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對手戲

夜晚8時54分,德國公海艦隊總旗艦“腓特烈大帝”號的通訊信號燈有節奏地閃爍起來。不多會兒,一艘艘閉燈航行的戰艦有序左轉,長達4000米的單線縱隊漸漸變成了一條舒緩的弧線,護航艦艇則繼續謹守陣位,遠遠近近地掩護着己方的主力艦隻。與此同時,一條條無線電波在空氣中穿梭往來,將各自承載的信息送達接收者手中,複雜而巧妙的編碼將讓截收者難解其意——早期的無線電測向技術僅能夠計算出目標的大致方位,而不可能像光學測距儀那樣精準定位,更無法引導炮火實施準確打擊。

戰鬥部署已經做出,若非臨時出現新情況,艦隊指揮人員接下來要做的就只是靜候。英格諾爾選擇一個人在觀測窗前站着,參謀軍官們多數呆在戰鬥艦橋,或低聲交談,或各有所思,也有人攀上觀測臺去透透氣,順便觀察海面上的情況。盧比奇上校難得地保持着沉默,他手下的軍官則各司其職地忙碌着,畢竟這艘戰艦是一部由無數設備設施構成的龐大機器,需要千餘名官兵通力合作方能發揮出應有的作用。

夏樹哪也沒去,而是讓副官呂特晏斯中尉端來一杯咖啡。這裡沒有精緻瓷器烘托的優雅情調,輕便耐用的小不鏽鋼杯代表着清苦而堅韌的海軍精神。夏樹一邊品味着醇香苦口的滋味,一邊盤算着接下來的戰鬥。對於德國艦隊的強勁對手,英國海軍名將傑利科指揮的大艦隊,夏樹不抱任何僥倖心理。他判斷,至德國無畏艦羣停止炮擊前,貝蒂的艦艇一直在向英國大艦隊報告德國主力艦隊的動向,而在英國艦隊的總旗艦上,以傑利科爲首的英*官們想必已經利用他們所掌握的情報和信息謀定了同德國艦隊交手的策略。如若德國無畏艦羣繼續北上追擊貝蒂的殘餘艦隻,等它們乾淨利落地解決掉最後三艘英國戰巡和其他輕艦艇,自己恐怕也已經處於英國戰列艦羣的炮口之下,勝勢瞬間轉敗。

正因爲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艦隊司令英格諾爾提出“左轉還是右轉”,直接將繼續北行排除在外。希佩爾艦隊發來的最後一份電報提供了英國戰列艦隊的方位和航向,根據這個重要的情報信息,夏樹最終選擇了“左轉”,而且,他向英格諾爾建議,14艘無畏艦以較小的舵角轉向,15艘前無畏艦則以相對較大的舵角轉向,完成轉向之後,無畏艦羣與前無畏艦羣同樣是由東南向西北行駛,但無畏艦羣的航線更靠北,前無畏艦羣的航線更靠南,這樣一旦同英國艦隊發生戰鬥接觸,兩支德國戰列艦羣之間的空隙將不容易被對手利用。

經過慎重但迅速的權衡,英格諾爾採納了夏樹的意見,幾乎一字不差地發佈了戰術指令。

此時從“腓特烈大帝”的艦橋往外看,西北方向遙遙可見緩緩滑落的照明彈,它們照亮的海面上能夠看到一艘艘艦船的朦朧身影,但即便是最精密的光學儀器,在這種情況下也不足以確認它們的艦型——那些可能是英國大艦隊的主力艦,也可能是在側翼或後方擔任掩護的輕艦艇,由此無法判定英國無畏艦羣的具體位置,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雙方的距離已經相當接近了,兩支主力艦隊的大戰一觸即發!

……

看着天空中緩慢飄零的照明彈,約翰-傑利科眉心皺出三道深深的摺痕。古往今來,海戰拼的不僅僅是實力,武器與戰術的搭配,統帥同將士的契合,以及意志、運氣、時機等等,這些無法量化的因素共同決定着一場海戰的勝敗。英國大艦隊跟德國公海艦隊的碰撞如果發生在白天,人們相信,縱使貝蒂機動艦隊出乎意料地蒙受重創,英國大艦隊仍能憑藉艦艇的硬實力和官兵的硬素質佔得上風,穩健的艦隊炮戰就能夠確保英國一方立於不敗之地。

