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亭,恩師當年說你是屬刺蝟的,其實他只說對了一半,應該是你和他都是屬刺蝟的。離得遠了還可以互相看對方順眼,能夠攜手合作,同仇敵愾,但捱得近了,你們倆還沒等紮上別人,自己就得先互相扎一個不亦樂乎啊。”
聽了吳超越介紹的自己來到湖北後與曾國藩的一系列暗中爭鬥,李鴻章搖頭長嘆,徹底看清楚了老師和師弟的真面目——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聽了好兄弟李鴻章的譏諷,吳超越也馬上就反脣相譏,“少荃,你也好不到那裡,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安徽是出了名的翰林變綠林,專門喜歡主動招惹長毛引火燒身,尤其擅長到處偷襲小股長毛把戰場不斷拉大,你的團練所到之處,地方官就沒一個不恨你入骨的。這次安徽地方官彈劾你專以浪戰爲能事,難道不是因爲你平時把他們得罪得太狠?”
“我是被你害的!”李鴻章憤怒譴責吳超越的無恥誣陷,怒道:“是因爲你,我得罪了翁心存一家,這次翁心存就任安徽按察使總辦安徽團練,他那些門生弟子能不收拾我給他出氣?如果不是因爲你的連累,你以爲我願意背井離鄉上千裡的跑來投奔你?”
“投奔我?好啊!”吳超越乘機接過話頭,飛快說道:“行,既然你認爲是我坑了你,那行,拉着你的團練過來,我馬上給你一個荃字營的編制,再奏請朝廷給你一個四品頂戴,以後你就跟我混好了!我給我的湖北新軍什麼待遇,就給你什麼待遇!”
李鴻章無言以對了,半晌才鬱悶的說道:“這事我說了不算,得我爹說了算,就算我們父子是各自辦理團練,但我這個當兒子的,總不能連父親的話都不聽吧?”
“那行,一會到了酒席場上,你就鼓動你爹當場把話挑明,說你們這次來湖北是投奔我,不是投奔老師!”吳超越大模大樣的慫恿道。
李鴻章又一次的無言可對,片刻後才說道:“看情況再說,我爹和老師是同榜進士,我又是遞過帖子的門生,老師如果堅持要拉我們加入湘軍,我和父親都不是很好回絕。”
久別重逢的吳超越和李鴻章私下裡交談間,中軍大帳那邊來報,說是曾國藩已經領着李鴻章的父親李文安回來了,吳超越不敢怠慢,趕緊一邊吩咐立即上酒上菜,一邊隨着李鴻章去給李文安行晚輩禮,並尊稱李文安爲伯父。
在湖北新軍營地裡舉行的這次宴會稱爲晚清版的羣英會也毫不爲過,入席衆人中,同治中興的四大名臣中就有曾國藩、李鴻章和胡林翼三個在場,耳熟能詳的晚清著名文臣武將更是數不勝數,什麼劉蓉、曾國荃、郭嵩燾、楊文定、趙烈文、劉銘傳、彭玉麟、楊嶽賓和李續賓等等等等,著名人物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如果再加上耍脾氣沒來參加宴會的左宗棠,近在咫尺的劉坤一、容閎和徐壽等其他牛人,全部擰在一起組成一個班底,推翻滿清八旗的殘暴統治都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然而很可惜,這些文武牛人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聽命於小買辦吳超越,而且不但無法擰成一根繩子,到了宴席場上,小刺蝟吳超越和老刺蝟曾老師還迫不及待的展開了鉤心鬥角,爭奪李文安和李鴻章父子這支安徽團練的控制權——準確來說,吳超越其實只想要李鴻章一個人。
首先發難的當然是東道主吳超越,藉着向李文安敬酒的機會,吳超越態度誠懇的說道:“伯父,小侄與少荃情同手足,素來事他如兄,你是少荃的父親,也就是小侄的親伯父。伯父你放心,既然你不遠千里率軍來投奔小侄,小侄絕不能辜負了你,過幾天小侄回省城時,就把你請回去拜見官文官制臺,請他與小侄聯名保奏於你,絕不會再讓你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伯父你的家眷,小侄也把她們請進小侄的巡撫衙門安置,絕不會慢待了她們。”
沒等李文安開口道謝,那邊曾國藩就已經搶過了話頭,微笑說道:“慰亭,以你和少荃的交情,把式和的家眷迎到省城安置自然是理所當然,但是你身爲晚輩,那能一見面就要收編你伯父辛苦建立的團練?”
