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商民喬致庸,叩見撫臺大人,撫臺大人萬福金安。”
與捐獻軍餉的豪爽出手截然相反,在歷史上頗有名氣的喬致庸是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出現在了吳超越的面前,四十歲左右的年齡,五官平常,透着一股精明強幹的氣質,向吳超越行禮時動作謙卑,又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勁,象是並不怎麼畏懼兇名顯赫的吳超越。
“喬東家不必客氣,請起,坐。”
被漏洞百出的蟎遺劇洗腦,先入爲主的認定喬致庸是個忠心耿耿的滿清奴才,吳超越對喬致庸的態度自然也就不是特別好,只是象徵性的招呼喬致庸起身坐下,並沒有象平時那樣喜歡親自攙扶什麼著名歷史人物起身。而喬致庸當然也不知道缺了應得的優待,還恭敬謝了吳超越,然後才坐到了下位。
“久聞喬東家仗義疏財,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吳超越微笑着說道:“一出手就樂輸三十萬兩紋銀,真是讓本官大吃一驚。老實說,本官見過的富豪鉅商雖多,但是象喬東家這麼出手大方的人,還真沒見過。”
“盡一點綿薄之力而已。”喬致庸恭敬答道:“商民也不敢欺瞞撫臺大人,在山西時,商民雖然也多次捐資助餉,但每次最多也就三五萬兩銀子,一下子捐出三十萬兩紋銀助餉,對商民來說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
“哦?竟有這種事?本官有何德何能,能蒙喬東家如此錯愛?”吳超越滿臉的不信,心說你小子蒙誰?陳建斌早就告訴我了,爲了幫滿清野豬皮鎮壓太平天國,你一出手就是四百萬兩銀子,然後每年又捐一百萬兩,騙人別處去,我這不行。
“撫臺大人恕罪,商民這一次捐贈之所以如此之多,是因爲商民之前斗膽探聽過大人麾下軍隊的情況。”
喬致庸的回答讓吳超越有些詫異,說道:“知道大人的軍中法規森嚴,每次發餉都是當衆列隊頒發,從不克扣士卒軍餉一兩一錢。商民不管捐多捐少,都一定能分毫不差的發放到殺賊平叛的士卒手中,不必擔心象在其他地方一樣,捐納的軍餉一大半落到上官手中,士卒只能拿到三四成甚至更少,所以商民才心甘情願的多捐。”
吳超越有些愕然,回過神來後又忍不住在肚子裡罵了一句忠心滿清的狗奴才,然後吳超越才微笑說道:“想不到喬東家如此細緻,來漢口不過數日,竟然連這樣的瑣碎小事都已經探聽得一清二楚。”
“回撫臺大人,商民斗膽認爲這絕非瑣碎小事。”喬致庸不卑不亢的反駁,道:“我大清軍隊之所以屢敗於洋人和長毛,最關鍵的原因就是*****將喝兵血兵怕死,前線士卒領不到足額軍餉,自然不願爲朝廷爲百姓賣命,爲了餬口飽腹自然也要做出擾民之事。撫臺大人清廉如水,愛兵如子,軍法嚴格上行下效,商民自然願盡綿薄之力。”
說罷,喬致庸又補充了一句,“還有,撫臺大人,商民不敢欺瞞,商民來到漢口已經有一個月了,只是商民素來低調,不喜張揚,所以就連許多漢口的商家都不知道商民已經到了漢口。”
“啥?你已經來漢口一個多月了?”此前認定喬致庸是吉祥開路先鋒的吳超越又是一楞,疑惑問道:“那時候朝廷還沒決定調吉藩臺來湖北啊?這麼說,喬東家你不是爲你們山西吉藩臺來打前站的?”
“回撫臺大人,的確不是。”喬致庸猜到吳超越疑惑的原因,便坦然答道:“商民之所以來漢口,是商民在漢口的店鋪報告漢口這邊商貿發展迅速,百業興旺,且湖北十府一州在撫臺大人你的治理之下穩定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是中原諸省中唯一的世外桃源,商民故而親自來到漢口觀摩瞭解,嘗試擴大經營規模。不曾想卻趕上吉藩臺調任湖北,讓撫臺大人生出誤會,商民有罪。”
估摸着喬致庸沒膽子說謊,吳超越倒也對喬致庸生出了幾分好感,便又問道:“那麼喬東家,你今番來拜見本官,又是爲了什麼事?”
