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乾清宮,光緒漫無目的地走着,等到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居然站在了永壽宮門前。
看着門檻上高掛的“永壽宮”三個大字,他長嘆一聲,竟似乎癡了。
鍾德全跟在他身後,想着這些年看着他不停自苦,不禁也是一聲長嘆。
三年來,雖然福晉早已不在這宮裡,皇帝卻仍舊不時來到永壽宮前,也不進去,只是在門口長吁短嘆一番,任愁緒和思念沾滿了眉頭,然後黯然離去。而永壽宮中,有意無意的,侍奉的宮女太監全未遣走,仍舊像福晉還在時那樣,由喜煙和小東子帶領着,或許,只是或許,還在等待着什麼吧……
看着皇帝日漸消瘦,衆人皆以爲是紛亂的時局所致,但鍾德全卻明白,時局只是一半的原因,還有一半,卻是“爲伊消得人憔悴”啊
以往,遇到不順心的事情,總會有福晉在一旁開導,讓皇帝放下心思、開懷微笑,可如今連她本身都成爲了皇帝的心病,又能有誰來勸?如此,他只能眼睜睜看着皇帝一天天衰弱下去,心中的焦急實在難以細述。
真的不明白皇帝究竟是怎麼想的。其實,若真是思念得緊,爲什麼不能把福晉放出來呢?
他看了看皇帝的神情,想了想,說起了另外的話題,希望能引開注意力:“萬歲爺,今年的中秋,是否要宴請外臣?”
光緒恍惚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道:“中秋本是家宴,外臣就不用了……梁啓超除外。”
鍾德全遲疑了一下,說道:“萬歲爺,如此的恩寵,是不是……有些過了?”朝廷大員甚多,若是一個都不請也就罷了,如今單單隻請這一位,便突顯了與衆不同的寵信,勢必會加劇皇帝與北洋以及其他派系大臣們的不合,並且把梁啓超推到了風口浪尖上,未必就是件好事。
光緒不禁有點猶豫。他其實是方纔被提到了載濤,心緒波動,面上雖沒表現出來,心底卻已經亂了套,纔會倉促間做下了決定。如今雖然回過味來,但無奈話已出口,君無戲言,便再也不能更改。
鍾德全察言觀色,便知皇帝心中所想,於是立刻有了主意,躬身道:“萬歲爺放心,此事交給奴才去辦吧。”
光緒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泛起一絲寬慰。若說這世上還有誰能懂他的心思,也就只有鍾德全,還有……她了
鍾德全又等了半天,卻總沒聽到皇帝吱聲,不由奇怪地擡起頭來覷了一眼,卻見他又開始對着永壽宮發呆了,不由再次默默地深嘆。
按理說以他的身份,不能也不該管這檔子閒事兒的,但他跟光緒相處良久,感情非同一般,見他這般惆悵,終究忍不住說道:“萬歲爺,恕奴才斗膽勸您一句,廢鍾郡王爺和福晉已經被圈禁三年多了,那種生活可真是生不如死,想來懲罰也該夠了福晉身子嬌貴,圈禁三年已是極限,再拖下去怕是會傷了她的身子,萬歲爺豈不更加心疼?況且廢鍾郡王爺確實也是我大清的中流砥柱,又跟萬歲爺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兄弟,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萬歲爺何不順了樑大人的情,放了他們出來,正好趁着這中秋佳節,與王爺、貝勒、貝子們好好聚聚。這些年國事不順,天家也多事,是時候該樂呵樂呵了”
他句句懇切、言辭真摯,光緒聽了,不由久久低頭不語。
半晌,他長嘆了一聲,對鍾德全的勸告不置可否,只是說道:“回去吧。”便轉身向着養心殿走去。
鍾德全搖了搖頭,也只得默不作聲跟在他身後。
如此又過了兩日。
在原本的鐘郡王府,載濤的住處,因着圈禁的原因,這個不大的小院築起了高高的圍牆,只留下一個小門出入,門口重兵把守着。
當初圈禁的時候,光緒特意開恩允許留下一個小廝和一個丫鬟伺候,全忠和菊月便自告奮勇留了下來,因此,如今這小院裡,就只有載濤、婉貞和他們倆住着。
雖然是圈禁,但也沒有在吃穿上短缺什麼。雖說沒有什麼大魚大肉,但餐餐都能有葷素搭配;儘管不能錦衣華裳地穿着,但好歹冷暖都有保障。除了無法自由行動之外,他們的生活倒也不見有多麼嚴重的問題。
尤其對載濤來說,只要婉貞能夠回到他身邊,即便坐牢也是心甘情願的,更何況是這種幽靜的生活,反倒正中了他的下懷,沒有旁人的干擾,只有他和婉貞,兩人安安靜靜、甜甜蜜蜜地過日子。
聽到屋外傳來的腳步聲,花盆底走在石磚上特有的鏗鏘聲音是那麼耳熟,在這個院裡也就只有一個人會有這樣的穿着,他放下了手中的書,含笑看向門口。
