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錢日生如今是“遇刺受驚”,所以避免了衙門的瑣碎事務,內外公務都順勢讓楊星王鑠料理,這個局面讓兩方都暗中竊喜,王鑠忙着查驗佳夢關的賬目細則,將身上的銀兩塞得錢糧房的上上下下眉開眼笑,而楊星卻露面極少。

錢日生在房中將貼在臉上的僞裝一一撕下,不停的揉搓着臉,風中微微搖曳的樹影映在窗紙之上,馬先慢慢走到他身邊埋怨道:“你又撕下來幹什麼!”

錢日生皺着眉頭說道:“捂的臉上癢死了。”說着撓的更起勁了。

“趕緊戴上!萬一給人撞見怎麼得了!”

錢日生無奈只得又將頭套帶上,將鬍子慢慢粘貼好,又將額頭的貼皮小心的抹服帖了。馬先仔細看了看哧的一笑:“別說,還真像那麼回事。”

錢日生卻憂心的說道:“我總覺得那個姓楊的在盯着我。”他回憶着楊星鍼芒閃爍的眼神更加坐立不安:“他好像懷疑我了。”

馬先歪着腦袋仔細想了想,鈐印他接連找了幾次都一無所獲,又怕把錢日生弄驚了,其實他最擔心的是馮師爺,他此行的目的是和賀謹交接情報,朝中那個深層臥底的識別線索如今只有他知道,對方既然來截殺賀謹,自然不會放過自己。他背光坐着,雙眼黯淡的如同古井一般,考慮的更加深遠。

“那個人在東宮,和佳夢關有關係。”

這句臨死前的交代太過簡短,馬先只知道東宮是太子府的簡稱,聽字面上的意思,潛伏在大雍朝堂中的內鬼應該是太子府的人,光是這點推測就足夠令他明白事情的輕重和對手的強大。

作爲密參院的一線情報人員,他所隸屬的西庚曹一般會負責一些諸如劫持、斷後、暗殺、掩護這樣的髒活累活,根本碰不到太高的層級。而這次任務是由禮賓司司正越級下派,密令他們前去西昌腹地接引一名投誠官員回大雍。

他們一行十人分成兩撥人馬,在賀謹的秘密安排下,分別喬裝成商隊和官員老婆的孃家人將官員及其家眷分別接出,然後在約定地點匯合。可剛出西昌不久他們便遭到了埋伏,對手分工明確、出手極準,一夥人負責牽制而另一夥人直奔官員所在的車輛,而且從頭到尾沒有一人說話,行動高效嚴謹絕非尋常匪寇行徑,顯然是“同行”所爲!

作爲唯一的活口,馬先只得通過隱蔽渠道和賀謹秘密約定,在佳夢關交接,可就在交接的當晚,馮師爺一夥人卻陡然出手,馬先力鬥三人死裡逃生,但賀謹卻被人滅口!連續兩次遭遇伏擊,讓馬先驚恐莫名,那個潛伏朝中的臥底職位之高簡直超出自己的想象!

想到這裡,他手放到腰間隔着腰帶摸了摸荷包,不管馮師爺一夥人什麼來歷,他自己要先脫身才行!

朦朧的光透過窗紙將錢日生映的發亮,儼然一個沉思端坐的郡守:“現在我們被困在郡衙,四天後怎麼辦?”

馬先嗯了一聲,多一個字都不說,封城十日是個要命的事情,他猜測對方一定是想把自己困在這裡等救援!他覺得有些喘不上氣,這個悶罐似的地方他已經憋不住了,要讓這個“郡守”放自己出城才行!

真假郡守一案遲早要見光,他要趕在佳夢關事發之前能想辦法直接見到密參院首座,也只有這樣才能保住自己和家人。馬先心裡翻來覆去的想過目前的境況,自己已經漏了行藏,佳夢關一旦案發,幕後的大人物輕飄飄一句話就能把接引行動的泄密和賀謹之死都栽在自己頭上。

別人都死了憑什麼唯獨自己還活着?賀謹和自己對接機密線索,如此隱蔽的事情,怎麼會被人半道截殺?光這兩條“巧合”自己就說不清楚!

風搖樹影,晃得室內都影影綽綽,馬先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通敵泄密、謀殺官員,這麼大的罪名是要夷族的!

