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來訪,給婉貞敲響了一記警鐘。
正如她所說,婉貞不得不考慮念哥兒的安全,也不得不考慮光緒的處境,至於她自己,倒是無關緊要的了。
心裡猶豫着,不知該接受奧斯頓的建議乾脆避出國門,還是聽從皇后乃至光緒的吩咐,進宮去住,她好幾日都顯得心事重重,難以抉擇。
避出國門,也就意味着要放棄在中國的一切,她的家、她的根、她的親朋好友,在如今這個年代,一旦離開,或許就是永別。她……能狠下這條心嗎?
然而進宮去住,所代表的絕不是進宮避禍這麼簡單的。宮裡頭什麼人能夠長住?除了皇帝和那些太監宮女們,也就只有皇帝的後宮妃子們了。而她去了算是什麼身份?畢竟,在大衆眼裡,她仍舊是他的弟妹,他弟弟的妻子啊
奧斯頓也不知從何處瞭解到了她的爲難,這兩日成天往鍾郡王府跑。他知道,或許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一旦婉貞答應住進宮去,也就意味着他徹底輸掉了這一仗,中國皇帝與她之間的感情糾葛,他這些年已經打聽個一清二楚,原以爲載濤死了,他便可以奪取美人的芳心,沒想到中間卻還夾着這麼一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這令他很是有些鬱悶。不過這並沒有削弱他的信心,在法國王室已經不復存在的情況下,他對於君主這種存在很難有什麼畏懼的心理,更何況是中國的皇帝,對他來說,也不過就是個比較有權勢的男人罷了。他自信,婉貞不會是個貪圖榮華富貴的勢利女子,而自己在各方面的條件也不會比皇帝來得差
唯一值得憂慮的是,婉貞跟皇帝相處的時間,比跟自己要長得多了,而且還是患難之交,兩人之間就算早已存在些情愫也是可以理解的,這就爲自己爭取她的芳心增加了難度。更何況,如果婉貞答應了皇帝的要求住進皇宮,在他看來,這就是她所做出的選擇了,因此他必須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讓婉貞一開始就沒有跟皇帝重修舊好的可能。
所以他天天來纏着婉貞,別有心機地拉着她一塊兒回憶當初在美國時候,那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在那裡,可以無視周圍人的眼光,騎着馬在遼闊的草場上奔馳,還有婉貞所向往的西部牛仔,淘金熱、工業大發展……
美國人所崇尚的那種自由、民主的風氣,是現在的大清拍馬也難及的雖說在大清生活了多年,可婉貞骨子裡仍是那個來自後世的自由靈魂,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爲了愛人、爲了孩子,她甘願被拘束在中國,可如今,當有了出去的機會時,她的心牆在迅速地瓦解着。
或許,這是一個機會,一個能夠重新獲得自由的機會
她的心臟劇烈跳動着,一旦渴求的幼苗冒出了土壤,就再也難以將它根除,驅逐出腦海
奧斯頓自然不可能沒有發現她的鬆動,不由心中暗喜。他知道,只要再加把勁,說不得就能夠說動婉貞,跟他一起去美國了
這天,他又興沖沖來到鍾郡王府,沒想到一進門,便看到幼蘭和必祿氏赫然在座,正在跟婉貞說笑着,不由得一愣。
幼蘭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雷德先生,真是太巧了,竟然會在這兒碰到您。多日不見,您的氣色倒還是挺好的嘛”
奧斯頓頓時有些頭皮發麻,有些尷尬地笑道:“尊敬的親王夫人,好久不見了。您的氣色也不錯啊”
必祿氏“噗嗤”一聲笑起來,說道:“雷德先生,您怎麼看起來很是緊張的模樣?我們幾個婦道人家,可對您構不成威脅吧”
問題是這幾個婦道人家卻有着可以左右婉貞決定的巨大影響力啊奧斯頓苦笑着,搖了搖頭。
婉貞微微笑着,說道:“奧斯頓,抱歉,本來說好今天要跟你去視察工廠的,不過五嫂、六嫂她們過來,我可能去不了了,你就自己去吧。”
奧斯頓眼珠子一轉,笑道:“這有什麼關係呢?兩位親王夫人都還從沒參觀過我們的工廠吧?不知我有沒有那個榮幸邀請兩位夫人賞光跟我們一起去視察呢?”
幼蘭和必祿氏一聽,不由大爲心動。幼蘭笑道:“什麼視察不視察的?我們可對你們那些東西一竅不通呢只是這樣方便嗎?會不會妨礙到你們做事?”