“回撫臺大人,沒什麼事。”喬致庸恭敬說道:“商民今番來拜見撫臺大人,主要目的就兩個,一是求見撫臺大人尊顏,償多年宿願,二是捐銀助餉,現在兩個目的都已經達到,撫臺大人若是公務繁忙,商民這就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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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吳超越又有些傻眼,還忍不住想起了電視劇裡的情節,說道:“難道,喬東家你就不想找本官談你票號匯兌的事?”
“票號匯兌?”喬致庸比吳超越更詫異,反問道:“敢問撫臺大人,你也對票號匯兌的事感興趣?”
吳超越更傻眼了,因爲吳超越此前還以爲喬致庸要象電視劇裡一樣,要自己把湖北的稅銀交給喬致庸匯兌,卻萬萬沒想到喬致庸送上三十萬兩銀子,就是想當面給自己磕個頭。詫異於自己的魅力之下,吳超越也只好隨口說道:“久聞喬東家素懷匯通天下之念,決心要把票號開到全國,方便商家相與貿易通兌,活躍大清商貿,我還以爲喬東家是想讓我在這些方面幫忙,所以隨口問問。”
喬致庸的身體開始發抖了,看着吳超越滿臉的難以置信,片刻後,喬致庸竟然還離座向吳超越重新跪下,磕頭說道:“撫臺大人明鑑萬里,商民的確久蓄匯通天下之念,然而不管是同行相與,甚至商民店鋪的大小掌櫃,都說商民之念不過是癡人說夢,商民也從沒敢請求任何官員襄助,若撫臺大人能在此事上對商民幫助一二,商民定當結草銜環,鞍前馬後,報答撫臺大人的大恩大德!”
說罷,喬致庸還連連磕頭,情真意切到了極點,吳超越這邊卻再次傻眼,暗道:“又擺烏龍了,原來這個喬老西還沒着手搞什麼匯通天下,我把話給說早了。”
尷尬過後,吳超越又隨口說道:“幫你點忙倒是沒什麼,不過我只是湖北巡撫,也幫不上你什麼大忙,最多隻能保證你的銀車在湖廣境內暢通無阻,也可以派點兵保護你的銀車安全來往,還有周邊幾個省份,本官也可以替你介紹一下,幫你在江西、四川、湖南和雲貴這些地方建立銀號,先把匯通西南搞起來。”
“若真能如此,商民定當再捐五十萬兩紋銀助餉,以謝大人恩情之萬一!”喬致庸激動的回答道。
“那你放手去幹吧,先把章程理出來,然後我叫閻敬銘和你商量如何具體操辦。”吳超越隨意揮手,又更加隨意的說道:“還有,喬東家,你也別把眼睛只盯在票號上,要向管理制度更完善和盈利方法更多的洋人銀行多學一學,漢口碼頭上就有一家上海洋人銀行的代辦處,你可以去參觀參觀,向他們多學學,如果可能的話,就別搞什麼票號了,直接建銀行多好?”
“回撫臺大人,商民曾經去參觀過。”喬致庸老實答道:“但那家銀行的代辦處不許商民接觸他們的內部機密,和他們語言溝通也很不方便。”
“你去漢口通商局找黃勝,就說是我的意思,讓他帶你去參觀瞭解,他會有辦法。”吳超越又隨口吩咐,喬致庸聽了更是大喜,趕緊向吳超越千恩萬謝,然後又磕了好些頭才告辭離去。
喬致庸走後,吳超越也重新回到了簽押房繼續與趙烈文、閻敬銘等人覈算來年的軍費預算,也隨口介紹了自己與喬致庸見面的經過,結果驚訝喬致庸的胸懷大方之餘,在歷史上以理財著稱的閻敬銘忽然心中一動,忙對吳超越說道:“慰亭,既然銀行既可以牟利,又可以方便商人,那我們自己爲什麼不搞一個湖北銀行?”