“恩師誤會了,學生不是要收編。”吳超越馬上說道:“恩師,學生是想讓伯父象劉坤一一樣,將他辛苦建立的安徽團練單獨編制,由伯父和少荃聯手指揮,讓他們盡情的馳馬沙場,殺賊報國。”
“那可太好了。”曾國藩一聽甚喜,笑着說道:“剛纔在來的路上,爲師就已經與式和說好了,這次我們這對同年將要聯手作戰,並肩殺敵。以爲師之見,式和麾下的團練有一個半營,慰亭你不妨以式和麾下舊卒爲核心骨幹,替式和把團練擴編爲三到四個營,讓他爲師一起再次出征江西,先破九江,後救南昌,然後揮師東下,直搗金陵,生擒洪楊二賊爲國除害!”
吳超越算是服了自己的老師了,既服曾老師的口才,更服老師的臉皮。當下吳超越也沒和曾老師爭辯,只是轉向李文安問道:“伯父,你和老師已經說定了?”
李文安萬分爲難,事實上剛纔在路上時,曾國藩確實邀請過李文安率領安徽團練加入湘軍,當時李文安就想直接拒絕——李文安父子來湖北可是直接衝着吳超越的錢糧裝備來的,但是礙於同年之誼和多年的老交情,李文安只能是答應可以考慮。現在曾國藩已經提李文安直接把話說絕,吳超越又當衆逼問李文安的態度,李文安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二選一,不管選那一個都得罪另一方。
還好,李文安的寶貝兒子李鴻章還算得力,看出父親的尷尬馬上跳了出來,衝吳超越笑道:“慰亭,這事以後再說行不行?咱們哥倆都快四年沒見面了,今天怎麼都得喝一個不醉不散,走走走,喝酒去,這事情我們以後再說。”
硬把吳超越從李文安面前拉開,李鴻章又哭喪着臉低聲說道:“慰亭,別在這裡逼我父親好不好?他和我們的老師是同年,能當衆表態不想和老師聯手?”
吳超越也知道李文安在這事上很難直接表態,暗歎了一口氣後就只能是暫時作罷,隨着李鴻章去了趙烈文那桌喝酒。曾國藩這邊則繼續留在了李文安的身邊,有說有笑的只是與李文安商量聯手作戰的計劃,同時不斷提起李文安與吳超越的輩分問題,暗誘李文安考慮這麼一個臉面問題——能不能接受一個後生晚輩的命令差遣?
其實也用不着曾國藩這麼挑唆,在被迫離開安徽前來湖北的路上,李文安父子就已經在私底下商議過是否接受吳超越收編的問題,當時李文安就覺得身爲長輩接受晚輩的號令差遣太過丟臉,如果在吳超越麾下出了什麼問題更是不好說話,所以李文安之前所期望的最好待遇就是自成一軍,別被吳超越直接收編。現在吳超越雖然主動讓步允許李文安自成一軍,曾國藩這邊卻主動提出了與李文安聯手作戰,讓李文安坐上與曾國藩平等的位置,李文安當然就有些動搖了。
李文安不是因爲待遇而動搖,是因爲臉面而動搖——曾國藩能在太平年間十年七遷是因爲臉皮厚抱緊了穆彰阿的大腿,吳超越能混到今天是因爲完全不要臉摟上了肅順的粗腰,李文安始終鬱郁不得志則是吃虧在太過要臉上。
在吳超越的被迫忍讓下,這場晚清版的羣英會總算是做到了盡歡而散,身體剛好的吳超越還因爲喝酒過多而酩酊大醉,靠吳超越等親兵的攙扶纔回到寢帳休息。李文安和李鴻章父子則黃大傻等湖北新軍撤走後留下的營地休息過夜,結果當天晚上,李家父子自然也進行了一次決定老李家命運前途的討論。
討論並不是在寢帳裡展開,接受李鴻章的建議,李文安父子是在空曠的營地中一邊散步醒酒,一邊低聲討論他們到底是應該接受誰的邀請。其間李鴻章主動向李文安問道:“父親,你真的在路上就答應了恩師,要和他聯手作戰?”
