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貞搖了搖頭,苦笑着說:“沒關係的,五嫂。我與七爺夫妻一場,自然是要送他最後一程,這是我的心意,更是我的責任。你們若是安排好了只管跟我說,我這身子不能親身爲他的後事操持也就罷了,如果連最後的送別也不參加的話,又怎對得起七爺的在天之靈?”
幼蘭和必祿氏也是一聲嘆息,對視了一眼,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當下兩人便將載濤整個喪禮的安排都跟婉貞說了一遍,婉貞靜靜地聽完,神色是出奇的平靜,淡淡地笑着說道:“多謝兩位兄長和嫂嫂,安排得如此之好,我是一點兒意見都沒有的。如今我身子也不大方便,很多事情還要仰仗你們幾位,但凡是我能夠做到的,請只管跟我說,我一定盡力。”
幼蘭憐惜地看着她道:“咱們之間,還用得着那麼客套嗎?你且放寬了心思調養,其他的一切有我們。”
婉貞悽然笑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道:“是啊……如今我和爺之間,也就只剩下這個孩子了我是絕對不允許他有任何閃失的。”
見婉貞的情緒還算穩定,幼蘭和必祿氏總算是稍微放下點心。今日前來的任務算得上圓滿完成,兩人都鬆了口氣,妯娌三人又再說了會兒話,便各自離開了。幼蘭還要繼續去忙府裡的事、喪禮的事、婉貞的事,必祿氏則必須回去看着奧斯頓,各有各的事情,婉貞便也回到了自己的屋裡休息。
第二日,婉貞身穿一身潔白的喪服,由同樣一身素淨的幼蘭陪同着,一起回到了闊別多日的鐘郡王府。此時,弔唁的人們來來去去也不知多少茬兒了,府裡的下人們看上去一臉疲憊和麻木,想來個個這些日子都過得很是辛苦。王府裡處處掛着白紗和白燈籠,一股若有若無的低沉氣氛沉甸甸壓在上空,讓人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看到許久不見的福晉終於回來,下人們紛紛前來拜見,有的更是當場紅了眼圈兒,差點兒就哭出聲來。
婉貞強壓下心中的悲痛,問道:“老夫人呢?”
全忠抹着眼淚,哽咽地答道:“回福晉的話,老夫人前幾日憂傷過度,今兒個還沒出來呢。”
婉貞嘆了口氣道:“都是我的錯。這些事情本都該我來做的,如今卻推到了老夫人的頭上,可憐她白髮人送黑髮人,本就悲傷難抑了,卻還要操心這些事……”她有些說不下去了,拭了下淚,道,“我要去拜見一下老夫人,五嫂,你就先坐會兒吧。”
幼蘭點點頭,很是理解地說道:“也好,你自己小心。”
婉貞默然點頭,帶着菊月和全忠,向着內院走去。
剛剛跨進內院的拱門,便看見一身縞白的老夫人在下人的攙扶下緩緩走來,她心中一緊,趕緊迎上前去,躬身道:“兒媳參見額娘,額娘吉祥。”
老夫人擡起紅腫的雙眼,那雙本就老眼昏花的眼如今更是難以視物,雖說還沒到哭瞎的地步,卻也是差不多了。她只能憑藉着聲音,顫巍巍地問道:“是婉貞嗎?”
婉貞心頭一酸,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臉頰,哽咽道:“正是……正是兒媳。”說着走上前去,扶住老夫人的雙手。
“真的是你……你終於回來了……”老夫人也是老淚縱橫,緊緊拉着她的手,泣不成聲。
婆媳倆不禁抱頭痛哭了一場,最終還是婉貞稍微有些自制,勉強止住了哭泣,說道:“母親……兒媳不孝,沒能守在您的身旁,讓您獨自一人承受這一切……”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雖然止不住抽噎,但還是安慰道:“傻孩子,可別這麼說。你的身子要緊,好好保護孩子那纔是最重要的,沒得讓這些事情惹你傷心。現在身子可好些了?”
婉貞啜泣着,點點頭道:“好……好得多了,醇親王他們才允許兒媳回來爲爺守靈……”
“不行”老夫人斬釘截鐵拒絕道,“你如今的身子可經不起這種折騰,你還是乖乖回醇親王府去養病吧這兒一切有我,你不用太過擔心,只管好好兒把孩子生下來就行。”
婉貞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得悶悶地點了點頭。
老夫人嘆了口氣,道:“既然來了,就去給他上柱香吧。你們夫妻一場,感情也很是不錯,本該是人人稱羨的一對,卻偏偏……”
一席話又說得婉貞流下淚來,婆媳倆互相攙扶着,向着外面的靈堂走去。
儘管老夫人和幼蘭都擔心婉貞留在此地會傷心過度而影響到自個兒的身體和孩子,但她本人卻還是非常固執地在靈前守了整整一天,等到掌燈時分才揉着痠軟的膝蓋回到了醇親王府。在這一天裡,她雖然神情哀慼,卻出人意料地冷靜,面對前來拜祭的人們也是禮數周到,一切舉止都有條不紊。
冷靜得過了頭,不但沒能令任何人放下心來,反倒使得他們更加提心吊膽,不知這樣冷靜自持的背後,掩藏的是怎樣的驚濤駭浪?萬一爆發出來,又會是怎樣的驚天動地?
