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迴轉,回到同治元年的臘月三十這天,與正定府接壤的直隸趙州高邑城。
刺骨的寒風中,潔白的雪花又在不知不覺間飄灑而下,再次粉白了城外的荒野田地,忙碌了一年的百姓帶着剛買來的年貨行走在風雪中,身上雖冷,手裡的年貨也單薄得可憐,然而臉上卻洋溢着過年的喜慶笑容。
和直隸東部的平民百姓比起來,高邑這一帶的百姓真的算是非常幸福,苛捐雜稅是越來越重不假,可是沒被黃河改道波及,也從沒受過兵戈之災,平時裡日子過得再艱難,過年時也能磨點豆腐,買上半斤豬肉,攙和進剁碎的白菜蘿蔔裡包頓餃子過年,穿得再是如何的破爛寒酸,在這一天裡也能有點笑容。
途經東門外的軍隊校場時,一些不是太忙的百姓鄉民還停下了腳步,好奇的眺望在校場裡訓練的清軍將士,不明白這些清軍將士爲什麼下着大雪還在校場裡摸爬滾打,排着古怪的隊形吶喊前進,不斷變幻成更加古怪的隊形。
雖然不明白,可是高邑的百姓是打心眼裡喜愛這支前段時間纔來高邑駐紮的清軍,來的時候很多士兵都是穿着單衣光着腳走在雪地裡,可是都沒有搶老百姓的一件棉衣一雙鞋,駐紮下來後也從沒伸手向高邑的百姓要過一文錢一樣東西,買東西時老實給錢,行軍從不踏農田,偶爾有一次戰馬吃了營地附近的田裡麥苗,當官的也主動找上門去賠禮道歉,賠償損失,與之前幾支途經高邑的官軍簡直就不象一路人。
高邑百姓眺望着清軍校場的時候,卻不知道這支清軍的主將傅振邦也正在點將臺上看着他們,看着他們手裡的微薄年貨時,傅振邦的眼中還幾欲噴火,只恨不得天上能夠掉下幾千斤糧食和幾十頭肥豬,地上能夠冒出一堆棉衣棉被,讓自己麾下的將士可以在大年夜吃上一頓餃子,睡上一個好覺。
風雪中,已經與傅振邦結爲了生死之交的張國樑走上了點將臺,向傅振邦問道:“維屏,怎麼你的補給還沒送來?是不是那裡又出差錯了?”
“天知道!”傅振邦難得語氣有些憤怒,說道:“說好二十七之前一定送來,今天都三十了,到現在還沒影子!”
“九成九又是那個伊興阿搞的鬼吧?”張國樑分析道:“他記着舞陽那件事的仇,故意整你不是一次兩次了,現在又故意想讓你餓着過年?”
傅振邦不答,心裡卻說除了他還能有誰?張國樑則又說道:“看來是不找官制臺告狀不行了,我這就寫信,派快馬給官制臺送去。”
傅振邦痛苦的搖頭,說道:“殿臣,不必了,你始終是客將,這樣的事攙和得太深,對你也不好。”
“你就是喜歡忍讓。”張國樑恨恨說道:“換成了是我,早就提刀子把伊興阿那個狗雜種砍了!當初舞陽那件事,是他貪功僞報,詐稱全殲了舞陽捻匪,害得你中了埋伏差點送命,你彈劾他天公地道,他還有什麼臉找你公報私仇?”
傅振邦不答,半晌才嘆道:“誰叫他是蒙古旗人,大腿抱得又好,有僧王爺提攜他?”
“那個蒙古老雜碎,打仗沒用,坑人的事倒是拿手。”張國樑又罵了一句,然後才說道:“就這麼定了,你的補給貽誤的事,我替你對官制臺說。過年的事也包在我身上,高邑縣給我的過年犒勞,我送一半來給你,讓你的弟兄們吃頓餃子,別太委屈他們了,將來你還得靠他們在戰場上給你賣命!”