“當然沒有。”李文安有些不滿的說道:“我只是答應他可以考慮,但沒想到會在慰亭面前把話說絕,直接堵死了我的退路,不然的話,我當時那會那麼尷尬爲難?”
“和我預料的一樣。”李鴻章嘆了口氣,說道:“但我真沒有想到,恩師和慰亭之間的暗鬥竟然已經激烈到了這個地步,恩師爲了補強實力壓倒慰亭,連這樣的手段都使得出來。”
李文安聽了大驚,忙問兒子如何知道吳超越和曾國藩之間有暗中爭鬥,李鴻章也這才把吳超越告訴自己的縮水版暗戰過程低聲介紹了一遍,李文安聽得直咋舌,驚訝說道:“想不到師生之間也能折騰到這地步,他們怎麼就不想想各退一步,攜手合作?”
“都是雄心勃勃想要自己出風頭,誰願意讓誰?”
李鴻章一針見血的指出吳超越與曾國藩無法共存的根本原因,冷笑說道:“恩師想獨吞平定長毛髮匪的蓋世奇功,要慰亭象奴僕兒子一樣的侍侯他,任他差遣奴役。慰亭之前爲了借湘軍之手驅逐湖北境內的長毛,幫他坐穩湖北巡撫的位置,開始倒是極力忍讓,後來稍微有點力量,馬上就翻臉不認人,只想把老師當做看門犬使喚。互相都是性格強勢霸道,自有主見絕不動搖,這樣的人聚在一起沒有直接刀兵相見,已經算是他們都還能保持理智了。”
“言之有理,都是倔驢,是絕不可能真正齊心協力。”李文安苦笑點頭,同樣承認吳超越和曾國藩之間絕無共存的可能,然後李文安又嘆道:“只可惜他們師徒相爭,我們父子跟着倒黴,站在那一邊都馬上得罪另一方,左右爲難,裡外不是人啊。”
“父親,那你有沒有考慮過接受慰亭的招攬,在他的麾下聽從他的指揮?”李鴻章試探着問道。
李文安雙手抱胸不吭聲,半晌纔回答道:“現在的情況,我們父子最好的選擇當然是投靠慰亭,但是,叫我這個伯父的去聽從侄子的號令差遣,實在……,實在有點不好意思,無顏見人。”
“被孩兒猜中了,父親你果然拉不下臉。”
李鴻章笑笑,又突然語出驚人,低聲說道:“其實,孩兒也拉不下這張臉,我是師兄,是兄長,叫我去聽師弟和兄弟的號令差遣,我也覺得顏面無光。”
李文安又是一驚,忙低聲向李鴻章問道:“鴻章,你也不願接受慰亭的招攬?”
李鴻章點點頭,也終於在父親面前說出了心裡話,低聲說道:“在來湖北之前,實在是無路可走,本來孩兒已經都已經認命準備向慰亭低頭,接受他的招攬收編爲他做事。但是既然恰好在這裡碰上了恩師,恩師又這麼極力的拉攏我們父子,孩兒我又覺得有些不甘心,我們父子憑什麼就註定要接受別人的號令指揮?爲什麼就不能象恩師和慰亭一樣,自領一軍,自己打出一份江山土地?”
