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華的船艙中,因爲乘客的特殊身份,加入了不少中國元素的裝飾品,例如那珠玉的垂簾,例如那精緻的香爐。
能夠寧神靜氣的高貴香料燃點着,釋放出馥郁的清香,襯托得整個氣氛高貴優雅。若是在平時,能夠居住在這樣的環境中,對於撲面就是腥氣潮溼的海上旅行來說,無異於置身天堂。只是,現在,端坐在房中的人卻雙眼無神、目光呆滯,眼下的黑眼圈清晰可辨,神情憔悴,渾身散發出死氣沉沉的氣息。
忽然,艙門“吱呀”一聲開了。這小小的聲音頓時彷彿觸動了什麼機關似的,他猛地轉頭看過去,雙眼現出難以逼視的光芒,幾乎是從凳子上彈了起來,撲上前拉住來人的手。
“六哥,怎麼樣?是不是找到婉貞了?”他的嗓音乾澀而嘶啞,已經在前兩天不停的嘶吼中拉傷了聲帶,御醫說了,若是不好好保養,這聲音八成就要廢了
但他又哪裡有心思在乎那麼多?
當發現婉貞失蹤的一霎那,他就已經把什麼都置之度外了。若是沒有了婉貞,他連活下去都嫌多餘,又怎會在乎小小的失聲?
看着他充滿希冀的眼神,載洵忍不住心底一沉。在這茫茫無際的大海上,一個弱女子失蹤意味着什麼,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以第一時間,載濤就近乎瘋狂了。之後,整艘船上都亂成了一團,把船體搜了個底朝天之餘,還心存一絲僥倖的人們便開始在大海中撈針,順着來時的路一路找了回去。然而大家都清楚,海水並不是靜止不動的,就算婉貞一時半會兒還活着,也絕對不可能會留在原地,也不知會被海浪帶去哪裡。更何況,她是否仍然活着還是個未知之數。
然而載濤卻像是魔怔了,一門心思、一廂情願地還堅信着婉貞仍然生存,不許任何人放棄對她的搜尋,自己也差點跳下了海去。還好載洵眼明手快拉住了他,這纔沒造成另一出的慘劇,但從此卻再也不敢讓他單獨留在外面了,好說歹說讓他回到了艙中等候。
兩天的時間過去,其實人人都知道,婉貞八成是凶多吉少了。不過沒人敢在載濤面前提起,看他如今這樣子,與其讓他絕望而失去求生意志,倒不如就這麼讓他魔怔着,好歹能夠爭取些時間,嘗試着找到方法開解。
然而載洵卻對此非常地不確定。
載濤對婉貞的感情是一般人所不能想象的,爲了她,他什麼都幹得出來。如果婉貞真的去了,他懷疑載濤還能不能被勸解得了?還能不能撐得過去?
心底重重一嘆,他看着載濤的眼睛,沉重地搖了搖頭。
眼前一黑,載濤的臉色頓時更是變得蒼白無比,抹上了一層絕望的死灰。身子搖晃了一下,頹然傾倒,載洵嚇了一跳,趕緊用力扶住了他,將他扶到牀上坐下,同時嘴裡不停地安慰道:“別擔心,現在還不到絕望的時候這條航線上商船來來往往,或許婉貞已經被某艘船隻救了也不一定,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你在這個時候可不能放棄啊”
他只是絞盡腦汁安慰着這個心死的男人罷了,絲毫不知自己的話已經一語道破了真相。其實他們兩人都知道這話安慰的成分絕對大於實際的可能性,但在載濤現在這種情形下,哪怕還有一絲希望也都是救命的稻草,聽了這番說辭,載濤的眼中漸漸又重新浮現出一絲希望的光芒,慢慢提起精神來。
“是啊,還不到放棄的時候……”他喃喃地說道,看着載洵,問道,“六哥,現在該怎麼辦?我們怎麼才能找到婉貞?”
