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光緒身體的慢慢康復,他的活動範圍也越來越大,漸漸地,不再侷限於這小小的四合院中,而是開始在周圍的衚衕人家轉來轉去。
張夫人等人將這裡掩飾爲普通的百姓人家,左鄰右舍都是再平凡不過的平民。他們又哪裡想得到這院子裡如今住着革命黨的中堅分子,還有大清朝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平日裡就像跟一般的鄰居來往一樣,樸實而平靜地生活着。
光緒對他們的生活大感興趣,每天除了喝藥換藥、將養身體之外,就是跟鄰居的大爺大媽、三姑六婆們嘮嗑兒,虧他一個堂堂大清皇帝,居然也放得下身段來跟普通人閒聊,實在是令其他人跌碎了一地眼鏡,很是驚奇。不過婉貞卻並不覺得怎麼奇怪。
她瞭解光緒。或許是因爲那一段幽禁歲月的關係,他身爲皇帝的高高在上的傲氣早已經被打得粉碎,再次爬起來以後,雖然找回了帝王的威嚴,卻並不似其他的皇帝那樣目中無人。再加上此時他隱匿身份,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也就沒必要端出帝王的氣勢,而且普通百姓間那種安靜祥和的氣氛很有些感染力,是他從未體驗過的,他輕易地代入其中也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了。
只是沒想到,她之前費盡苦心想要做的事情,居然以這樣的形式來完成,實在是令她有點哭笑不得。不過,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就是好的,具體的過程也就不用太過較真了。她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中國的百姓是最樸實的人,很快,光緒就和他們混熟了。看着他們貧窮但卻快樂地生活着,雖然有時缺衣少食,但一家人卻能夠齊心合力、共度難關。沒有什麼勾心鬥角,因爲沒有必要;不必什麼爾虞我詐,因爲沒有條件。他們的生活苦中帶着樂,簡簡單單,願望不過是滿足溫飽,簡陋得令人心酸。尤其是他們面對他人時的質樸,那絲毫不帶任何條件和目的的關懷,往往會令光緒感動莫名,久久無法釋懷。
這天,他又坐在門前的石墩上,看着鄰居家的小孩在一起玩耍。那是三個六七歲的孩子,穿着到處都是補丁,卻漿洗得很乾淨的衣服,在門前嬉戲打鬧,很是開心的樣子,看得旁觀的他也忍不住會心微笑,看着旁邊的婉貞,眉眼彎彎。
她也不禁笑了起來,看懂了他的眼神。他是在想着念哥兒呢等念哥兒長大了,是不是也會這樣的活潑可愛?是不是也會這樣的無憂無慮?突然間,她好想好想兒子
眼中不知不覺浮現了淚光,光緒見了,不由一愣,隨即便輕柔地將她擁進了懷中,輕輕拍打着她的背,臉上濃濃的全是憐惜。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過兩天我們就回去,把念哥兒接回來,咱們回家。”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她點了點頭,不想逞強。想想念哥兒長了那麼大,還是第一次跟她分離那麼長時間,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還記不記得她?一想到這裡,她的心就像在滾燙的油裡煎着,火燒火燎的。不過這也是她太多慮了。孩子雖然頑皮,長期跟父母分離也確實會產生陌生的感覺,但其實他們母子倆真正分別也就那麼幾天,還不到一星期的時間,想要產生距離感實在是不大可能的。
兩人相擁在一起。過了一會兒,鄰居家的大人來叫孩子回屋吃飯了。旁邊院子裡的馮大娘領着自個兒的小孫子,正要往家走去,看到光緒和婉貞,不由咧開了掉了兩顆牙的大嘴,善意地笑着說道:“年輕人,感情就是好啊想我年輕的時候,跟我家的老頭子也是這般,如膠似漆、蜜裡調油啊”
一番打趣,婉貞不由得羞紅了臉,躲在光緒懷裡不敢見人了。光緒看着馮大娘滿是皺紋的臉,缺了門牙的大嘴,腦子裡浮現出她嬌羞甜蜜的神情,頓時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渾身毛骨悚然,竟是再也不敢深想。趕緊轉換了話題,他看向她手裡牽着的孫兒,好奇地問道:“馮大娘,您這小孫子也有六七歲了吧?怎的還不去上學?”
馮大娘倒是毫無自覺,自己已經嚇到了眼前的男子,咧着嘴笑道:“已經八歲了窮人家的孩子,吃的東西不多,所以長不大。”旋又嘆了口氣,說道,“說到上學,又哪兒有那麼容易?咱們窮人家沒錢,哪兒上得起哦”
光緒一聽,更加奇怪了,問道:“朝廷不是興辦了十二歲以下兒童的義學嗎?不收錢的,爲何不去讀?”