但她畢竟身體還未完全恢復,跪了一天之後,雙腿便都腫了,晚上睡覺之時,菊月一邊替她揉着浮腫的雙腿,一邊不忍地說道:“福晉,您還是別回去了吧您的身子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萬一連累到小主子……”
婉貞忍不住苦笑了。萬萬沒料到自己的身體現在竟然虛弱成這樣,竟連替他守靈都做不到,這叫她心何難安啊只是卻又不敢逞強,萬一真的影響到了腹中的胎兒,那她更是萬死莫辭
於是,她也不敢託大,笠日便乖乖地待在了醇親王府裡,哪兒也沒去。休養了一天之後,便又重新回到鍾郡王府,在載濤的靈前跪了一天,回來又歇了一天。如此往復,直到出殯之日的到來。
身爲皇帝的弟弟,光緒的得力臂助,載濤的葬禮自然不能馬虎,一切都在郡王的級別上更拔高了數個檔次,顯得隆重而肅穆。婉貞作爲他的未亡人,跟老夫人一起,扶棺而行。載灃和載洵夫婦自然是要親自參加的,就連皇帝和皇后等人也都來了,其他並文武百官們多到數也數不清,給京城的治安事務帶來了不小的壓力。
對於這位王爺,民間的風評也不差。尤其是在他的主持下禁衛軍的蒸蒸日上大家有目共睹,不辭辛勞出使外國勝利而歸更是在人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因此對於他的離世,許多人也是真心感到難過和惋惜的。舉殯的途中,不少民衆自發前來相送,雖達不到舉國同悲的程度,卻也使得京城上空瀰漫着一股低靡壓抑的氣氛,再加上陰沉沉的天空,似乎老天爺也在爲這個英年早逝的王爺悲傷嘆息着。
婉貞卻並沒有留意這些外部的氣氛變化。她的一顆心彷彿都已經掏空了,所以無悲也無喜,面無表情只是機械地走着,一切的哀樂、哭泣,彷彿都離她而去,天地間只剩下她和他的棺木,其他所有都不存在了。
與他一起經歷過的一幕幕就像電影畫面不停在眼前回放,她甚至不知道這是否是一場夢境?或許,當她睜開眼醒來的時候,就會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個夢,沒有載濤、沒有婉貞,她其實還是那個普普通通的白領,過着簡簡單單朝九晚五的生活。
整個一連串的儀式中,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彷彿那裡埋葬的並不是載濤,與她無關似的。然而卻沒有人指責她的不是,因爲在她身邊繚繞的那一圈死氣已經足夠令人心驚的了。她雖沒有哭,卻像是沒有靈魂的傀儡一樣,那木然的神情讓誰都一眼可以看出那是一個心碎絕望的女人,比嚎啕大哭更令人感到心酸,比哭天嗆地更帶給人痛苦。
光緒跟載灃和載洵交換了個眼色,彼此心中都是沉甸甸的,尤其爲她感到擔心。眼看着好不容易她的心情似乎恢復了一些,沒想到一個葬禮竟然又將一切打回原點。這可如何是好?
皇后和瑾妃對視了一眼,一左一右走上前去,扶着婉貞勸慰道:“婉貞哪,你也別太過傷心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更加需要好好保重自己,這纔是逝者最大的願望,我想七爺若是地下有知,也絕不會希望看到你傷心過度,而弄壞了自己的身子的。”
幼蘭和必祿氏本欲上前,卻見皇后和瑾妃已經去了,只好作罷。皇后等人的聲音並不大,但她們身邊的人還是聽清楚了,不由得面面相覷,也不知這兩位娘娘葫蘆裡都賣的是什麼藥,詫異不已。
婉貞悽然一笑,頭也不回,緩緩地說道:“你們放心,我知道的。只是今天,就今天,請讓我最後一次悲傷吧之後,我一定會好好活着,好好過日子,讓爺放心,讓他看到即使沒有了他我也會過得快樂……”
這……也是他的願望吧?她默默地想着,注視着棺木一點一點消失在視野,彷彿有什麼東西永遠從心中消失了,卻又彷彿有什麼東西永遠留在了心底,那種奇妙的感覺,令她的心在顫抖。
擡起頭,似乎看到載濤的笑臉刻印在天空,然後漸漸淡去、消失,她知道,永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