馬先打了個冷戰,臉色已變得青白不定,錢日生坐在對面聲音低沉:“你見到了郡守被人截殺而且還和他們交過手,馮師爺是知道你這麼個人的,你活着他就得死,這太危險了。”

馬先心裡又是一提,隱約中感覺錢日生好像在套自己話似的,可錢日生說的後半句的確在理,他和馮師爺雖然沒有說過話,但每次對視都電石火光一般,這種直覺心照不宣,肯定是不死不休了。

他又嗯了一聲,頭埋得更低了,不知道怎麼的,今天的錢日生變得很深沉而又鎮定,每一個字都說到他的心坎上,他坐在那裡真彷彿在郡守面前聆聽訓責似的一動不動。

“所以我們倆不能在一起,”後面緊跟着的話語更是讓馬先內心狂跳:“你要先出城。”

馬先一愣,錢日生的話語一下子戳到他的心頭所想,臉上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但他畢竟是密參院諜探出身,面上沒有絲毫表露,只是用疑問的語氣試探:“我先出城?這不大好吧。”

錢日生的臉在朦朧的光暈下半明半暗,語氣乾的像枯柴似的:“你是憑空多出來的人,萬一給姓楊的查出蹊蹺,我們誰都不好交代。”

他目光望向馬先,竟然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來,只見鮮紅的鈐印赫然印在紙上,看的馬先怦然心動。

“我給你張手令,你出城以後趕緊報官讓上頭派人來查,到時候把馮師爺那麼一抓……”

說着錢日生五指成抓,意味深長的盯着馬先:“人證物證俱在,屍體又在斂房,這案子一查清,咱們不就脫身了?”

馬先一眼瞥見手令上的印章,這才明白錢日生的用意,原來是讓自己請外援,他巴不得趕緊脫身,眼前送上門的機會不能錯過,於是壓着渾身的躁動點了點頭:“也只能這麼辦了。”說完伸手就要去接,可剛要觸碰手令,對方卻略略往後一縮,馬先翻眼瞥了一下錢日生,對方卻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

“你走以後,我可能會死。”

錢日生慢慢站起身子,雙手捧着手令彷彿捧着一個嬰兒。

馬先內心也是一聲嘆息,一個下賤仵作莫名其妙的就被捲到這種事情裡,死魚一般的蹦躂,不由得也想到了自己的處境,更加感同身受,心裡默默想着:但凡有一線之明,說什麼也要護他周全。

他卻不知道怎麼安慰對方,只能憋了句:“天無絕人之路。”眼睛卻輕輕瞟了一眼錢日生的手,喉結一動嚥了口口水。

錢日生低下頭,語氣中透着無奈:“你認識賀謹是嗎?”

馬先猛一擡頭,只見眼前的“郡守”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審視着他:“當時郡守喊我去衙門,你就問我是‘哪個賀大人’;還讓我‘去看看那個賀大人怎生模樣’。”

今日的錢日生有些不同,雙眼彷彿能看穿什麼,他捏着手令說的斯條漫裡:“說你是匪,你並不求財反而幫我殺人;可說你是官,現在只有馮師爺一人,你卻並不着急告發,那你爲什麼要一路跟進來?”

錢日生彷彿自言自語,這幾句分析嚇得馬先瞠目結舌,對眼前的“郡守”竟然產生了一絲懼怕。

“你認識賀謹,對嗎?”

錢日生終於將手令朝馬先臉前一遞,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又問了一句。

馬先第一次從錢日生身上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壓迫,他接過手令語氣盡力的保持平靜:“不認識。”

錢日生看着馬先,對方卻避開目光,隔了一會兒他才說道:“也對,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馬先暗自鬆了口氣,手心竟然滲出了一層細汗,不由得自己都覺得邪門,這個仵作怎麼變了個人似的。

天色微微有些黯淡,一天過的真快,錢日生看着窗紙上搖曳的樹影,想到那個驚心動魄的雨夜,瘦狗臉色慘白,撞鬼似的渾身發抖,正對着着他連比劃帶說:“咱們新來的郡守……是假的……”

他彷彿不勝其寒似的打了個寒噤,假郡守那陰惻惻的眼神又浮現在他面前:“平安是福……”

他瞳仁一縮,帶着幾分決絕的神色望着馬先:“你趕緊走吧!我等你消息!”

馬先巴不得離開這裡,沉沉的點了點頭,極其果決的邁步走到門口,輕輕將門一拉,屋外的下人已經開始掌燈,讓他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最多等你三天!”錢日生站在他身後,儘管背對着,馬先還是能感覺到對方冷電似的目光,他略略側過頭,眼神飄忽的隨口答應:“放心吧。”

背後的言語緊隨其後:“你不回來,我就再寫一條手令,把馮師爺也放走。”

馬先剛跨出一步就被這句話牢牢釘住,他猛地回身看去,怎麼都沒想到這個死仵作還真是個狠角色,竟然留了這麼一手!這才明白錢日生剛纔的每一句話都是在“審”自己的,他在揣測自己和賀謹的關係!

“敢截殺郡守冒名頂替卻不求財的人,生死搏殺卻不互相說破的人,我覺得你們都不是一般人。”錢日生的話語彷彿結了一層霜,字字扎心的言語激的馬先有些發顫:“我猜他們不會放過你,所以你要快點。”

……

連日幾場透雨過後,天色終於晴朗。此時夕陽將墜,將一層層海浪似的雲團映的奼紫嫣紅,屋樓草樹遠山城郭盡皆渲染了一層赤金。

馮師爺儘管心裡掛着事情,卻也被蒼穹上的霞光所吸引,只聽遠處一聲吆喝:“開城門,放行!”

