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少年看着這錠銀子,再看看自己畫的畫。撓撓頭髮,向狄仁傑問道:“老使君,我這畫不值這麼多錢吧。”
狄仁傑微笑,說:“何來值與不值,某說你值便值,說你不值便不值。”
這時候書畫並沒有一個規範的交易市場,大多數以賣字畫爲生,可價格並不高,而少數真正的大家,卻恥於賣畫,向他們求助的人,也多以贈送禮物相求。其實就如狄仁傑所言,真正的大家手筆,價值很模糊。
可是自己是大家?這個少年想到。
狄仁傑看着他的表情,也覺得有趣。
少年看着狄仁傑手裡這錠銀子,過了半天說道:“雖然說君子不受嗟來之食,可使君這不算是嗟來之食吧?”
狄仁傑再次笑了起來,他說道:“不算,這是某用這個錢購買你這幅畫的。”
少年這才站了起來,來到狄仁傑面前,施了一禮說道:“這位使君,雖然我知道這幅畫不值這個錢,是老使君慈憐我的。可是五斗米難倒英雄好漢,現在小子的生活是有些窘迫。老使君這錢,對小子來說,大有幫助。雖然使君衣穿紫服,在朝中一定是位極人臣,小子說什麼後報的話,那是自不量力。可是相信小子,會讓使君這個錢出得物有所值。”
雖然說得很客氣,可他居然坦然接受下來。
崔獻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臉上都帶着微笑,這個少年,真是奇人有奇行,行事與常人獨出心裁,並且他的舉止儒雅,隱隱有魏晉那些名士的風彩。
少年將銀子揣進長袍裡,又說道:“這幾位使君官服非紅即紫,又是一路跟隨大軍東向,一定是朝廷出兵河北的大員吧?”
狄仁傑點點頭,這個少年好眼力。
少年又說道:“那麼小子受到這位使君的恩惠,請小子再爲老使君作一幅畫。”
“那也好,”狄仁傑鼓掌道。剛纔少年無論作畫的繁瑣手法,還是書寫這個小草的筆法,都曾未見。現在讓這個少年再次作畫,他也很想重新觀摩一下。
狄仁傑說完後,對他的管家說道:“從某的行李中拿出一套紙墨筆硯來。”
這個少年用的紙,還有這個筆,以及這種墨,都十分低陋,影響了他書法與圖畫的質量。狄仁傑雖然並不富裕,可畢竟是當朝宰相,而且朝廷還定時發放紙墨。因此隨行帶來的幾套文房四寶都是上乘的質量。狄仁傑一是憐才,二是看這個少年,用這上乘的四寶,能將他的才藝發揮到什麼地步。
一會兒管家拿來幾張紙,還有一套筆墨硯臺。
唐朝造紙業開始發達起來,其中最有名的如益州的麻紙,婺州的藤紙,越閩的竹紙,江南的楮皮紙,臨川的連史紙,羅州的香皮紙,沿海的苔紙,還有繭紙、桑皮紙等種類。其中最好的還是益州的麻紙,是朝廷專用紙種,而其中又分爲黃麻與白麻兩種。只是黃麻只有宰相纔可以專用,故稱拜相爲宣麻。
少年剛纔所用只是一般中原所產的麻草打成紙漿的普通麻紙。而益麻紙雖然稱爲麻紙,可所用的材料卻是用破布打成紙漿的。這兩者質量不能相比。
老管家拿來是正是益州麻紙,只是沒有敢拿黃麻,讓這個少年作畫。
另外,管家拿來的其他文房四寶種類,也不是普通的文房四寶。少年看到了也不由失態呼道:“益州麻紙、長安桐油煙煤墨、宣城諸葛紫豪筆、婺源龍尾金星硯!”
狄仁傑有些詫異,咦,這個少年雖然貧困,可見識卻是不差,一眼就認出這四寶的來歷出處。
當然他不知道這個少年兩世爲人,前世學問博雜,更愛好各種收藏。認爲這四寶來歷並不稀奇。如果現在認不出來,那才糟糕透頂。
少年開始研墨,好將配好兵,好馬配好鞍,有了這幾種紙墨筆硯,少年也來了精神。墨在硯臺中越研越濃,少年郎站了起來,對狄仁傑說道:“這位老使君,可會吹笛?”
狄仁傑點點頭。笛子,不難,從小就會吹。只不過不明白這少年的意途。
少年又說道:“那麼老使君可否爲我吹一首《六月》?”
狄仁傑的管家立即斥道:“大膽!”