儘管傅振邦一再謝絕,然而補給是由趙州地方提供的張國樑還是把自軍的過年物資分出一半,強行送進了傅振邦的營中,讓傅振邦所部的清軍將士在三十晚上吃上了一頓餃子,沒有悲慘到餓着肚子過年。
大年初一這天上午,直隸署理提督伊興阿承諾給傅振邦軍的補給,終於還是送到了傅振邦的軍中,結果讓傅振邦氣得混身發抖的是,貽期好幾天才送來的糧草補給竟然數量依然不足,索要多次的棉衣棉被依然無影無蹤,所謂的過年犒勞也不過是十頭瘦骨嶙嶙的老母豬,龔耀倫和田在田等部將破口大罵,張國樑也氣得再度上書官文爲傅振邦喊冤。
很可惜的是,張國樑接連兩道告狀信都沒能送到官文手裡,因爲就在同治二年正月初一的早上,官文已然收到了曾國荃突然又掉頭北上直奔京城的消息,大驚失色之下,官文只能是匆匆調整軍隊部署,抽調主力精銳回援京城。
京城爲重,官文當然得要親自率軍回援京城,然而正定戰場這邊也必須留下重將率軍繼續堅守,不然的話山西吳軍一旦乘機突破了清軍的井陘防線,直隸清軍可就真的是前門來狼後門進虎了。結果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官文才又滿頭黑線的發現,自己麾下竟然找不出那麼一個可靠的人接替自己守衛井陘防線,讓自己可以心無旁騖的專心回援京城。
還好,關鍵時刻,石達開北伐時被僧王爺親手提拔爲署理直隸提督的伊興阿跳了出來,自告奮勇道:“官制臺放心,末將伊興阿可以替你鎮守正定,防範山西吳賊!”
雖然伊興阿無論官職還是資歷都有資格暫時挑起這個重擔,可是官文卻沒有立即答應,只是又去看帳下其他文武官員,可是很遺憾,雖然也有幾個文武官員站了出來自告奮勇,卻不是資歷威信不足,就是在能力才幹方面讓官文更不放心。所以別無選擇之下,官文也只能是把目光轉回了伊興阿身上,猶豫着問道:“伊將軍,你可有把握守住井陘防線,不出任何疏漏?”
“請官制臺放心,就算山西吳賊傾巢來攻,末將也保管……。”
本想拍着胸口說叫山西吳軍有來無回,全部殺光殺絕,然而考慮到官文和僧王爺的脾氣不同,相對來說比較務實一些,伊興阿趕緊改口,說道:“……保管讓他們無法越過井陘一步,確保井陘防線萬無一失!”
見伊興阿的回答既自信又謹慎,官文這才稍微放心,又盤算了一下才說道:“記住兩點,第一是隻許守城池險要,絕不許弄險出戰!第二是兵力投入要有層次,絕不能把所有主力全部放在井陘戰場上,那裡的地勢過於狹窄,兵力部署過多隻會給山西吳賊乘機決戰的機會,依託山道天險層層設防、把吳賊拉進消耗苦戰纔是上策。”
伊興阿趕緊答應,拍着胸口保證一定牢記官文的叮囑,絕不給山西吳軍任何的可乘之機。官文點頭,又說道:“老夫率領主力走後,山西吳賊必然會千方百計的探聽原因,一旦讓山西吳賊得知實情,必然會乘機全力猛攻井陘,增加你的壓力。所以關於老夫帶走主力的原因,你一定要封鎖消息,讓山西吳賊摸不清底細,不敢輕易進兵,這樣你的壓力就可以小上許多。”
伊興阿答應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神情上沒有體現出來,官文也這才調兵遣將,決定讓伊興阿率領本部提標,統帥正定府總兵雙祿、大名府總兵傅振邦和張國樑三路兵馬共同留守井陘防線,同時在第一時間去文高邑,命令傅振邦和張國樑立即率軍北上與伊興阿會師一處。結果到了這個時候,伊興阿當然馬上說道:“官制臺,張國樑那一路兵馬,末將沒有權力直接指揮啊?”