婉貞笑着說道:“沒事的,五嫂,我們看我們的,他們做他們的,各不相干。”
聽她這麼說,幼蘭和必祿氏對視了一眼,笑着點點頭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奧斯頓見她們答應,立刻說道:“很好,幾位夫人,那我們就出發吧。爭取能在中午前趕回來,工廠那邊的飯食可入不了幾位夫人的法眼啊”
衆人說笑一陣,便走了出去。幼蘭、必祿氏和婉貞三個女人坐一輛馬車,奧斯頓坐另外一輛,一行人向着位於北京郊區的工廠駛去。
一路上,幼蘭上下打量着婉貞,看得她都有些毛骨悚然了,忍不住說道:“五嫂,你這是怎麼了?這麼看着我,難道我有哪裡不對嗎?”
幼蘭嘆了口氣,道:“我聽別人說,你現在變了不少,原還不大相信,可今日仔細一瞧,倒也說得沒錯。”
婉貞不由得訝道:“我變了?哪裡變了?五嫂你別開玩笑了”
必祿氏卻在一旁說道:“五嫂說得沒錯,婉貞,你確實變了。若是在以前,你一定會注意着男女之防,不會跟別的男人走得如此親近的。”
婉貞心頭一震,強笑了一下,說道:“六嫂,您這話怎麼說的?我哪有跟別的男人走得親近?”嘴裡說着,腦子裡卻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個人影來,頓時覺得有些心虛,不禁微微紅了臉。
幼蘭仔細瞧着,不由心底一沉,拉着婉貞的手,說道:“婉貞,咱們的關係一向不同尋常,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是否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跟那個洋人走了?”
婉貞一愣,看着她,卻從她的眼中看到了無比的凝重,不由自個兒也鄭重起來,想了想道:“五嫂,我也不騙你,我確實有着這樣的考慮。畢竟在國內,想要對我們母子不利的人太多了,防不勝防,我真的不想成天生活在這種恐懼中,也不想再次看到念哥兒吃苦受罪的樣子了不過,這也只不過是我的一個想法而已,並沒有決定。”
幼蘭定定地看着她,問道:“真的麼?你真的只是爲了念哥兒着想麼?”
婉貞莫明其妙地看着她,反問:“當然是真的了,難道還有什麼其他的原因麼?”
必祿氏看着她們,打着哈哈插嘴進來,笑着說道:“我說婉貞,你也太過緊張了吧?現如今不論是皇上還是兩位爺,可都對你們王府的安危重視得很呢在這麼嚴密的保護下,還能有什麼事?你就放寬心吧”
婉貞笑了笑,說道:“俗話說得好,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若是有人存心對我們母子不利,又怎麼可能防備得了?以前我還不大在意,可經過這次的事兒,不瞞你們說,我怕了我真的怕了我時常忍不住會想,若是當日沒能夠救回念哥兒一命,現在的我會變成怎樣?說不得已經跟着他們爺兒倆去了吧。”
車內的氣氛頓時一滯,幼蘭和必祿氏對視了一眼,忍不住同聲一嘆,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半晌,幼蘭拉着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婉貞,你的處境、你的心情,我們都瞭解。我們也不是想說你什麼,只希望你能在做決定的時候考慮清楚,切不可冒然行事啊”
婉貞看着她,感激地笑笑,說道:“五嫂放心,我明白的。眼下我唯一希望的就是念哥兒能夠平安無事地長大,其他的事情都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爲了達到這個目的,我會不惜一切的”
幼蘭和必祿氏交換了個眼色,彼此默默一嘆,不再說什麼了。
婉貞淡然地笑着,心中對她們的來意已經看了個十足十,準是因爲見奧斯頓天天往自個兒家裡跑,怕自己會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所以纔會相攜上門來吧?
不過她並不埋怨她們的做法,恰恰相反,正是因爲她們的到來,所以提醒了她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她又怎能放下她們這些關心、愛護自己的人們,自私地一走了之呢?
她知道,一旦她真的做出了決定要離開,他們是絕對不會強行阻攔的。但越是如此,就讓她越發的感覺到愧疚,感覺到心虛,怎能在接受了別人的好意之後,轉頭便拋諸腦後呢?
默默垂下眼簾,曾經一度傾倒的天平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她暗自一嘆,眼光轉向了車外。
很快,馬車便來到了目的地。
這裡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小小的手工作坊了。奧斯頓接手以後,便將國外工業化的生產方式引進了這裡,如今,已經發展成爲一個擁有幾百名工人,進行嚴格的分工,以流水線方式進行生產的近代化的工廠。而這,不過是他們遍佈全國乃至全球的龐大加工鏈中其中的一個罷了。
婉貞等人走下馬車,幼蘭和必祿氏很是新鮮地四處打量着,婉貞也臉上帶着笑,引着她們在工廠裡四處參觀。奧斯頓走在她們身後,敏感地發現婉貞似乎有點什麼不一樣了。那只是種感覺,一種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點的感覺,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感到有些喪氣,也不知道那兩個女人究竟都跟婉貞說了些什麼?
他的心中隱隱有種預感,怕是一向在女人中間無往而不利的他,這次要踢到鐵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