“經得起那幫官員貪嗎?”吳超越聳聳肩膀,又說道:“再說了,讓戶部那幫豺狼餓虎知道了我們自辦銀行,還不得天天向我們伸手?敲骨吸髓的找我們要銀子?”
“我們可以用權力入股,讓喬致庸管理銀行,也讓他出銀子辦這個銀行啊。”閻敬銘建議道:“我們以權力入股,保證喬致庸的銀行銀車在西南諸省安全無阻,讓喬致庸出銀子辦銀行,也讓他負責經營管理。如此一來,我們既賺到了銀子,又繞開了戶部,還避免了官員貪腐對銀行經營造成的影響,豈不是一舉三得?”
“慰亭,這是個好主意。”趙烈文也在一旁慫恿道:“這事我們不但不用出銀子,一旦做成了,還肯定回報無比豐厚。現在中原大亂,惟有湖北太平,周邊幾個省的富商巨戶紛紛涌入湖北避難,肯定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存放金銀,漢口那家英國銀行的代辦處,又因爲內地人和洋人接觸太少不敢信任,業務一直不大,我們首開先河創辦湖北銀行,必然利潤豐厚!”
被閻敬銘和趙烈文這麼一慫恿,吳超越難免也有一些心動,再往細裡一盤算時,吳超越發現自己是得創辦那麼一家銀行,積累經驗培養技術人才,也建立信用和方便貿易,爲將來建立全國性的銀行和發行紙幣做好準備。所以吳超越也沒猶豫,馬上就向閻敬銘吩咐道:“丹初,那這事就交給你辦了,但也別對喬致庸苛刻太過,畢竟我們一兩銀子沒出還要分成,別讓外人覺得我們太過貪得無厭,不敢再象喬致庸這麼乖巧。”
閻敬銘應諾,同時也立即着手操辦這件事後,不是很懂金融的吳超越也就再沒理會過這件事。然後過了幾天,當時間進入了咸豐八年的臘月中旬時,已經在山西吃飽撈足的吉祥也歡天喜地的踏上湖北土地準備繼續貪贓納賄時,吳超越又突然收到了一道來自李鴻章的書信,再打開書信細看內容時,吳超越頓時就苦笑了。
李鴻章是直接用白話文給好兄弟寫的書信,全文如下:“慰亭,你宰了我吧!師妹的事,我是無論如何都辦不到了!我替你登門求親,直接捱了師孃的耳光,九叔他們也拔刀指着我,說我如果再敢提把師妹嫁給你做妾的事,他們就宰了我!我無能,我對不起你,師妹的事,你或是另請高明,或者是自己想辦法,我是辦不到了,見了面再向你磕頭謝罪!你無能的師兄,李鴻章。”
“還有。”李鴻章又在書信的最後補充了一句,“聽恩師家的下人說,師妹有一次試圖逃出曾家,但是被發現後攔住了,目前被關在家裡,除了恩師家裡的人,誰也不許見到她,所以我沒能見到師妹。”
悶悶不樂的把書信放下,吳超越也算是拿這件事毫無辦法了,有心想不理不問曾紀靜,可又殘餘的良心作怪,實在不忍心讓漂亮師妹一輩子沒男人疼愛,鬱鬱而終。娶過來做偏房吳超越倒是絕不介意,但老曾家又死活不同意,進退兩難,吳超越徹底的無招。
這時,正好趕上閻敬銘帶着喬致庸前來求見,吳超越知道肯定是關於銀行的事,便也不管心煩立即點頭同意接見。結果不出所料,閻敬銘領着喬致庸來到吳超越面前時,果然微笑着對吳超越說道:“慰亭,好消息,我和喬東家談妥了,我們出兵出力保護銀行和銀車的安全,不參與具體經營,喬東家負責出錢出人創建和管理銀行,股份我們佔六成五,喬東家佔三成五。”
“我們佔六成五?”吳超越有些驚訝,忙向喬致庸問道:“喬東家,這麼分配股權你是不是太吃虧了?我們可一兩銀子都沒出?”
