地道:“你到底想怎麼樣?你想爲他報仇?”
“他自己都放棄報仇了,我何必那麼多事?”月娘輕嗤,眼神落到棺木上,變得柔和朦朧,“我只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我不想聽。”我別過臉,咬緊了脣。
“是不想聽,還是害怕聽?”月娘笑了笑,語氣透着堅持,“原來你也不過是一個害怕知道真相的懦夫。”
“他人都死了,再說這些有什麼意義?”我寒聲道,“何不讓所有的事隨着他的死亡一起結束!”
“他人是死了,可是你認爲事情真的結束了嗎?”月娘輕嘲地看着我。我渾身一震,咬緊下脣不出聲,身體頓時如同被強大的隱形手掌扼制住,虛軟無力。月娘撫摸着棺蓋,徑直講起了故事:
在十八年前,天曌國有一戶世代書香的仕族,特別風光,因爲這家的一雙兒女,妹妹入宮,被封爲皇妃,哥哥入仕,官拜太傅,成爲皇子的老師。這位太傅大人,還娶了當時京師第一美女爲妻,生了一個聰明漂亮的兒子。可惜好景不長,一日,太傅夫人去觀音廟上香,被當時還不是丞相的禮部侍郎蔚錦嵐偶然遇到,驚爲天人,得知佳人是太傅夫人之後,便刻意與太傅大人結交,與之成爲好友,換來經常出入太傅府的便利,伺機親近太傅夫人。但太傅夫人是端莊自重的大家閨秀,蔚錦嵐多次親近未果,便心生歹念,設計陷害太傅大人通敵賣國,至使太傅全家一百八十餘口被滿門抄斬,宮中的皇妃妹妹也被賜死。據說行刑當日,刑場血流成河,鮮血將地上的泥土染得通紅,數月不散,慘不忍睹。
太傅大人在大難前夕收到風聲,讓老管家帶着六歲的獨子逃出京城。蔚錦嵐發現之後,派人一路追殺,終於被他們追到了,老管家爲了保護小主人,身上被砍了二十多刀,手腳都被砍掉了,成了一根血淋淋的人棍,他的血把太傅公子全身都染紅了。太傅公子完全嚇傻了,眼看就要被追殺的人一刀砍死,卻突然冒出一個人,殺光了追殺他的人,把他救了。
救他的人把他帶去了全天下最黑暗的地方,一個培養殺手的地方。在那裡,他每天被逼着與一羣同齡的孩子打架,不然就沒有飯吃。一開始他不肯打人,但結果是被一羣孩子圍毆,踢斷了兩根肋骨。那些人把他丟進一間黑屋子裡,三天三夜沒給他吃一口飯,喝一口水,也不給他治傷,老鼠在他身邊爬來爬去,啃咬他的腳趾頭,很多次他都以爲自己要死了,活不過明天了,可是第四天,那些人打開房門,他仍然活着。那些人把他拖出去治傷,傷好後,繼續讓他跟人打架,等到那羣孩子裡誰也打不過他的時候,那些人丟給這羣孩子一堆刀,讓他們持刀互砍,他第一次就被人在背上砍出一條一尺多長的傷口,左臂也砍得血肉模糊一團糟,不過每一次,他都在這羣互砍的孩子裡站到最後。
他被做爲種子殺手選拔出來,與跟他一樣被選拔出來的種子殺手們一起學武功,每天練功必須練足十個時辰。十二歲的時候,他開始了他的第一場對決,對決的人,都是與他一樣的種子殺手。那一天,共有二十六個人蔘加,但只有十三個人能活下來,繼續生存。第一次對決,他斷了四根肋骨,身上被砍了五刀,但他的對手沒有了頭顱。這樣的對決,開始是半年一次,後來是三個月一次,再後來是一個月一次,最後是七天一次。最初是與他同樣的種子殺手對決,後來是組織從江湖上找來的頂尖高手,一開始他都會受傷,但也都會割下對手的頭顱,越到後來,他受傷的機率就越小。十八歲的時候,他完成了最後一次對決,就可以成爲一名正式的殺手,執行任務。這次對決,他可以選擇組織裡任何一個人作爲對手,他選擇了組織的首領,這個組織從來沒有人戰勝過的被神話了的首領,而他,一刀砍下了首領的頭,創造了新的神話。