稍一遲疑,官文這才答道:“沒事,老夫會給張國樑單獨下令,讓他暫時接受你的節制,同樣歸你調遣指揮。”
伊興阿一聽樂了,趕緊向官文連連道謝,心裡更是獰笑不斷,“姓張的,等着瞧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次看你還敢不敢幫傅振邦小兒告老子的刁狀?”
匆匆安排好了留守井陘防線的將領人選和軍隊後,官文當天下午就帶着本部督標離開了正定府城,趕往定州去與各路主力會合,補充糧草奔赴京城救援。結果官文走後,一直都被官文踩在腳下的伊興阿伊提臺自然也就成了西線老大,再也用不着受任何人的鳥氣不說,還可以更加放心大膽的給別人鳥氣受。
不過話又說回來,咱們的伊提臺自告奮勇留守西線也不全然是爲了在正定戰場作威作福,而是真心實意的想要乘機撈點功勞,抹掉自己官職前面的署理二字,所以官文離去之後,伊興阿便第一時間召集麾下衆將,討論下一步的計劃打算。
討論的結果讓伊興阿十分失望,因爲屯兵娘子關的山西吳軍江忠濟部一直沒有任何動作的緣故,清軍衆將都認爲應該以不變應萬變,只守不戰繼續與吳軍保持對峙狀態。着急建奇功立偉業的伊興阿聽了火大,怒道:“以不變應萬變?天下那有那麼好的事?官制臺今天率軍離開,山西吳賊那邊明天就有可能知道消息,如果山西吳賊乘機進兵井陘,我們難道還要乾坐着不動?”
“伊提臺,吳賊那邊怕是沒這麼靈通的消息吧?”一個部將怯生生的說道:“且不說距離遙遠,吳賊的細作不可能那麼把消息送到娘子關,就算吳賊細作連夜把消息送往娘子關,想通過我們嚴密封鎖的大小山道,怕也不是那麼容易吧?”
“吳賊細作如果用信鴿送消息呢?”伊興阿反問,“我們封鎖得了嗎?”
倒黴部將乖乖閉嘴,好在麾下衆將中也有和伊興阿志趣相投者,至少參將滕家勝就站了出來,說道:“提臺所言極是,吳賊圖謀取道井陘進兵直隸腹地多時,在正定一帶必然密佈眼線,秘密建立有信鴿驛站絕非沒有可能,所以我們萬萬不能因爲距離遙遠和山路艱難而掉以輕心,防範山西吳賊立即出兵東進攻打井陘,甚至繞過井陘直取獲鹿,若真是如此,那我們必然落入被動。”
伊興阿大點其頭,對滕家勝的分析深以爲然,又問道:“家勝,那以你之見,我們應當如何行事?”
沒有參加官文臨行前召開的高級將領會議,滕家勝自然也就不知道官文臨行前的一再叮囑,便徑直說道:“末將認爲,應該搶先派遣一軍趕赴井陘增援助守,防範吳賊乘機大舉東進。”
“井陘城太小,駐紮不了太多軍隊。”之前那個倒黴部將趕緊提醒道:“目前光是駐紮雙祿雙總兵的軍隊就已經十分吃力,再往那邊增兵,軍隊就沒地方駐紮了。”
“周將軍,請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滕家勝笑笑,說道:“我當然知道井陘城小難以駐紮重兵,但我也沒說要讓援軍進城駐紮啊?”
笑着說完,滕家勝先是把伊興阿等人請到了地圖沙盤前,然後指着地圖沙盤說道:“伊提臺請看,井陘東面約二十里處這個長崗村,地勢險要既適合屯兵立營,又緊扼吳賊繞開井陘後進兵獲鹿和平山的咽喉,最是緊要不過,倘若我們在這裡駐紮一支軍隊,不但可以和井陘城成掎角之勢,還可以隨時防備吳賊冒險東進,直接殺入直隸腹地。”
(注:解放前的井陘縣城位於井陘天長鎮,現在的井南站旁邊,不是現在長崗村旁邊的微水鎮。)
仔細研究了一番地圖沙盤,發現愛將的建議很有道理,伊興阿也馬上把官文臨行前的一再叮囑拋在了腦後,立即下令道:“給傅振邦和張國樑去令,叫他們不必來正定府城與本提督會合,直接去井陘長崗立營,與井陘守軍互成掎角之勢。”
言罷,伊興阿又補充了一句,“限定時間,明天日落之前,一定要趕到井陘長崗!”