“撫臺大人真是公而無私。”喬致庸恭敬答道:“不瞞撫臺大人,事實上商民心裡的打算是請撫臺大人佔七成,商民佔三成,現在商民能佔三成五,已經是意外之喜,心滿意足了。”
“還有,商民揣摩。”喬致庸又如實說道:“假如商民是與其他的督撫合作,七成股份恐怕還未必能滿足他們的胃口,二八和一九的條件他們肯定都開得出來。惟有遇上撫臺大人你這樣的清官廉吏,商民纔敢稍微夢想三成股份。”
“慰亭,喬東家真的是一位赤誠君子。”閻敬銘也說道:“其實我開始也是要求各佔一半,是喬東家考慮到我們還需要在官場打點,還有供養軍隊費用開支巨大,主動要求我們佔六成五的股份。象喬東家這樣能爲別人考慮的人,世上真的罕見。”
心腸不夠黑的吳超越又沒話說了,半晌才站起身來,向喬致庸拱手行禮,誠懇說道:“喬東家,商場君子,我吳超越服了。”
“商民不敢當。”喬致庸拱手還禮,更加誠懇的說道:“吳撫臺纔是真正的官場君子,只恨商民的老家山西無福,沒能讓吳撫臺你治理一番,不然的話,我山西商界何至於臭名遠揚,被世人嘲諷爲唯利是圖的摳門老西?商場之上也何至於如此混亂,大小商號都挖空心思的爾虞我詐,偷逃稅釐?”
的確是十分欣賞喬致庸的爲人,吳超越當然是立即下令設宴款待喬致庸,慶祝合夥開設湖北銀行的合約達成,又派人請來了趙烈文和郭嵩燾等人做陪,與喬致庸言談甚歡,也通過喬致庸瞭解到了不少山西商界和即將到來的新搭檔吉祥的不少情況。
不一刻,趙烈文和郭嵩燾等人先後應邀到場,互相認識後,再到了交杯換盞時,氣氛也就逐漸活躍了起來,結果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吳超越才驚訝的發現那部扯淡電視劇有一點還真的尊重了史實——富甲天下的喬致庸竟然真的是因爲長兄病故被迫放棄學業從事經商,也竟然真的是個飽學之士,於詩書學問都有不淺的造詣。
再然後,吳超越又很無奈的發現,不學無術的自己攙和一堆飽學之士鑽研學問到底有多麼痛苦,基本上都聽不懂之下,吳超越也只好把鬱悶撒到酒杯上,接着悶聲飲酒間,吳超越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李鴻章剛纔的書信,接着又想起可憐的師妹曾紀靜,心中益發煩悶,酒意也逐漸更深。
“……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突然傳來的一句話把吳超越拉出了愁鄉,吳超越擡起已經有些朦朧的醉眼看去時,卻見是喬致庸正在對趙烈文等人吹噓,“致庸經商,以信義爲先,做人卻惟守一個誠字,以誠待人,以誠動人,也以誠行事,任他千難萬阻,我以赤誠爲先,無有不破……。”
“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在心裡複述了這句話後,吳超越突然發現這句話還真沒說錯,因爲扯淡電視劇的誤導,自己從一開始並不喜歡喬致庸,但喬致庸不爭不避,僅以一片赤誠之心回報自己,自己纔對喬致庸徹底扭轉了印象。
而再往細裡深思,想到了曾紀靜這件事,吳超越就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因爲吳超越突然發現,自己在曾紀靜這件事上其實是毫無誠意,一心只想着遮醜撇清,全然沒有想過如何才能讓曾家人明白自己的一片悔過誠意,甚至就連最起碼的登門求親,自己都是逼着李鴻章去當替死鬼,曾家人不肯把曾紀靜嫁給自己,當然也毫不奇怪。
頓悟之下,一向喜歡投機取巧和坑蒙拐騙的吳超越難得愧疚萬分,也迅速在心裡拿定了一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