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是那麼漫長,我的心一直提在嗓子眼上,儘管傅先生說雲崢泡完藥汁就無大礙,可這絲毫不能安撫我焦灼擔憂的心情,就像母親突發腦淤血送進重症監護室的那個晚上,我坐在醫院的長椅上,睜着乾澀的眼睛,六神無主地坐到深夜,然後……,在恐懼中等來了醫生惋惜地宣佈,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我打了個寒顫,惶恐地站起來,衝到藥鼎前面,蹲下身看着雲崢。他的臉色依然蒼白,但表情卻很平靜,似乎不再感覺痛苦。我的心一顫,手指探向他的鼻息,有些微微地顫抖。是不是到最後,我都留不住真心愛我的人,我親愛的媽媽如此,我親愛的雲崢,會不會也如此?乾澀的眼睛有些微熱,傅先生擡頭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麼。指尖感到雲崢鼻下呼出溫熱的氣息,我顫抖的手平穩下來,莫名地舒了口氣。
“少夫人,您一晚沒睡,身子會吃不消的,對孩子也不好,不如您先回去休息……”雲德試圖勸服我。我的手撫上小腹,寶寶,媽媽不是不想照顧好你,可是媽媽現在即使回去也睡不着,與其在那裡擔心,不如讓我呆在能看到你爸爸的地方,起碼會讓我覺得稍微安心。
我輕輕地搖頭,雲德大概也料到我的反應是如此,微微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麼。恰在此時,雲崢發出一聲低微的呻吟,將三個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他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睛。我欣喜地看着他:“雲崢,你醒了……”
他眨了眨眼,眼神有一絲迷惘,看清我的臉,先是一怔,隨即眼中涌出複雜的情緒。不等他出聲,傅先生已經吩咐雲德:“可以抱崢少爺出來了,少夫人,您讓一讓。”
我退到一邊,雲德將全身無力的雲崢抱出鐵鼎,抱到輪椅上,往內室推去。我趕緊跟過去,不解地道:“怎麼又推他到內室?還沒完嗎?”
“沒完。”傅先生簡潔地道,我咬了咬脣,心中一陣抽痛,難道雲崢還要再受一次扎針之苦嗎?
卻見雲德將雲崢推到內室之後,將幾個一直保持着旺盛火苗的火盆推到雲崢面前,圍着輪椅擺了一圈兒,便退出內室。我見傅先生也沒有上前診治的樣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傅先生淡淡地道:“這樣做是爲了擴張崢少爺的毛孔,將體內的餘毒完全逼出來。”
“餘毒?”我敏感地抓住他話裡的關鍵詞。傅先生似乎知道失言,立即住了嘴。我也不再逼他,擡眼看雲崢,見他閉着眼睛,頭枕在輪椅的靠背上,眉頭微蹙着,似乎不是很舒服。我離得這麼遠,也感覺到火盆烤灼的炙熱,而云崢被火盆圍着,不用想知道他是很難受的。但那種不舒服與發病時的痛楚比起來,可能根本不算什麼,所以雲崢只是眉頭微微輕蹙着。
外室傳來一聲輕微的響聲,我走出去,見雲德讓人把鐵鼎裡的藥汁舀出來倒進幾個大木桶裡,另外有人將熱水倒進了鐵鼎。看這樣子,一會兒雲崢出來還要泡熱水的。
好在雲崢被灼烤的時間並不長。等熱水裝得快滿了,雲德讓下人們都出去,然後又轉進內室,看了傅先生一眼,傅先生點了點頭。雲德上前將滿身是汗的雲崢推出內室,將他抱起來放進鐵鼎裡。
一會兒功夫,原本的清水變得渾濁,水沒有變黑,只是渾濁,大概餘毒已經清得差不多了。傅先生觀察着水色,泡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的樣子,對雲德道:“可以了。”
雲德鬆了口氣,將雲崢從鐵鼎裡抱起來,傅先生拿了毛巾迅速裹到雲崢身上,雲德將他抱上輪椅,轉頭對我道:“少夫人,例診已經完了,現在可以送少爺回房了。”
我舒了口氣,身子一軟,雲德趕緊扶住我:“少夫人……”
雲崢睜開眼看我,伸手握住我的手:“葉兒……”
“我沒事……”我穩住身子,對他笑了笑,“我們回房去。”
回了房間,寧兒和馨兒已經準備好了熱水,雲德把雲崢抱上牀。短短一段路,雲崢坐在輪椅上根本沒有出力,卻冒了一身汗。我讓他們都出去,擰了毛巾坐到牀邊,伸手想牽開雲崢身上的毛巾,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讓丫鬟們做吧,你一夜沒睡,不累麼?”
