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貞並沒有留意到她身後發生的這些鬼鬼祟祟。回到大廳之後,她便找到法國公使的夫人,委婉提出了提前離場的要求。
因爲奧斯頓的關係,法國公使跟婉貞之間算是比較熟悉的了,因此笑道:“親愛的婉貞,怎麼這麼快就想要走了呢?宴會這纔剛剛開始啊我知道你們中國的女人,平時沒有丈夫的允許是不能隨便出門的,總是待在家裡多無聊啊今天難得出來一趟,不趁機好好享受一下,怎麼就急着要走呢?”
聽了這話,婉貞倒也不好執意離開了。畢竟這是人家的宴會,提前離場弄不好還會被認爲是瞧不起人,這樣的話就太冤枉了她好不容易纔安撫了洋人,若是因此又得罪了她們,那才真的是得不償失
於是她只好又留了下來,跟一屋子的女人虛以逶迤。又過了一陣,只見一個身着和服的女人走了過來,笑着自我介紹道:“尊敬的皇妃殿下,很高興見到您。我是渡邊真知子,日本參贊渡邊隆一的妻子,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
婉貞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頭。這次日本人將德國在山東半島的權益搶了過去,連帶着她對日本人的印象也差了很多,很有些不待見的樣子。但如今既然人家都主動找上門來了,在還沒有跟他們翻臉的本錢之前,應酬是必不可少的。於是她微微一笑,壓下心中的不滿,嘴上和善地說道:“原來是渡邊夫人,實在是幸會不知道您也來參加宴會了,沒能早些跟您打招呼,實在是不好意思。”
真知子笑着說道:“皇妃殿下實在是太客氣了。我是不久前纔來到中國的,在這裡認識的人不多,所以您不認識我也是理所當然。能夠在這裡見到您是我的榮幸,所以忍不住走過來跟您說話,還望您不要介意,原諒我的冒失。”說着,行了個標準的九十度的鞠躬禮。
婉貞不由得一陣驚訝,笑着說道:“您纔來中國沒多久嗎?我看您的中文說得這麼好,還以爲您在中國已經很久了呢”
真知子笑道:“能夠得到您的稱讚,實在是太高興了不過,這個中文是我在日本的時候學的。我的父母跟一些中國朋友很熟,我本人也對中國的文化很是着迷,所以在中文上下了大功夫去學習。”
聽了這話,婉貞腦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卻沒能及時抓住,只得罷了。她笑着說道:“原來如此。既然您那麼喜歡中國文化,那不妨到各地去多走走看看,相信您會大有收穫的。”
真知子笑着應了,兩人就這麼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起來。
聊得多了,婉貞發現這個日本女人果然對中國的民俗文化了解頗多,很有幾分中國通的味道。在她認識的外國人裡面,多數是因爲現實的需要,不得不對中國的社會和文化有所瞭解,像這種發自內心純粹喜歡中國的人並不多見,於是原來那種敷衍的心態淡了幾分,好奇的心理多了幾分,漸漸地倒也跟她投契起來。
說了一會兒話,宴會廳裡吵吵鬧鬧的,真知子於是笑道:“皇妃殿下,這裡實在太過嘈雜了,不如我們到後面去吧,那裡清靜一些。”
宴會廳的後面是一些小的休息室,專供覺得疲憊或是喝多了的客人們使用。正好婉貞也不喜歡這樣嘈雜的氛圍,於是點了點頭,笑着說道:“也好。”
兩人於是推開了一間小休息室的門,裡面亮着柔和的燈光,暖色系的裝修令人見了就覺得心情舒暢,幾張沙發看似隨意地擺在房裡,卻給人無比協調的感覺。兩人坐上去,只覺得柔軟舒適,尤其是婉貞,竟有了一種回到後世的感覺,這種跟宮裡完全不同的擺設和座位,令她升起了強烈的對後世的思念之情。
原本過了這麼多年,她以爲自己已經完全放下了啊……
不禁暗地裡嘆了口氣,她知道其實這只不過是種思鄉的本能在作祟。就算如今回去的方法就擺在她面前又如何?她有可能扔下光緒和念哥兒獨自離開嗎?