載洵知道,此時的載濤不崩潰已經是無比幸運,不用再指望他能有什麼英明的決策了。還好他們兩兄弟同行,總有一個是腦子比較清醒的,還能做點主。考慮了一下,他斟酌着說道:“海上遼闊,我們找不到婉貞,想必她也找不到我們。不過,以她的聰明,即使找不到我們,也該知道回去等待纔是,所以我想,不如我們立刻返航,回京去等消息吧。”
完全不知自己再一次說中了真相,他如今想的不過是趕緊將載濤帶回去。以載濤現在的樣子,指望他繼續出使完成什麼外交使命是想都不用想了,將他帶回北京,說不定衆人智長,還能找到個安慰的方法,保住他的一條性命。這是其一。
其二,婉貞失蹤,現在甚至很可能已經身死,受到打擊的絕對不只是載濤一個。只不過載洵癡長了幾年,再加上雖然苦戀,卻終究沒有得到過,自然失去的痛苦也就小了一些,目前還能夠力持鎮定而已。但他心中絕不輕鬆,也不知自己這強裝的鎮定何時會消失殆盡,在此之前,在兩人都崩潰之前,回去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載濤並不是傻蛋,自然能夠察覺載洵這番話的怪異之處。但他此時早已處在心慌意亂的情境中,雖然還勉強保留了一絲神智,卻是不可能組織起什麼有效的思考來的。因此儘管覺得此話有些不妥,卻一時之間也找不出什麼破綻來,反而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連聲說道:“正是,正是,還是六哥看得透徹,我們趕緊回去吧說不定婉貞早已在家中等着我們了”
載洵忍不住暗自苦笑,面對這樣的載濤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不過他能同意自己的建議已經很不錯了,怕就怕他執着地要留在海上搜尋,那才真的叫做一籌莫展呢於是點點頭道:“好,我這就吩咐下去,讓他們立即返航。你先休息一下,看你現在這種狀態,若是被婉貞看見了,定然又要責怪我沒有好好照顧你了。”
載濤的神經其實已經緊繃到了極限,若不是想要找到婉貞的一絲念頭支撐着,早已倒下。如今既然已經決定要回航,他也不矯情,點了點頭就躺下來休息,就算睡不着也要試着去放鬆,否則怕是還沒有見到婉貞,他自己卻已經先倒下了。
司考德船長聽到載洵的命令,並沒有太大的驚訝。使節團的團長夫人在自己的船上失蹤,這件事情對他的聲譽而言是個沉重的打擊,在沒有查清事情的真相之前,他自然希望能夠暫緩上路。況且看到那位王爺的情形,也早已猜到這趟出使之旅八成是要無疾而終了,因此對於返航的命令並無牴觸,爽快地答應下來。
如今他也認爲那位夫人八成已經是凶多吉少了,唯一期盼的就是趕緊靠岸,然後將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恢復自己的名譽纔是最重要的
於是,郵輪加足了馬力往回趕,倒是比來的時候還要快了幾分。轉眼六天的時間過去,他們回到了印度洋。
而與此同時,婉貞和奧斯頓等人也在印度的港口泊了岸。
經過幾日的調養,她的身體基本上已經恢復如初,能夠自由行動無礙了。不過內體是否留下了什麼後遺症,卻誰也不知道,畢竟船上並沒有專業的醫生,無從診斷。
原先她所穿的那身衣服因爲在海水中浸泡過久,已經無法再穿了。而想也知道,奧斯頓的船上絕對不會沒事準備清朝貴婦人穿的衣服,因此婉貞只能無奈地換上了貝拉的衣服。而由於她跟貝拉的體型相差太多,外國人多比中國人高大且豐滿,即使貝拉在他們本國人中也算得上嬌小玲瓏了,卻也不是婉貞能夠比擬的,因此她的衣服穿在婉貞身上就顯得大了,只是一時之間沒有辦法,勉強將就而已。
於是,在印度靠岸之後,奧斯頓聲稱要去置辦補給的東西,同時也讓貝拉帶着婉貞去尋找合適的衣服。此時的印度也是個國際貿易繁盛的國度,中外人士都有聚集,其中不乏中國人開的商店,想要找到一身合適的衣服應該還是不難的。
婉貞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
外國女人的衣服她穿着自然不會有什麼排斥感,但卻總是覺得不是很舒服,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如果能夠有機會穿回中國人的服飾,那也是不錯的。況且……
她看了一眼身邊的貝拉。
一頭金色的頭髮披散下來,藍眼睛、高鼻樑,典型的法國女子,身材豐滿火爆,緊束的胸衣擠得豐滿的胸部幾乎就要爆出來。她的衣服看上去面料並不差,即使西方現在已經十分發達,婉貞也不認爲一個真正卑微的侍女能夠有這樣的待遇。果然,仔細觀察之後才發現,這個貝拉不僅負責服侍奧斯頓的生活起居,而且晚上還跟他同牀,分明就是情人之流的人物,用大清的話來說,也就是通房丫頭一類的存在。發現了這點之後,婉貞對於身穿她的衣服,自然又多了幾分尷尬和彆扭。
走在印度的街道上,兩旁是繁忙的店鋪,來自世界各國的商人們都在這裡彙集,自然不乏中國商人和他們的女眷。這些黑頭髮黃皮膚的中國女人們,有些仍然做清朝婦人的裝束,有些卻已經換上了洋人的衣服,因此婉貞走在她們中間倒也並不顯得顯眼。
貝拉似乎對這裡很是熟悉,拉着她東拐西拐之後,停在了一家店鋪的前面,生硬地說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