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喘着氣,看着婉貞,拉住了她的手。
“夫人,您有什麼話,只管跟我說吧。”她柔和地說道,心中不無感慨。
眼看着老夫人就要不行了,她若是有什麼心願,便盡力幫她了了就是,也算是全了她們婆媳一場的情分。
老夫人臉上的紅光愈甚,哆嗦着開口說道:“娘……娘……念……哥兒……”
婉貞會意,急忙說道:“您放心,念哥兒我會好好教養他長大的以後讓他繼承這鐘郡王府,不會給您丟臉的。”
老夫人當初過繼載濤就是爲的延續鍾郡王府的香火,如今她只有念哥兒這麼一個孫子,自然會有相同的願望,婉貞很是理解。而且子承父業,這也是載濤的心願吧?至於繼承了王爵之後,倒不一定是要進入朝堂的,且不說等他長大的時候中國會是個怎樣的情形猶不可知,就算皇朝仍在,做個閒散王爺也不是沒有先例的。即使繼承了王爵也不代表今後就一定要被限制在某個領域,一切都要看念哥兒自己的喜好。
她的算盤打得叮噹響,卻沒想到老夫人卻一陣激動,連連搖頭,情急之下竟又“唔唔”地說不出話來了。
她嚇了一跳,趕緊伸出手在老夫人胸口爲她順氣,一邊說道:“夫人莫急,有什麼話慢慢說”
老夫人深深呼吸着,半晌終於又稍微平靜了些,吃力地說道:“不……不要……王府……”
“不要王府?”婉貞狐疑地重複着,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老夫人又有點急了,張大着嘴說道:“皇……皇位……”
她是病重之人,口齒不清,婉貞聽不大清楚,不由問道:“王位?王位怎麼了?念哥兒今後就是要繼承王位的啊”
老夫人又激烈地搖了搖頭,興許是急得狠了,一開口竟然說出兩個清晰無比的字來:“皇位……”
皇位?
這下婉貞聽清楚了,不禁嚇了一大跳。
怎麼老夫人竟然惦記着皇位嗎?
電光火石間,她突然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
如今她已經是光緒的妻子,雖名份只是皇貴妃,但無人敢不把她當成正經的皇后來對待。因此,念哥兒身爲她的兒子,不論生父是誰,如今的地位都已經水漲船高。況且他的生父已死,他本人又頗得光緒的寵愛,而光緒本身並沒有孩子,如此一來,在外人眼裡,他便是當之無愧的皇位繼承人了
她的心底不由一沉。
做夢也沒想到老夫人竟然還有這樣的野心,她不是一心要傳承鍾郡王府的香火嗎?怎麼現在又惦記上了皇位?不可否認,光緒確實曾經有讓念哥兒做繼承人的想法,但對她來說,還是念哥兒自個兒的意願更重要一些。況且,在她心裡,念哥兒始終是載濤的親生兒子,如果繼承了光緒的皇位,她總覺着對不住載濤。以她的瞭解,載濤一定是情願兒子一輩子都碌碌無爲,也不想讓他繼承別人的皇位的啊
她緊咬着下脣,正想要對老夫人好生說明此事,卻見老夫人突然雙眼圓睜,手上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死命掐住了她的手腕,掐得她生疼。
她緊緊皺起了眉,看見老夫人重重地喘息着,臉上青筋勃發,臉色繃得死緊,嘴裡“嗬嗬”地叫着,竟是一點都不肯放棄地盯着她,彷彿她一說出什麼其他的話來就隨時可能爆發的樣子。
她不由便有些猶豫了。對於一個將死之人,再給她太大的打擊貌似並不是很合適啊……
感覺到手腕上的力道越來越大,她不禁頭皮發麻,一個快死的人哪裡來的這麼大力氣?難道真是執念的力量無窮無盡?
默默嘆了口氣,她自從進宮之後……不,應該說載濤死後,就跟老夫人甚少溝通,早就應該想到當初她默不作聲便默許了自個兒的改嫁是有緣故的纔對。在老夫人心裡,念哥兒是載濤的兒子,如果念哥兒繼承了皇位,載濤就成了事實上的太上皇,她自己也會成爲皇瑪嬤,這纔是對鍾郡王府最大的發揚光大吧?也是對她這些年守寡,細心撫養載濤長大的最好的報答
想通了這些,婉貞不由深深嘆了口氣。老夫人對這件事已經期待了許久,如今還看不到結果就要撒手人寰了,自然是心有不甘的。如果不讓她安心,恐怕死也不會閉眼的吧?