…………
距離不遠又交通便利,快馬加鞭之下,署理西線主將伊興阿的命令,當天晚上就送到了已經奉命向北開拔的傅振邦和張國樑面前,結果一看命令,傅振邦和張國樑也馬上就變了臉色,一起怒吼道:“明天日落前要我們趕到井陘長崗?一天不到的時間,要我們行軍一百五十里以上?”
“我操他孃的!伊興阿當老子們是騎兵?這麼短的時間,讓步兵跑這麼遠,想活活累死我們?”張國樑破口大罵。
“其中二十里還是山路。”傅振邦臉色陰沉的補充。
再怎麼憤怒咆哮也沒用,官文已經把西線的指揮權交給了伊興阿,還讓隸屬於山東清軍的張國樑也暫時聽從伊興阿的號令調遣,傅振邦和張國樑除非是想給伊興阿更進一步公報私仇的機會,否則就只能是乖乖從命。所以傅振邦和張國樑也沒有其他選擇,只能是催促軍隊連夜急行,爭分奪秒的北上獲鹿,然後再西進井陘山區。
還好,伊興阿的命令雖然苛刻,對於訓練有素的傅振邦和張國樑兩軍來說,卻也不是註定無法完成的任務,只不過就算做到了這點,軍隊上下也非得累垮不可。
…………
署理直隸提督伊興阿和他的愛將騰家勝其實猜得很對,山西吳軍的細作在正定城中確實建立有秘密的信鴿驛站,而且伊興阿和騰家勝還嚴重低估吳軍細作的辦事效率,下午纔剛確認了官文率領所部主力突然東進的消息,吳軍細作就已經放出了信鴿給娘子關送信,所以纔到了傍晚時分,直隸清軍主力的動向報告,就已經放到了山西吳軍大將江忠濟的面前。
受限於道路交通和情報傳遞渠道,江忠濟當然對官文的這一舉動萬分不解,還滿頭霧水的向自己的幾個文武幫兇問道:“官文那個老雜碎吃錯藥了?怎麼會突然帶着他的主力去了定州方向?他是想幹什麼?”
“只有兩個可能。”答話的是李鴻章,說道:“第一是官文的誘敵之計,想騙我們大舉進兵東進,利用井陘一帶的複雜地形伏擊我們。第二是官文的後方生變,逼着他不得不冒險留開正定戰場,回師去救直隸腹地。”
盤算了一下,江忠濟才又問道:“那麼那一個可能最大?”
“情報不明,無法判斷。”多年的軍政歷練下來,李鴻章輕佻狂傲的性格明顯已經改善了許多,不敢再動輒大言定論。
“兄長,敵情不明,我們最好還是以不變以萬變。”從弟江忠義說道:“反正鎮南王沒給我們規定出兵時限,我們可以先摸清楚了官文突然撤出正定府的原因再做決定不遲。”
江忠濟不答,因爲吳超越雖然確實沒給山西吳軍強行規定出兵時限,然而劉坤一卻已經帶着他的所部主力在昨天趕到了平定州過年,已經被井陘天險阻攔多時的江忠濟如果再不趕快有什麼動作,兵進直隸的首功搞不好就得換人了。——前文說過,山西吳軍內部的明爭暗鬥可一直都十分激烈。
看出了江忠濟的矛盾心思,雖然不敢隨便弄險,李鴻章卻出了一個適中的主意,道:“三將軍,雖然敵情不明,但我們也無須爲了穩妥一味的按兵不動,反正年已經過了,軍心也已經定了,我們適當的動上一動,也未必不是打破目前對峙僵局的好辦法。”
“如何動?”江忠濟趕緊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