他心裡一詫異,趕緊走過街角,只見一個背影在城門的夾縫中上馬出城,不一會兒便消失了。馮師爺趕緊快步走過去,城門又沉重的一闔,只聽門頭郝老六笑罵着:“奶奶的,終於他媽天晴了,褲衩子都快沒得換了!”

對方正和手下聊天一眼看到馮師爺滿臉疑惑的走過來,趕緊堆着笑臉湊上來行禮:“喲,馮師爺,用過晚飯了?”

馮師爺沒心思和人寒暄,冷着臉問道:“剛纔誰出去了?”

郝老六一聽趕緊問道:“不是衙門裡的人嗎?”說着將懷裡的手令掏了出來,馮師爺一把搶過展開一看,上面可以模仿着字跡寫的端端正正:委派郡衙公辦一名即刻出城辦差。

馮師爺眼瞼一跳,手令下方是潦草的一個“賀”字,上面蓋着郡守的鈐印,他一下子明白對方的用意了,這是要魚死網破!

郝老六生怕擔上什麼干係,但見對方將手令遞了回來才鬆了口氣。

馮師爺轉身便要離開,郝老六突然想起什麼趕緊跟上去請示道:“馮師爺,這個……封城十日,今天是第六日了,城外聚集的商隊越來越多,亂糟糟不成樣子……”

“有這事兒?”馮師爺停下步子,眼神卻微微一亮:“帶我上城樓看看。”

佳夢關城門其實指的是內城,外面還有一圈禦敵用的甕城,甕城兩側與城牆連在一起,設有箭樓、門閘、雉堞等防禦設施,這一圈的弧形城牆將佳夢關內城扣住,能夠依託地利極爲有效的殺傷敵軍。

作爲大雍西北第一雄關,佳夢關內只有一千駐軍,說是爲了防止軍民互擾,其實唯恐郡守做大成爲國中之國。於是丞相府提議將五萬駐軍都駐紮在海昌郡腹地,如遇戰事從內路直接進城守備。而且關外還屯聚着一支隨時策應的野戰精銳,佳夢關一旦遇襲,狼煙預警半日便可馳援。

此時天色已黯,明月當頭,遠處山巒起伏綠林莽莽,馮師爺看着城外的商隊點起的篝火,神色極其認真,的確看到遠處影影綽綽的人來人往。

“可就見了鬼了,前幾天一個人影沒有,今天一下子涌了兩三百號人來。”郝老六指着遠處:“師爺你看那邊,順風聽着口音好像都是一個地方的。”

馮師爺機警的瞥了他一眼,繼續看着城外星星點點的燈火和商隊營地,隨手接過火把好似左右環視一般,用火把照着從左看到右,再由從右看到左,來回三次以後才說道:“是來了不少人,”說着將火把高高舉起,好像要看看旁邊的城樓這才放下。

他剛要再舉火把繼續環視一遍,郝老六急忙提醒道:“喲,馮師爺,這火把可不興這樣動,萬一給箭樓裡的駐軍會錯了意,就要點狼煙了。”

馮師爺神色一閃哦的笑了笑:“這還真不能搞錯了。”

他眯着眼看着城外,好像在等待着什麼,不一會兒他眼神一凜,果然發現遠處的角落裡有個燈籠也在上下左右的晃!他笑容微微一展,便開口吩咐道:“這麼多人聚在這裡可難免會生出事端,索性先開城放進來吧。”

郝老六有些爲難的說道:“小的當然想啊,可是……沒郡守手令,不敢做這個主啊。”

馮師爺眉頭一蹙,燈籠似乎等待迴應似的又左右上下的動了動,他知道城下都是自己的人,顯然伍哲林將軍爲了穩妥起見,將人分批派遣然後慢慢聚集,這樣不引人耳目。

他看着甕城的城門箭樓等處,略略估算了一下,現在動手人手還太少,萬一露餡可就糟了。

大事在即,假郡守已死,自己臨危不亂處理有方,豈不是獨攬功勞?馮師爺迎風而立,旗幟獵獵作響,他陡然就有種功成在我的豪情,想到這裡他看着遠處的火光不禁心潮洶涌。

他擡頭看着星光閃耀的蒼穹,今夜過後還有三天,明後天也差不多能聚個千把號人了,到時候城門一開,“商隊”分佈四門,自己親率一彪人馬直奔府衙,趁着駐軍還沒反應過來,四城一閉,佳夢關兵不血刃就能拿下!

暗事好做,明事難成。現在還有一件事情要辦,要讓佳夢關郡守率郡歸降,他神色一凜對郝老六意味深長的說道:“你差事辦的不錯,我去跟郡守大人好好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