因此不過是腦中的思緒一閃,她就將之遠遠拋開,跟真知子繼續聊了起來,從傳統民俗聊到近代改變,真知子對中國的一切很是熟悉,也有着自己的看法。
“其實你們中國人有句老話,叫做‘窮則變,變則通’,實在是很有道理的。祖宗傳下來的東西未必就全都很好,有些不適應當代的東西就該堅決改變,社會才能發展,國家纔會興旺,您說是嗎?皇妃殿下。”她笑着說道。
婉貞一愣,看着她若有所思,笑道:“作爲亞洲變革最成功的國家,渡邊夫人來自日本,對這一點自然是有着最大的發言權的。明治維新以後,日本的改變實在令人瞠目結舌,能夠有現在這樣的成就,‘改變’二字實在居功至偉。”
且不管日本變成了怎樣的一個國家,明治維新改變了舊有的思維、傳統、文化和社會,讓日本走上了富國強兵的道路,這是不爭的事實。日本的改變對中國皇室震動很大,一度曾經是中國效仿的對象,只是因爲種種原因,各種嘗試皆以失敗告終,至今中國仍然羸弱,成爲列強欺壓的對象。
真知子笑容不變,說道:“是啊,日本和中國曾經面臨着相同的境地,但是我們變了,變了之後就走上了跟中國截然不同的道路,現在看來,改變是必不可少的。不過,日本的改變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同樣經歷了流血和犧牲,伴隨着維新運動而來的是鬥爭和殺戮,那個時候的日本,很慘。”她的語氣有些低落,婉貞聽着,不由有些訝異。
“任何的變革都是不容易的。改變就意味着對原有的利益分配構成威脅,既成利益者不會輕易放棄他們所擁有的,自然會拼死反抗,這就導致了衝突和戰爭,不可避免。”她安慰道。
真知子看着她,眼神灼灼地說道:“可是,也有可以避免這種衝突,用比較和平的方式解決爭端的可能,不是嗎?如果可能的話,就算時間長一點也無所謂,我情願用比較緩和的方法來實現變革,少一點犧牲,也就少一點痛苦和悲傷,如果有心的話,變革也可以是平和而穩定的。”
她的想法未免有點理想主義,不能說天真,但卻很難實現。婉貞見她如此執着,若有所悟,淡淡地笑着說道:“和平的變革很難做到,不過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這需要參加變革的各方通力協作才行。而且有些舊有勢力根深蒂固,想要剔除這些阻礙因素終究免不了流血衝突,完全不流血的變革是不可能的,只不過是衝突大小的區別罷了。”
真知子眼珠一轉,笑着說道:“但終究要好一些不是麼?爲了能夠少流一點血,讓大家少一點痛苦,都是值得嘗試一下的對麼?”
婉貞笑着點了點頭,道:“您說得很對,渡邊夫人。”
真知子笑看着她,緩緩說道:“既然您能夠認可我的想法,那麼殿下,我想要爲您引薦兩個人,您看可以麼?”
婉貞並不覺得奇怪,淡然笑道:“當然可以,渡邊夫人。不知道是什麼人能夠讓您爲之引薦?我很好奇呢”
真知子笑了起來,說道:“其實您早就猜到了不是麼?”說完,打開了緊鄰的休息室的門,兩個身穿旗袍的女子緩緩走了進來。
“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張夫人,這位是李夫人,都是我在日本認識的中國朋友。”真知子介紹道。
婉貞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倨傲地坐着,對於這些人,雖然嘴上不說,她卻一直都是比較尊敬的,因此站了起來,微微笑道:“幸會,幸會。”
她這樣的態度大大出乎了張、李兩人的意料,頓時在她們心中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兩人對視一眼,笑着鞠了個躬,那個張夫人說道:“能夠見到您,真是非常的榮幸,娘娘。”
婉貞笑了笑。以她們彼此的身份,做到這一點已經是極致了,再不可能有進一步的客套或是熟絡,她指了指面前的沙發,說道:“坐吧。”
幾人坐了下來,婉貞與張、李二人面對面,真知子則坐在旁邊,作爲雙方的緩衝。
婉貞仔細打量了兩人一下,只見她們都不過三十來歲的年紀,身材苗條,頭髮雖然挽成了髻,但看得出來是燙過的,可見二人都是比較時尚的人。兩人的眼中都閃爍着睿智的光芒,並不是那些只知三從四德的傳統女子,還有一種堅毅的神情隱藏在柔弱恭順的表情底下,可見是極有主見的。想想也是,若不具備這些條件,她們又怎麼可能作爲代表被派來跟她談判呢?
微微掀起了嘴角,她笑着說道:“沒想到,渡邊夫人竟然會認識這樣的朋友,更沒有想到,你們能夠順利混進這種宴會中來,該說你們大膽呢,還是莽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