我搖搖頭,抽出手,牽開毛巾,開始給他擦汗。雲崢靜靜地看着我,眼神是複雜的,帶着歉疚和不安,我避開他的眼神,仔細地擦拭他的身子。他手臂上的針孔已經看不見了,不知道是不是浸過藥汁的原因,我甚至看不出他的皮膚曾經起過那樣恐怖的黑血疙瘩。他的皮膚因爲泡了太久的藥汁和水,有些發白發脹,輕輕給他翻過身,果然,背後也是光潔一片,那些針孔,那些血痕,通通消失無蹤,彷彿昨天晚上那恐懼的令人揪心的診治只是我的幻覺,就是這樣才欺騙了我這麼久,讓我不知道他的例診竟是這麼痛苦,而云崢,這些年每月竟然都要經歷一次這樣的痛苦,一想到這個,我的心就哆嗦了一下,淚涌了出來,滴到他蒼白瘦削的背上。
他微微側身,握住我的手:“葉兒……”
“等你想好了再說吧。”我抽出手,擦了擦淚,站起來去櫃子裡取出一套內衣,“換了衣服你好好休息。”
雲崢沉默下來。幫他換了內衣,我站起來,想喚寧兒把水盆端出去。雲崢一把拉住我:“葉兒,你生氣了?”
生氣?也許有一點兒吧,但更多的是感到傷心難過。我別過臉不語,雲崢輕聲道:“對不起,我瞞你這麼久,是我不對,你生氣也是應該的,可是,我就是怕你知道了會傷心……”
“我沒生氣。”我想抽出手,他卻握得緊緊的,我掙了掙,他死死握住,也不知道他哪來的力氣,就是不鬆手,隨即輕喘起來,我不動了,轉臉看他慘白着臉,心中頓時一軟。雲崢見我停止掙扎,輕喘道:“葉兒,我……”
“別說了,好好休息。”我用另一隻手拉過被子,幫他蓋上。雲崢輕聲道:“你也上來吧,你一晚上沒睡……”
我沒跟他擰着性子,脫了鞋和外衣,蜷到牀上去,躺在雲崢內側。他伸手抱住我,不再說話。聞着他身上淡淡的藥味,我閉上眼睛,一晚沒睡,整夜又在擔驚受怕,此刻鬆馳下來,眼睛一閉,才感覺到這副身子有多累,一會兒就睡熟過去。
醒來時見屋裡點着燭,才知道竟睡了一整天,雲崢還緊緊擁着我,見我睜開眼,輕聲道:“醒了?”
“嗯。”我揉了揉眼睛,“你幾時醒的?”
他笑了笑,捋了捋我臉上的髮絲:“餓不餓?我讓寧兒送晚膳過來好不好?”
“好。”我點點頭,他撐起身想坐起來,我趕緊按住他:“你別動,好好躺着,我去叫她就好了。”
“她們就在外面呢,你不用下去的。”雲崢抱住我,喚了寧兒進來,原來兩個丫鬟都在外室候着。見我們都醒了,趕緊去廚房端了晚膳進來。雲崢坐起來,我拿了枕頭墊到他身後,輕聲道:“身子還有力嗎?”他虛弱的樣子讓我覺得他甚至拿不穩筷子。
“還好。”他點點頭,馨兒端了榻上的矮几放到牀上,將晚膳擺上來,我們坐在牀上,沉默地吃晚餐,見他拿着勺子喝了幾勺雞湯,手也沒抖,才放下心來,不再看他,開始吃飯。半晌,感覺他沒有動靜,我擡起頭,見他坐着默默地看我,詫道:“怎麼不吃?不合胃口嗎?”