似乎膽子真不小,狄仁傑是堂堂一個宰相,現在徵北副元帥,太子沒有來,其實就是大元帥了。豈能爲你一個草民吹笛子?你以爲你是秦王啊!
狄仁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管家勿要生氣,對這少年說道:“多謝閣下的好意。”
其實崔獻三人也明白少年的用意。雖然未必知道他們的準確身份,但自己這一行人身穿官服,非紫即緋,肯定是出征北方的重要官員。剛纔這少年就問過此事。現在讓狄仁傑吹《六月》,少年是別有用心的。
《六月》出自《詩經,小雅》,讚揚的是周宣王中興功臣尹吉甫文韜武略,指揮才能出衆,幫助周宣王成功地討伐了嚴狁的經過。這是少年祝福他們旗開得勝。只是少年讓狄仁傑吹笛子,那麼立即從諂媚變了味道,有些鐵骨錚錚。我只是祝福你們,但不是在拍你們的馬屁。
四人中除了狄仁傑外,也就是吉頊的地位最高,此人刻毒敢言,以殘忍著稱,是武則天時的一個著名酷吏。但他與來俊臣等人不同,雖然殘酷,但並不胡亂殺人,更識大體。最主要他膽子大,敢於進言。來俊臣罪行暴露後,武則天還捨不得殺來俊臣,吉頊攔着武則天的車駕,強行勸解武則天誅殺此人。終於使這個暴吏繩之以法,來俊臣被處死後,東京百姓爭相來割來的肉,輾轉踐踏成泥。又規勸二張立李氏爲正統,終於使武則天作出傳子不傳侄的決定。
因此,這個少年這個舉動,不但對了以耿直著稱的狄仁傑味口,也對了吉頊的味口。
就看到了狄仁傑不顧這把笛子簡陋,還沾了這個少年的口水,從少年手上接過來,吹了起來。
第十四章忠言
少年將粗布長袍一撩,再次坐下。如果是一般官宦子弟,有這種風采,並不奇怪。可這個少年明顯出身貧苦,這幾個人都是朝中一等的大臣,身上本來就帶着官威,後面還有幾十個全副武裝的護衛,並且剛剛還讓這少年得了一筆巨財。
可是這個少年卻象渾然忘記了此事,也似渾然忘記了他們位高權重一般,神態灑脫自若地一撩粗布長袍,席地坐下。然後眼睛微微睞起,就象狄仁傑特地前來吹笛子給他欣賞一般。
這時候太陽漸漸偏西,周圍環境很安靜,在河邊有許多樹木,上面有幾隻山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遠處有幾個農民在好奇地向這邊觀看,因爲看到了這幾十個威猛的護衛,不敢靠近,只在站在遠處指指點點。在近處,眼前這條小河,象一條玉帶,彎彎曲曲地流向遠方。
幾位身穿緋紫官服的官員,站在哪裡,看着這個盤坐在地上的少年,一個年齡最大的官員吹着笛子,如果不看這少年身上穿着粗鄙的麻衣,還會讓人誤認爲他是一個王子似的。這本來就是一幅奇怪而又溫馨的圖畫。
只有狄仁傑的管家一個人氣得直翻白眼。這事整得,咱家阿郎居然爲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放牛小子吹笛!
狄仁傑一邊吹着笛子,一邊也同樣在想,這個少年是什麼身份?從他的穿着,還有所用的筆墨,只是一個普通貧困百姓家的放牛娃子。可他居然一眼就認出管家拿來四寶的來歷。還別說,這些筆墨紙硯,除了益州的麻紙,自己是知道的,其他三寶自己還真沒有注意過。反正都是朝廷配給的。最主要這少年的氣質,狄仁傑不知道是什麼樣貧困的家境,居然能將這少年培養得如此灑脫自如。
狄仁傑除了正直敢言,最善長的卻是偵破案子。可現在怎麼看怎麼不明白這個少年。
還真是一個謎啊,狄仁傑心裡想道。
就在狄仁傑吹了好一會兒的時候,三位大人還以爲這少年睡着了似的。少年睜開眼睛,眼睛裡露出一絲精光,更是閃着智慧的光芒。
雖然心裡面現在都知道這個少年的不凡,但看到少年眼裡這道鋒利的眼神,衆人還是在心裡喝一聲彩。甚至他們還在心中將這少年與張易之兄弟相比。可怎麼比,張家兄弟似乎也不如這個少年,也許張家兄弟比這少年長相秀美,可有這少年的氣質?有這少年腹中的內秀?
