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濤愣愣地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就連旁邊的小太監來勸慰了幾次,都充耳不聞。而那個被留下的小太監見這位新晉的郡王爺絲毫不聽自己的勸告,執意跪在地上不起,不由束手無策,也只好在一旁陪着,他什麼時候肯起了、走了,自己才能回去覆命。
載濤的心裡亂糟糟的,光緒方纔的話在耳邊一遍遍迴響,他難以置信,更加無法接受
什麼叫做“不該有的想法”? 婉貞明明是他的福晉、他的妻子,又何時成了他的主子?不,不可能的,她不可能背棄他做出這種事情來……
對了
他猛地想到了一點,立刻精神大振。
方纔光緒說話的時候,句句都是他自己的想法,卻沒有隻言片語提到婉貞也有同樣的心思。按照他對婉貞的理解,她絕不是那種貪圖榮華富貴、水性楊花的女人,也就是說,封妃的事情,說不定根本就是皇帝的剃頭擔子一頭熱,婉貞根本沒有那個意思如果是那樣的話……
他的心思頓時活了起來,整個人也一掃剛纔的頹喪和悲傷,定了定神,站了起來,大步走出了養心殿。
回頭看了一眼養心殿門上高掛的匾額,又帶着無限的惆悵和思念望了一眼永壽宮的方向,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終於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太監一直送他到宮門口,看着他騎上了馬,向着現在的濤貝勒府、不久之後就是郡王府的方向馳去,這才鬆了口氣,趕緊腳底生煙地趕回去給鍾德全覆命。
鍾德全卻將他帶到皇帝面前,命他一五一十將載濤的神情動作細細說給皇帝聽了。他雖不解,卻也唯有乖乖照做。
聽完小太監的回覆,光緒沉吟了半天,最終淡淡地說道:“派人注意郡王的一舉一動,若有任何異常,立即來報。”
鍾德全急忙領命,自去安排了人手,又回到皇帝身邊,試探着問道:“皇上,濤貝勒如此的反應……這次的封賞,還要不要給?”
光緒揉了揉額頭,嘆息着道:“當然要賞他這次護駕有功,本就應當封賞,而且方纔朕的話也並無虛言,眼下可用的人不多,不用他,難道要去用袁世凱的人嗎?”
鍾德全心中一凜,忙唯唯諾諾,再也不敢多問了。
又過了幾日,給載濤加官進爵的聖旨一發,果然,在朝堂之上立刻掀起了軒然大*。
光緒帝大力扶植禁衛軍,目的何在?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是跟北洋六鎮對着幹呢如果這支仿照英法列強的軍隊能夠順利成軍,北洋軍就不能再一手遮天,勢必受到掣肘,到時以袁世凱爲首的北洋軍閥們必將勢力大減,皇室的直屬勢力則將大爲增強,朝堂上勢必又要面臨新一輪的洗牌
爲此,親皇族的勢力固然士氣大振,袁世凱一方的漢人軍閥也是人心浮動,一時之間,頗有些人心惶惶的態勢。他們皆以袁世凱馬首是瞻,自然也就期望着這位軍機大臣能夠挺身而出,爲他們說說話,最不濟也出謀劃策一番,看看該如何才能在皇帝一心打壓漢官軍力的情形下保住自己的勢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看見這種明明有損北洋勢力的舉動,袁世凱卻像是老僧入定,紋絲不動,面對皇帝的咄咄逼人,和下級官僚們的憂心忡忡,穩如泰山、一言不發。北洋一系的官員們自是對此大惑不解,於是只得相約來到了袁世凱的家中,意欲當面問個清楚。
徐世昌、段祺瑞、馮國璋等人齊聚在袁世凱的書房內,卻見他一臉的淡然,只顧專心在茶道上,他們來了也有大半個時辰了,他卻一個字都沒說。
馮國璋終於忍不住了,探頭說道:“大人,您倒是說個話呀如今這個形勢,咱們不早作打算可不成,萬一真的讓禁衛軍成了氣候……”
袁世凱如今已近五十,但由於保養得當,看上去不過四十許人,臉龐圓潤,很有些福相,短短的鬍鬚給他憑添了幾分威嚴和精明,但穿着墨色長衫便服的他看上去還是不像一個權傾朝野的權臣,反倒像是個平安富態的富家翁。
聽了馮國璋的話,他微微擡了擡頭,看了他一眼,眼光又從徐世昌等人的臉上掃過去,見他們也是一臉的凝重,不由笑道:“爾等何必那麼緊張?不就是個小小的鐘郡王、禁衛軍麼?值得你們如此重視?”
此言一出,幾人忍不住面面相覷,段祺瑞驚喜地道:“大人,聽您的口氣,可是已經有了應對之法?”
袁世凱放下紫砂茶壺,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搖了搖頭淡笑道:“應對?何須應對?他們成不了氣候的”
這句話是真的把幾人說糊塗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全都透着迷茫。
徐世昌忍不住問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袁世凱看了他們一眼,搖頭嘆息道:“你們啊……對這京城裡的事情也太不上心了禁衛軍雖叫囂得厲害,甚至皇上派了其他任何人去統領,我都確實是需要緊張一下的,唯獨這鐘郡王……你們可知,皇上爲何要給他加官進爵,給他那麼大的恩寵?”