罷了罷了,對一個將死之人,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呢?她想要安心,就給她個安心吧,權當是最後的孝道。
一念及此,她便將到口的話一轉,硬着頭皮點了點頭道:“夫人放心,若是日後念哥兒有這樣的機緣,我自當盡力促成。”
老夫人一聽,頓時鬆了勁兒,彷彿已經透支了生命力似的,整張臉都灰敗了下去。軟綿綿地鬆開了手。她安心地閉上眼睛,呼吸急促,卻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了。
婉貞又再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揚聲將琥珀、秋月等人叫進來服侍着,又讓菊月把念哥兒帶了進來,讓他守在老夫人牀邊。
且不論老夫人的出發點是什麼,但她能夠在臨終前還掛念着念哥兒的前途,這就已經很值得她感動了。
方纔她與老夫人的談話並無第三個人聽到,畢竟話題敏感,皇位的承繼又豈是她們這些婦人能夠置啄的?老夫人也好、她也好,都無意將這件事情外漏。至於婉貞所做的承諾,老夫人是瞭解她的,不會應允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因此很是放心。
就這樣,又折騰了一晚上,天剛矇矇亮的時候,老夫人終於去了
因着老夫人的病已經拖了許久,大家心裡其實都已經心知肚明,所以倒也沒有人覺得突兀。只是悲傷卻是免不了的,尤其是琥珀和秋月,服侍老夫人最長時間,這會兒便哭成了個淚人。
婉貞也難掩悲傷。老夫人去後,她感到跟鍾郡王府的距離似乎越來越遠,跟載濤的距離也越來越遠瞭如今她的身邊,跟載濤唯一的聯繫就只剩下了念哥兒,她忍不住緊緊抱住了他,低聲啜泣起來。
念哥兒雖小,但在婉貞刻意的教養下,已經明白了很多事,也約略知道了些“死亡”的定義,此時拉着母親的手,淚眼汪汪地說道:“額娘,瑪嬤是不是跟阿瑪一樣,都到天上去了?再也不會回來看望念哥兒了?”
婉貞看着眼前小小的兒子,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卻流着淚,撫摸着他的頭說道:“是啊……念哥兒……不過不要緊,你阿瑪和瑪嬤都會在天上看着你的,所以你要乖乖長大,不要讓他們擔心好麼?”
念哥兒重重地點了點頭,帶着哭腔說道:“嗯,念哥兒聽話,念哥兒會好好兒長大的”說着說着,便大哭起來。
靈堂其實在幾天前便已經開始佈置了,此時正好派上用場。管事的婆子請了婉貞母子出去,接下來的事情不用他們操心,也是怕穢氣衝撞了貴人。
京城裡的達官貴族、皇親國戚們大多已經知道了鍾郡王府的老夫人病危的消息,此時把喪事一一通報過去,倒也沒有什麼人覺得突然,只是忍不住哀嘆了幾聲“世事無常”,便也就罷了。只是這老夫人可不是普通的誥命夫人,乃是如今最得寵的皇貴妃的前任婆婆,又是當今皇帝身邊唯一的孩子念哥兒的親瑪嬤,更是皇帝念念不忘的親弟載濤的養母,聽說這幾日皇貴妃和念哥兒都留在了鍾郡王府裡侍疾,這是怎樣的情分啊因此沒有人敢怠慢,紛紛派了人上門慰問,舉殯之日更是少不得要派家中得力的人前去送行的。
老夫人膝下只有一個載濤,身爲他的兒子,念哥兒自然是要在靈前跪拜,並且接受弔唁的。但他畢竟年紀太小,吃不住苦不說,也不知道那些流程,不得已,婉貞只能陪着他做這些事情,結果倒是出現了一位皇貴妃給一位郡王的夫人守靈的情形。這一切看在別人眼裡,卻又有了不同的解讀。
這下,原本只是打算派人來看看的人家頓時改了主意,當家的人紛紛親自出馬,而那些先前已經派人前來拜祭過的人家更是由家中的實權人物親自再次前來拜祭了一番,拜祭的人流絡繹不絕,規模越來越大。
婉貞這些日子都沒怎麼休息好,昨晚上更是一晚沒睡,陪着老夫人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今兒個如此嘈雜的場面,她還要陪着念哥兒跪在靈前,漸漸便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了,臉色隱隱發白,額角也滲出了密密的汗珠。
在她身旁的菊月見勢不妙,趕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娘娘,您還是先去歇會兒吧。老夫人的喪事暫時還不會了結,以後需要您操心的地方還多,您若是沒有精神可怎麼成?”
婉貞也覺得自身有些難以支撐,便也不妄自逞能,點了點頭就欲站起身來。然而也許是跪得久了,而又起得急了,她剛一站起身,便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整個身子就往地上栽了下去。
“娘娘”
“婉貞”
不同的驚呼聲齊齊響起,菊月剛伸出手,還沒碰到婉貞的身子,就見眼前一花,一道挺拔的身影衝了過來,將婉貞牢牢護在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