婉貞挑起了簾子走進來,後面跟着菊月,手裡捧着一壺茶。她微一轉頭,便迎上了載濤微笑的眼眸,不禁也笑開了眼,叫了一聲“爺”。
載濤走過去,毫不避諱地攬着她的腰,兩人一起來到桌旁。自從婉貞回來之後,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年的分別落下的病根兒,他是缺乏極了安全感,總覺得要拉着、摸着她心裡才踏實似的,時時刻刻不是拉着她的手,就是攬着她的腰,這還是有人的時候。沒人的時候就乾脆抱緊了她,什麼都不做,就這麼抱着就能過去大半天。
開始婉貞還有些臉紅,不習慣他這樣的做法。但後來敏銳地察覺了他心中的不安,於是那點小小的怨懟也就消失了,乾脆由着他去。反正如今在這院子裡也只有四個人,全忠和菊月能夠在如此惡劣的情況下仍然自願進來服侍,兩人早已把他們當成了親信,自然也用不着避諱什麼。
此刻,見載濤攬着婉貞一起坐下來,早已司空見慣的菊月只是抿嘴笑着,見怪不怪地將手中托盤放下,拿出上面的茶壺,給載濤和婉貞斟上。
婉貞笑道:“爺已經看了兩個時辰的書了,需得休息一下才好。”拿起了桌上的茶杯遞給他,又道,“這是今兒早上才送來的今年的新茶,爺嚐嚐。”
被圈禁的人哪裡有福分喝到今年的新茶?這是誰送來的、爲何要送來,兩人心知肚明。不過經歷了這麼多事,兩人早已看開了很多,感情也不比尋常,因此誰也沒有多話,只是笑笑便把東西收下了,不管送來什麼,照單全收就是。
載濤抿了一口,微眯着眼回味着口中的清香韻味,半晌,方點着頭道:“果然是好茶難爲他還記得你我,送了這好東西過來。”
婉貞但笑不語,自顧自小口小口喝着茶。
載濤放下茶杯,輕輕拉過她的手,嘆息了一聲道:“又是八月十五了。今年,你依然不得與家人相聚,只能陪着我守在這小院子裡……苦了你了”
婉貞也放下了茶杯,回握住他的手道:“這話,你說了三年,我也回了三年,今年仍舊是那句話,我自個兒心甘情願的,你無須自責。”
即使已經聽過無數遍,可每次聽到還是忍不住心中一陣激盪,載濤拉着她的手,放到脣邊輕輕吻着,低聲說道:“得妻如你,我還有什麼好求的呢?”
如此親暱的舉動,即使在這小院裡,也是從不曾在別人面前做過。此時明明菊月還在,他卻不知收斂,即便已經習慣了的婉貞也不由得羞紅了臉,含嬌帶怯地瞪了他一眼。只是那眼神太過嬌羞,一點阻嚇的效果都沒有,徒惹他悶笑出聲,綻開了歡顏。
是的,他們如今就是這樣。雖然沒有了錦衣玉食,也不能離開這高高的圍牆半步,但心連着心,便不覺孤單;手牽着手,便快樂開懷,如今的他們,這樣的生活,正好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當自己被圈禁時的絕望,以爲一輩子就這樣一個人過了,註定孤孤單單死去。然而,當那一日,他睜開眼,卻看見她迎着朝霞,全身沐浴着燦爛的金光,彷彿他們大婚的那一天,那身鮮紅的喜氣,慢慢走向他。一瞬間,他以爲自己是在做夢,夢到了過去,夢到了有她的日子
知道她放棄了皇宮的榮華富貴,放棄了那個同樣愛她入骨的男人,選擇了自己,在那一刻,他便明白,自己已經擁有了全世界,人生再無遺憾
笑聲慢慢收斂起來,他癡癡地看着她,即使那張嬌俏的面容早已鐫刻在了心底,卻仍舊覺得怎麼都看不夠似的。而她雖然剛開始還羞着,卻也慢慢沉淪在了那無盡的深情之中,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只是覺得就這麼對看着,便已是心滿意足。
菊月滿心感動地看着他們,一生一世一雙人,有了這樣的感情,人生還缺什麼嗎?
她和全忠會自願進來服侍,一是爲了盡忠,二來,又何嘗不是被他們的無悔深情所感動呢?所以,對於種種不合禮教的行爲,他們一向視若無睹,更甚者,心裡是羨慕無比的。
低頭靜靜地站在一旁,她不想去打攪那兩個相愛的人兒,但沒過幾分鐘,卻聽到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
聲音頓時驚醒了三個人,載濤和婉貞忍不住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訝。
被圈禁,不僅意味着裡面的人出不去,也代表外面的人進不來。這院裡三年來都只有他們四個,一向安安靜靜、冷冷清清,可如今這番嘈雜又是從何而來?
正在驚疑不定間,忽見全忠一臉的激動,挑開簾子就衝了進來,跪地磕了個頭道:“主子,宮裡頭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