突然一下子轉變了話題,幾人不由都有些轉不過彎來。不過馮國璋算是裡頭心思最活的,率先回過神來,思忖着道:“難道不是嘉獎他幫助皇上重新上位?記得當時太后剛去之時,他便代替皇上坐鎮新軍,可見皇上對他的倚重和信任。”
袁世凱冷冷一笑,道:“你說的固然是其中原因之一,卻並不是全部。我看,皇上此舉,除了例行的封賞之外,還存了補償的心思,或者說……是交換。”
“交換?”段祺瑞大惑不解,問,“此話何解?”
袁世凱看了看他,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感覺,語氣中也就帶了些淡淡的薄怒:“難道你沒聽過,如今宮裡頭那位福晉的事情嗎?”
徐世昌身爲袁世凱的心腹,反應自也不慢,聞言立刻若有所悟,小聲說道:“大人的意思是,問題就出在婉貞福晉的身上?”
袁世凱點了點頭,見終究有個明白人,不由心情好了一點,讚賞地說:“那婉貞福晉原本乃是載濤的妻子,如今卻被他的哥哥給奪了去,你們以爲他會善罷甘休嗎?皇帝想用高官厚祿、名利權勢來套住他,此舉未必能夠奏效啊”
段祺瑞眼光閃爍,有些陰狠,將信將疑地說:“可是大人,不過是個婦人而已,載濤會爲了她而公然忤逆皇上,放棄到手的榮華富貴、權勢名利嗎?”
袁世凱又恢復了起初那種淡然的神色,伸手開始第二輪的沏茶,一邊平靜地說道:“他雖身爲皇室,卻一向以離經叛道著稱。會與不會,咱們且靜觀其變吧。”
幾人都是極了解他的人,知道他會這麼說,便是有了五成的把握。而且這種語氣,分明是不想再往下說了,於是便也閉上了嘴,專心品起了茶。
而此時,在已經升格爲鍾郡王府的載濤家中,老夫人卻並沒有因爲兒子的加官進爵而喜氣洋洋,反而在眉眼中透出隱隱的擔憂和焦慮。
知子莫若母。雖然她並不是載濤的親生母親,但母子倆自幼相處,對他的脾性還是頗有些瞭解的。不用多說什麼,只看他這幾日的神情表現,她就知道此事必定內有蹊蹺,否則他不會得了封賞還如此一副不開心的模樣,陰沉着臉,一點笑容都不見。
而,蒙受瞭如此厚重的皇恩,還能讓他不見一點笑顏的,想來想去,也就只有那麼一個原因了她活了那麼大年紀,見識了多少風風雨雨,又如何猜不出來?
但正因爲猜出來了才更加心緒不寧她太瞭解自己的這個兒子了,從小就是個放蕩不羈的人物,膽大妄爲。以前手中無權無勢,便去跟那些戲子賤民廝混,如今手中有了權柄,怕是不知會惹出什麼禍事來也不知道他這性子隨了誰,分明他的親生阿瑪和養父都是那麼穩重的人啊自己從小也是對他嚴格要求,不曾有半點放縱,怎會就養成了這樣恣意妄爲、無所顧忌的性子呢?如今皇上信任他,把新建禁衛軍的事情交給他去做,是恩寵,也是考驗,她可不信那蟄伏了十年的皇上會對他毫無防備,說不定就在那兒等着抓他的小辮子呢要是他一時衝動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這整個鍾郡王府還能討了好去?
越想越是驚懼交加,她忍不住對身邊的大丫鬟說道:“去,把全忠給我找來。”
丫鬟答應着去了,不一會兒,全忠就出現在她的面前。
“奴才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吉祥。”他打了個千兒,畢恭畢敬地說。
老夫人看了看他,“嗯”了一聲,也不叫他起來,淡淡地問道:“你隨侍在郡王爺身邊,這些日子,可有什麼異常沒有?”
“異常?”全忠愣了一下,心中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面上卻是一點端倪都不露,只是低頭道,“回老夫人的話,沒有。只是最近的政務繁忙,郡王爺比之以前更加忙碌了。”
“就只是這樣?”老夫人懷疑地問。
“確實只是這樣。”全忠咬牙說道,他可是被郡王爺逼着發過毒誓的啊,又怎敢隨便亂說?
老夫人雖然心頭存疑,卻也不敢過分逼迫,萬一全忠回去對載濤一說,說不定就會弄巧成拙。於是只能不了了之,帶着警戒的語氣,淡淡地說道:“你常常跟在爺的身邊,要好生盡心服侍,爲爺排憂解難,也要隨時注意着爺的行動,萬一有過了的地方,要善盡勸阻的職責。若是有什麼無法處理的,要及時來報與我知道,自有我爲你做主”
全忠頭也不敢擡,就怕被精明的老夫人看出自己臉上表情的異樣,只是更爲恭敬地說道:“喳,老夫人,奴才記住了。”
老夫人看了看他。口風如此之緊的一個人,也不知道該說他忠心好呢,還是頑固好幾番對話下來,頗有些無從下手的感覺,只得揮了揮手,讓他下去了。
全忠鬆了口氣,趕緊頭也不回地退了出去,一直到走出老夫人的住處,都沒敢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