馮大娘看了他一眼。儘管他和婉貞此時身上都穿着普通布料的衣服,打扮也沒什麼特別,但在這種活了幾十年的老婆婆眼裡,卻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兩人並不是普通人。一般的平民百姓,爲了生計四處奔波,又怎麼可能這麼細皮嫩肉的?而且言談舉止文雅大方,一看就是受過教育的人,她私下裡跟老伴猜測,肯定是個落魄的秀才和秀才娘子,暫時落難在這裡呢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說到底,誰又不希望自個兒的孩子讀讀書、認認字呢?普通百姓不知道什麼叫做“知識就是力量”,但讀點兒書、識點兒字,總好過目不識丁,一輩子都只能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所以馮大娘這時就帶了點兒心眼兒,有點希望這位秀才能夠看在鄰居的份上教自己的小孫兒認認字,因此加倍小心了說道:“您是有所不知啊這官府的義學,雖然說是不收學費,可那什麼書本費、餐費、考試費……林林總總一大堆,加起來可也是個不小的數目,我們這種家庭哪兒給得出哦上學的事情,是想都不用想了我們也就指望着,孩子能夠認幾個字,回頭能找個好一點兒的差事做,也就滿足了”說着,不住地拿眼瞟着光緒,就盼着這位秀才老爺能夠發發善心,教教自己的小孫兒。
然而她卻註定要失望了光緒已經被她的話整個兒鎮住,一時之間回不過神來,自然也就接收不到她期盼的眼神。她等了一會兒,見光緒毫無反應,頓時失望地嘆了口氣,拉着小孫子回去了。她只當是自己福薄,小孫子命賤,沒有讀書的命,卻也並不怨怪光緒。畢竟非親非故的,人家願意教是心地善良,不願意教也是人之常情。
婉貞卻是看到了她的眼神的,對她的那點兒小心思多少有些明白。但一來,他們不過是在此暫住,很快就要離開,沒有時間招收學生;二來,光緒乃是天子,九五至尊,又怎麼可能紆尊降貴去教平民的小孩兒讀書識字?因此只得狠心對馮大娘的眼神視而不見,轉而憂慮地注視着愣愣出神的光緒,有些擔心。
義學,乃是上次不經意間說到人才儲備的時候,她隨口說給光緒聽的,原想起個拋磚引玉的作用,其實說白了就是後世的義務教育。沒想到光緒聽了以後,大爲讚賞,當即就跟載灃他們商量,把這件事情推廣開去,要求凡十二歲以下的孩童,無論男女、貧富,都要接受教育。有錢人可以去高級一點的私塾,沒錢也可以去官府興辦的義學,不收學費,開支一律由朝廷負擔。這本是件好事,可如今聽來,卻似乎並未起到應起的作用
婉貞暗地裡嘆了口氣,很是理解光緒的心情。義務教育,即使在後世,很長一段時間也做不到真正的免費教育,何況是現在?不收學費,可其他可以收費的名目多了去了,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自古皆然。
不得已,她柔聲對光緒勸道:“皇上,您也不必太難過了,這種事情也是難免的,總有那麼些人,欺上瞞下、狼心狗肺,只顧一己私慾,不管他人死活。朝廷的政令很多都難以實施下去,也不是隻有這麼一件例外,只能慢慢想辦法解決,不可能一開始就盡善盡美的。”
光緒回過神來,沉沉嘆息了一聲,看着她,很是沮喪地嘆道:“我知道,很多事情朝廷發佈的命令是一回事,底下的人做出來又是另外一回事。可每次碰到這樣的事情,我都會很是失望,心裡說不出的勞累。貞兒,你說,爲什麼朝廷的政令就不能從上而下、貫徹始終呢?”
婉貞啞口無言地看着他,不知該如何回答。這種問題哪怕在現代都無法徹底解決,她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想了想,她只能說道:“皇上,還記得我以前說過的嗎?時代在發展,人們的頭腦也在不斷地進步着,同樣的事情,在國外和國內分別展開,或許就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究其原因,不過是人們辦事的方法不同。如今的社會,要像以前那樣束縛人們的思想,把人們限制在一種框架裡面機械式的生活已經不可能了,人們想要的比過去多得多,達到目的的手段也比過去多得多,這就註定必須要建立新的規章制度,不能用人的感情作爲辦事的依據,必須用規章制度、法律法規約束人們的行爲,建立良好的監管機制,從上到下的推行制度,這樣才能最大限度保證朝廷政令的執行程度。但即使如此,還是有那麼一小部分人會鑽空子、謀私利,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所以皇上,您真的不需要太過自責、太過悲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