現在,除非英國大艦隊拋下貝蒂殘存的艦艇不顧而轉向避戰,不然,這場戰鬥勢必要在夜間進行,這對雙方指揮官的運籌帷幄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運氣因素對戰鬥結果的影響也將大大增加。兩支主力艦隊有可能在幾千米距離才發現對方,隨之展開一場混亂的炮戰。英國無畏艦火炮口徑較大、射程較遠的技術優勢將受到極大的抵消,德國無畏艦將憑藉口徑更小但射速快、精度高的主炮佔得便宜,而更讓傑利科感到憂心的是,貝蒂艦隊發來的報告清楚顯示,德國主力艦隊擁有強大的魚雷戰力,原本可以利用航速撤出戰鬥的英國戰列巡洋艦接連被飛機和高速魚雷艇投射的魚雷命中,儘管這些魚雷的威力不算很大,但還是完全改變了戰鬥進程。夜幕的降臨理應讓德國人的飛機無從施展,但高速魚雷艇將變得更加危險。基於這些情報信息,傑利科陷入了空前的躊躇,他一方面擔心英國皇家海軍的精銳將在這片混沌之海損失殆盡,另一方面又意識到大艦隊的主動撤退將造成災難性的後果——大英帝國的榮譽將隨同軍民的信心士氣一起跌落谷底,自己的名譽亦將遭受無法修復的損害。

權衡利弊,傑利科毅然做出了與他一貫謹小慎微風格相悖的抉擇。爲了防備德國魚雷艇羣的突襲,他將一半的輕巡洋艦和三分之二的驅逐艦部署在主力戰列艦隊兩側,並在命令中引用了納爾遜的名言“英格蘭期盼人人恪盡職責”,暗示輕艦艇官兵在必要時刻不惜以身保護主力艦。

在決定國家命運的幾場關鍵海戰中,英國海軍官兵用行動詮釋“榮譽至上”的信仰。而今在狀況極度糟糕的情況下,前方的貝蒂艦隊仍從容不迫地觀察並報告德國艦隊的動向,傑利科沒有火急火燎地率領戰列艦隊趕去救援,而是冷靜沉穩地進行着戰鬥佈局,使麾下的艦隊能夠以最佳狀態進入戰鬥。爲此,他下令由17艘無畏艦及護航艦艇組成的主力編隊放慢航速,等待“無畏”號和9艘前無畏艦追趕上來,而那些性能不一的裝甲巡洋艦也藉此由後隊調整到主力編隊側翼,以便在必要的時刻利用它們不遜於無畏艦的航速和勝過普通巡洋艦的火力突入戰場。因爲這些調整,英國大艦隊的整體行進速度較希佩爾艦隊最後觀察到的情況慢了許多,而受到觀察條件的限制,德國偵察機飛行員的夜間偵察效率遠比不上白天,他們沒能及時發現英國艦隊的減速和陣型調整,甚至沒能確認英國戰列艦羣所在,但即便如此,從德國偵察飛機上不斷投下的照明彈讓英國海軍官兵時刻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感——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敵人的掌握之中,而自己對敵人的動向知之甚少,尤其是在德國無畏艦羣停止炮擊之後,這種擔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增加,人們唯恐德國艦隊已經在前面挖好了陷阱,他們擔心當無數照明彈和探照燈一起點亮的時候,迎接英國艦隊的將是極其猛烈的炮火和飛竄而至的魚雷。

……

當布倫特上校的手錶指針指向9點整的時候,由他指揮的“積極”號偵察巡洋艦正以18節航速航行在開闊、空蕩而且氣氛詭異的海面上。

這艘搭載320名艦員的英國戰艦建造於1911年,按照皇家海軍的分級標準,它屬於偵察巡洋艦,其標準排水量爲3440噸,最大輸出功率18000馬力,最高航速25節,裝配10門102毫米和4門47毫米艦炮以及2具21英寸魚雷發射管。與噸位相近的包迪西亞級、金髮人級偵察巡洋艦不同,“積極”號和同級兩艘姊妹艦是作爲驅逐艦支隊旗艦設計的。建成服役後,它們沒有列入輕巡洋艦中隊,而是分別成爲本土艦隊三個驅逐艦支隊的旗艦,而每個驅逐艦支隊由四個驅逐艦分隊組成,共有15到16艘驅逐艦。

在貝蒂機動艦隊同希佩爾偵察艦隊接觸之初的前哨戰中,“積極”號率領麾下驅逐艦一馬當先,躊躇滿志地想要以一次漂亮的魚雷攻擊解決掉德國艦隊突前的三艘輕巡洋艦,卻在德國人精準的炮擊面前吃了大虧,隨後又遭到德國戰列巡洋艦的重炮轟擊,結果損兵折將、狼狽而歸。由於艦體遭到近失彈破壞而出現大量進水,“積極”號經過近一個小時的搶修才恢復航速,並因此錯過了輕艦艇羣對希佩爾艦隊的“死亡衝鋒”。接着,它收攏了兩艘從德國偵察艦隊炮口下倖存的驅逐艦,一併努力追趕貝蒂艦隊,接着目睹了德國無畏艦羣的超遠炮擊和德國高速魚雷艇部隊的魚雷突擊。