他搖搖頭,笑了笑。我輕聲道:“那還不吃?你要多吃點東西補充營養才行,不合胃口也得吃,快把雞湯喝完。”流了那麼多血,明天要叫廚房弄點補血的東西給他吃才行。
他聞言拿起了湯勺,我監督他把雞湯喝完,又逼着他吃了一碗飯菜,才滿意地讓寧兒收了桌子。等兩個丫鬟退出房間,雲崢沉默地看了我半晌,才輕聲道:“葉兒……”
我靜靜地迎視他的眼睛,知道他要說出他例診的秘密了,他的眼裡漸漸蒙上一層朦朧的霧色,遲疑半晌,輕聲道:“你對我的病,是不是感到很詫異?”
“是。”我定定地看着他。雲崢輕咳一聲,遲疑着,似乎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說起,又過了半晌,才道:“我不是得病,我是中了毒。”
我已經想到了。見我沒有詫異的樣子,雲崢蹙着眉,講起他這病的始末。二十五年前,雲崢的父親雲弈娶了雲崢的母親白玉瑾,婚後三年,夫妻恩愛、相敬如賓,隨後,白玉瑾懷了雲崢,可是在她懷着雲崢的時候,雲弈去了一趟南疆,認識了個叫綺羅的南苗女子。雲弈迷上了那個女子,將她帶回侯府,不顧雲崇山的反對,執意納她爲妾。白玉瑾獲悉此事,情緒激動,以至早產,雲崢僅在母體中呆了七個月就出生了,因爲先天不良,三天兩頭地生病,身體孱弱。老爺子最初不同意雲弈納妾,因爲南苗人在天曌國人眼裡是地位低下的異族蠻夷,但云弈說綺羅已經懷了他的骨肉,雲崇山念及雲家血脈,終於同意讓綺羅進門,沒想到卻爲雲家帶來無窮的禍患。
綺羅進門之後,白玉謹與雲弈的夫妻感情急速惡化,白玉瑾閉門不出,與雲弈形成路人,每日除了照顧兒子再不作他想。沒想到有一天,雲弈隨老爺子出門辦事,綺羅卻趁沒人的時候潛到白玉瑾房中,對不足一歲的雲崢下毒,被剛好進門的丫鬟發現,喊叫起來,驚動了白玉瑾,白玉瑾見狀大怒,將讓綺羅交出解藥,綺羅卻不肯,白玉瑾怒不可遏,不顧她即將臨盆,當即讓下人勒死了綺羅。
老爺子和雲弈趕回侯府時,綺羅已經氣絕多時。雲老爺子雖然氣白玉瑾殺了綺羅,斷了一條孫脈,但云崢中毒更讓他怒火沖天,倒也沒有過於責罰白玉瑾。雲崢中毒之後,生命垂危,許多名醫看過之後都束手無策,老爺子花重金在全國懸賞,尋求良醫,不知道來了多少人應診,卻沒有一個能解雲崢之毒。眼見雲崢一日不如一日,不足週歲便要夭折,事情卻有了轉機,傅先生前來應診,看了雲崢的症狀之後說此毒甚是歹毒,每月皆會發作一次,無法根治,只能定期排毒,雲家花重金將傅先生留在了侯府,讓他作了雲崢的專治大夫。從此雲崢便開始受這每月毒發之苦,從嬰兒開始,足足二十五年,每月都要經受一次這樣疼痛難忍的例診。
而云弈卻怎麼也不肯相信綺羅向雲崢下毒,自從綺羅死後,一直鬱鬱寡歡,一病不起,兩年後便英年早逝。白玉瑾經歷這些事以後,性情大變,由一個端莊持重的大家閨秀,變得喜怒不定、脾氣暴戾,甚至經常毆打折磨年幼的雲崢,被雲崇山發現後,不准她再接近雲崢,從此雲崢便極少與母親接觸,由祖父帶在身邊撫養長大,這也是他與母親感情淡漠,卻與祖父感情深厚的原因。
怪不得雲家對雲崢的病諱莫如深,原來這裡面還有這樣一段過往。我能理解雲崢不告訴我的原因,這是他父母的隱私,讓他如何能說得出口。若不是被我撞到雲崢提前毒發,只怕他還會繼續隱瞞下去。
——20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