少年將紙放在畫板上,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來。四位大人仔細地注視,象是一根石碳,前端用小刀削尖。少年在紙上開始用這種石碳勾畫淺淺的草圖。
現在的人畫畫不用草稿的,在腦海裡想一點畫一點,有時候一幅畫畫上許多天。因此少年這舉動,再次讓四位大人感到茫然不解。一會兒少年將所畫的圖畫勾劃出來,正中一位肥胖的官員,少年畫臉部時,有意地將臉部擴大,在臉腮上還加了幾道橫線,特別是兩根八字鬍,直直地伸出臉龐。這兩撇鬍子有點象裴楷像中那三根鬍子的味道了。經過這一渲染,這個官員更讓人覺得跋扈囂張。
後面背景是幾縷淡淡的枯草,無力的伸向遠方,在遙遠的天際,有幾棟房屋,只是現在房屋只剩下斷垣殘壁。這種背景,再與這個官員的神情,以及身上穿着的華麗官服對比,讓人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諷刺意味。
狄仁傑更不明白了。這個少年口稱爲自己作畫,不一定要他爲自己頌歌謳德,但也不能用這個官員的形象諷刺自己吧。不過依這少年的品行,頌歌謳德的事估計是做不出來的,但也不會是好歹不分。且看他下一步做什麼?
少年將底稿畫出後,開始用筆。
在這過程中,他就象不知道身邊還站着許多人在看着他,全神貫注地盯着畫板上的白紙。然後開始運筆如飛。這一次幾位大人都看到了他整個作畫的過程。這一次比他畫上幅畫似乎順利得多。少年從拿起筆後,就沒有停頓過,毛筆在紙上每次沾滿墨水後都是一氣呵氣,或提或捺,或彎或直,筆尖也隨之時聚時散,有時候成一面扇子狀,然而一幅圖畫便在他勾畫之間,栩栩如生地展現在四位大人的眼前。而且少年作畫的整個過程,如同行水流水一般,動作優美之極,連後面的護衛都看得入神了。
也許因是紙筆的關係,也許因爲是其他原因,這幅畫線條沒有上幅畫複雜,可比上幅畫卻要靈動得多。剛纔狄仁傑心中認爲少年能進入品級畫師範疇,那麼這幅畫才真正讓這少年進入了品級。
少年也覺得滿意,他盯着圖畫,看了半天,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纔開始題跋。在下筆之前,還向狄仁傑問了一句:“請問這位老使尊姓?”
狄仁傑說道:“某姓狄。”
少年於是才下筆寫道:小子王畫承蒙狄使君厚愛,畫愛民圖一幅以壯河北之行。
愛民圖?這個畫像上的官員,怎麼看怎麼也不會愛民吧?幾個人更是不解。不過少年繼續另起一行寫了下去:
建安十三年,劉琮降曹,備之不豫,曹軍來宛,備行之江陵,過襄陽呼琮不應,備於表墓涕泣而去。琮左右及荊州人多歸於備。比及當陽,有衆十萬。或勸備:“宜速行保江陵,今雖擁大衆,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備曰:“夫濟大事必以人爲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
咦!世人皆曰備爲梟雄。雖顛難而信義愈明,事危而言不失,追景升之顧,情感三軍,戀赴義之士,則甘與同敗。終濟大業,不亦宜乎!
故太宗曰,君爲舟,民爲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少年寫到這裡,狄仁傑已經隱隱知道他的心意了,低嘆一聲:“老夫剛纔出銀一錠,就憑此言,出金一錠又何妨,好一個以人爲本!”
狄仁傑聲音很輕,少年沒有聽到,他繼續寫道:
今二虜南來,氣勢洶洶,朝廷軍亦爲之潰,況且民乎?百姓無辜,先遭殺害搶掠於前,後遭擄掠於後。千里河北,傾刻之間,皆化爲血雨腥風,萬里沃土,剎那之間,轉變成荒野蕪園。人間慘境,莫過於此。
狄使君既爲朝廷命官,前往河北,禦敵爲表,務以撫民爲本。得虜之所掠,悉還本部,散糧食以賑貧乏,當成千古功德勝事而!
寫完了序後,又開始寫詩:
翩翩雲中使,來問幽州卒。
百戰苦不歸,刀頭怨明月。
塞雲隨陣落,寒日停城滅。
城下有孤寒,哀哀哭枯骨。
看着這幅畫,再看這跋文上的序與詩,四個大人全部陷入了沉思。
少年這才站了起來,向狄仁傑問道:“請問狄老使君,可是朝中宰相狄相國?”
狄仁傑還在思考,他隨口答道:“正是。”
少年爽朗一笑,說道:“好官。”
說完後,跨上牛背,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