他成了殺手組織的新首領,並與官府打上交道,壟斷了絲綢茶鹽的經營權,用六年的時間,成爲天曌國有名的富商,並且終於查出了當年害他滿門被抄斬的原兇,已經身居丞相之職的蔚錦嵐。他精心佈置了復仇計劃,抓住了蔚錦嵐,沒想到居然在丞相府,見到一個他做夢都沒想到會見到的人,他的母親,他以爲早就在十八年前就已經死去的母親,更沒想到的是,他的母親竟然嫁給了他的殺父仇人,成了丞相大人的如夫人。他憤怒地斥責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卻告訴他,當年是蔚錦嵐偷樑換柱,把她從刑場換出來,她一直以爲是蔚錦嵐救了她,也不知道蔚錦嵐就是陷害自己夫家的兇手。他聽不進母親的解釋,幾欲成狂,而他的母親在真相大白之後羞愧難當,抓起兒子的手,用他手中的劍刺進了自己的小腹。
他親眼看到他的母親死在自己面前,還是握着他的手,讓他親手殺了她。那一刻,他完全瘋了。他擄走了蔚錦嵐和他的女兒,他原本只想找蔚錦嵐報仇,沒想過要禍及他的妻兒,但那一刻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報復,他要將淫母之恨報復在蔚錦嵐的女兒身上,他要蔚錦嵐親眼看到自己的女兒被仇人霸佔,他要蔚錦嵐也要嚐到這種錐心之痛和刻骨的恥辱。
他強暴了蔚錦嵐的女兒,還故意在她面前折磨蔚錦嵐,逼她殺了自己的父親,尤不解恨,還將她丟進青樓,他只想徹底地羞辱她、折磨她,讓她償還她父親造的孽。但那個女子是那樣與衆不同,她不哭不鬧,對自己身處的環境有冷靜的認知,她很聰明,在最惡劣的環境下也知道盡量爲自己作最好的打算,她才藝出衆,輕而易舉就吸引了衆人的目光,她的一切與他以前獲知的情報完全不同。這讓他很疑惑,他躲起來觀察她,越觀察,越迷惑,越茫然,越發現她是那樣特別。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漸漸地被她吸引,他掙扎過、抗拒過、逃避過,但那個女子就像是一朵毒花,明知道接近她的後果是被她毒死,他還是抵擋不了她的誘惑。他終於還是愛上她了,愛上了殺父淫母的仇人之女,他愛她,又恨她,這種感覺日日夜夜折磨着他,他無法抑制,逼得他幾乎發瘋。
她有了他的孩子,但她痛苦得抓狂,她不要他的孩子。他看着她痛苦絕望的模樣,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恨她了。他只想把她帶走,遠離這個令她痛苦的地方,治療她心底的傷口,彌補他對她犯的罪。可是他沒有機會了,不知道是誰泄露了他的身份,朝廷派了重兵圍剿他,派出幾十個大內高手來抓他。那天他殺紅了眼,殺了近百人,終於還是被他們擒住了,他們砍下了他的頭,掛在城樓上。他爲什麼不逃走呢?以他的武功,他想逃走誰也抓不住他,我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死了,直到我去城樓上取下他的頭,縫在他的身體上,我仍是不相信。可是那明明是他的頭,是他的身子,那身體被人砍斷了左臂,全身上下有幾十種大大小小的傷口,是用各種各樣的兵器製造出來的,有劍傷、有刀傷、有灼傷、有抓傷,血淋淋的,深可見骨……
“夠了!”我抱着頭,無力地滑跪到地上,眼淚像洪水一樣涌出來,“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20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