“積極”號重新歸入貝蒂艦隊的戰鬥行列,但夜幕完全降臨之時,三艘奄奄一息英國戰巡只能邊進行損管搶修,邊在殘餘輕艦艇的掩護下緩緩向北撤離。縱有百般不願、千般不甘,貝蒂和他的軍官水兵們也只能做好隨時棄艦的心理準備,德國無畏艦羣卻突然停止了炮擊,這讓官兵們重新看到了一線生機。不久,“瑪格麗特女王”號的進水情況得到了有效控制,出現故障的動力設備也陸續恢復運轉,由於它的艦體狀況已不適宜再次投入戰鬥,貝蒂遂令其在兩艘驅逐艦的陪同下率先撤離,自己則留守吃了兩枚魚雷的“皇家公主”號,率領因鍋爐艙發生爆炸而失去大半動力的“澳大利亞”號以及餘下的輕艦艇繼續艱難的跋涉。

德國艦隊進行炮擊的時候,貝蒂艦隊的官兵們還可以通過觀察對方炮焰進行粗略的測距定位,從而將德國艦隊的蹤跡報告給傑利科的大艦隊,現在炮焰消失了,僅靠微弱的星光根本無法追蹤敵方艦隊的航跡,而貝蒂艦隊沒有配備哪怕一架水上偵察機,只好從現有艦艇中挑選幾艘狀況較好的前去進行偵察——底艙進水已大部分排空的“積極”號再次成爲勇敢的前哨偵察艦,分散而行的還包括一艘哨兵級偵察巡洋艦和一艘八百噸級的小獵犬級驅逐艦。

因爲不清楚德國主力艦隊的規模、陣列和眼下的具體位置,布倫特上校不敢冒然下令打開探照燈,只好讓嘹望員以及戰位上的艦員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由於精神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桅杆上的嘹望員接連發出誤報,一次將左舷方向的海浪當成了德國戰艦,一次被己方戰艦的激浪聲響所驚,以爲德國戰艦就在前方,所幸兩次誤報都很快得到了糾正。

從黑漆漆的戰鬥艦橋下到繪圖室,布倫特上校終於回到了光亮的世界。航海官剛剛用六分儀測定了本艦現在的方位,在更新了標註的航海圖上,“積極”號離開貝蒂艦隊後已向正南方向航行了7海里,如果德國艦隊仍在追擊貝蒂艦隊,早就該迎面碰上那些可怕的德國戰列艦了。

“它們轉向了!”布倫特上校得出了毋庸置疑的結論,但是它們轉到那一邊去了?往東是斯卡格拉克海峽方向,德國艦隊可以返回基爾,也可以半途折向,沿着日德蘭半島前往威廉港;往西是去英國的方向,德國輕型艦艇的續航力不足以再進行一次橫穿北海的作戰行動,但可以主動拉近與英國大艦隊的距離,選擇利於己方的時機投入戰鬥;調頭折返則是直奔赫爾戈蘭灣和威廉港的節奏。

這三條路徑在布倫特上校看來皆有可能。

“通知信號兵,朝艦尾方向發燈碼:本艦已向南航行14000碼,未見敵方艦隊蹤跡,將保持航速繼續向南偵察,之後每隔二十分鐘以無線電通報一次。”

命令很快傳到後桅杆的信號臺,通訊兵朝艦尾方向發出燈碼訊號。因爲擔心夜間的視線不好,在得到對方的燈光迴應之前,通訊兵一遍一遍地發送訊號,一旁的士官則舉着望遠鏡焦急等待着,過了約莫四五分鐘,黑沉沉的海面上終於出現了有節奏的燈光信號:“收到訊號,繼續向南,祝好運!”

譯出“祝好運”的寄語,後桅杆信號臺上的兩名通訊人員都在緊張壓抑的氣氛中感到了一絲寬慰,而這個時候,前桅杆瞭望臺上的英國艦員隱約看到前方海面有幾個朦朧模糊的黑影。因爲前車之鑑,他們決定看清楚一些再向艦橋報告,然而不超過一支菸的功夫,那些黑影從視線中消失了,彷彿從來不曾存在一般。英國艦員們哪裡知道,自己剛纔看到的已是德國戰列艦隊的尾巴,擔當後衛的幾艘1906年級大型魚雷艇。它們名爲“魚雷艇”,在德國海軍所扮演的角色與英國海軍的驅逐艦基本相同,只不過這一時期的德國海軍沒有采用“驅逐艦”的稱謂,而隨着1898、1906、1911、1913這些級別的大型魚雷艇體形和噸位不斷增加,早期僅有一兩百噸的1885、1892的所謂大型魚雷艇已被重新列爲“獵雷艇”。實際上,標準排水量接近700噸的1906年級大型魚雷艇由“霍亨索倫天才”約阿希姆王子設計,除了續航力遜色一些,其他方面的戰鬥性能跟英國海軍現役的e級、f級驅逐艦大致相當。它們裝備3門105毫米艦炮和3具450毫米魚雷發射管,擁有32節的最高航速,夜戰環境也有利於它們的戰鬥發揮,幾艘協力圍攻一艘英國輕巡洋艦,後者恐怕很難佔到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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