說到這,李鴻章咬咬牙,又補充道:“雞首牛後,我寧願選擇雞首!恩師答應與我們攜手作戰,與父親你平等相處,我認爲接受恩師的招攬才最適合我們父子!”
李文安張口結舌,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寶貝兒子竟然也是一個不甘人下的野心家,寧願多吃苦多受罪也要獨立自主。暗驚過後,李文安再稍一思索,忙低聲提醒兒子道:“可是鴻章,你別忘了,你老師曾伯涵現在的處境非常不妙,連軍餉糧草都要仰仗你的師弟吳超越,和他攜手合作,我們的風險很大。”
“正因爲恩師現在的處境不妙,孩兒才更願意父親你與他攜手合作!”李鴻章斬釘截鐵的說道:“我們接受慰亭的招攬,對慰亭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接受老師的招攬,對老師來說卻是雪中送炭!其間差別有多大,世人皆知。”
說罷,李鴻章又指吳軍撤走後留下的空闊營地,說道:“父親你看,慰亭只是撤走了一半的駐軍,就空出了這麼一塊營地,他現在手裡的精兵強將有多少,可想而知。我們父子接受他的招攬,就算慰亭看在我和他的交情份上,讓我們獨成一軍,獨自作戰,我們的風頭也永遠會被他的嫡系精銳壓住,得不了多少大顯身手的機會。但是恩師那邊卻是截然相反,他現在正有求於我們,正急需得到我們的幫助,我們到了他那裡,他會給我們什麼樣的待遇和機會?”
滔滔不絕的說到這,李鴻章頓了一頓,又對李文安說道:“父親,聽孩兒一句勸,富貴險中求,爲了我們合肥李家的將來前程,你應該接受老師的邀請,與他攜手合作!”
碰上這麼一個極品兒子,李文安算是徹底無語了,許久後才說道:“但是這麼做,我們父子就把吳超越給得罪了。”
“不會。”李鴻章果斷的一揮手,說道:“老師他一定會想方設法的逼我們父子與他聯手,到時候父親你只要假裝中計鬆了口風,話一出口就駟馬難追,我在慰亭面前也就有了話說——不是我不願爲他效力,是我們老師的手段太高明,我被迫無奈。”
李文安更是無語,搖頭苦笑了半晌才說道:“好吧,爲父可以聽你的和你老師聯手,但爲父必須提醒你一點,這次賭錯了,我們再想回頭,恐怕就難上加難了。”
“父親,恕孩兒大膽,你這句話算是徹底的大錯特錯了。”李鴻章微笑說道:“我們選擇了與恩師聯手,就算賭錯了也要回頭路走,慰亭他是僞小人真君子,做事雖然有些不擇手段,肚量氣度卻是真正的豪爽君子。孩兒敢斷言,別說慰亭未必能看穿孩兒其實不願爲他效力,就算他看穿也無所謂,君子可欺之其方,孩兒真要是又回頭去找他,他一定會張開懷抱歡迎於我。”
“當然,君子可欺不可罔,這樣的機會他應該只會給我一次。”李鴻章嘆了口氣,又說道:“還有,我如果是對恩師用這招……,恐怕就連一次的機會都不會有。”
見不甘人下的寶貝兒子決心已定,自己又有一些拉不下臉給一個晚輩當幫兇走狗,李文安最終還是選擇了同意接受寶貝兒子的建議。李鴻章大喜道謝後,又忍不住擡頭看天,眺望夜空中那輪孤月,喃喃說道:“慰亭,當初沒和你到松江辦團練,我錯過了機會。但是這次,我一定要抓住機會告訴全天下的人一件事,你是師弟,我是師兄!”
苦笑看着寶貝兒子的鄭重神情,李文安也忍不住在心裡嘀咕了一句,“曾伯涵,你確實會教學生啊,教出來這兩個得意門生簡直和你一模一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