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雪夜疾行

終於到了我們留宿的客棧,外面仍舊是一片混亂,有人擡着屍體急匆匆往外搬運。驟然聞得人聲,我重重鬆了口氣,背後已然被冷汗浸得透了。弄塵見我額頭上密沁的汗珠,也是愕然。“綰綰,怎地駭成這樣?”我苦笑一聲道:“不打緊的。”

遠遠的傳來一聲馬嘶,我神情一動,跑到了馬廄裡。小白早就看見了我,搖頭擺尾噴着響鼻,甚是歡喜。此刻見了小白,正如見了親人一般;我打開馬廄的柵欄,小白便跟着我走了出來。進了院子裡,我踮起腳尖一把摟住它脖子,喃喃道:“乖乖小白,還是你好。”

小白親暱地摩擦我的頭髮,我頓時心神安定下來。弄塵見我和馬兒如此親密,驚奇道:“這馬倒是很通人性。”

我眼中一片寧和、嚮往之色,撫摩着小白光滑的皮毛道:“這世間的生靈皆歸於六道之中。人只道自己是萬物之靈,但畜生道中,靈性不次於人的比比皆是。有成語道豬狗不如、狼心狗肺,那都是廢話。你若真心對一個人好,那人卻不一定同樣對你好。你若真心對這些動物好,它們必將十倍、百倍地對你更好。所謂禽獸行徑,倒比人的行徑要好多了。”言畢又目光逼人地看着弄塵:“就如同七七姑娘,她對你情深義重,對你如此周到,你卻瞧也不瞧她一眼--我只是給小白餵食添水、洗刷皮毛,它卻甘願一輩子將我背在背上,這便是區別了。”

弄塵一聽七七二字,那張溫溫柔柔的臉忽然有了一絲痛苦之色。“弄塵並不是石頭人,自然也知道七七姑娘的好。只是人的感情如此複雜善變,又豈是餵食添水、洗刷皮毛那麼簡單?弄塵只怕肩上的擔子太重,反而累及別人。”說罷也不再跟着我,反而一反常態,失魂落魄地看了我一眼,便緩緩地步入客棧。我聽着他那樣的嘆息,心中生出了一絲隱隱的不忍來。這世間沒有故事的人,恐怕一個都沒有罷。

這時我突然想起自回來後一直未見朱七七身影,心中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我回頭對小白道:“那與我們同行的漂亮姑娘去哪了?”

小白馬頭一側,低低嘶鳴了幾聲,我頓時又驚出一身冷汗--這朱家的大小姐真真不讓人省心,原來我們走後,她已追着弄塵去了,兩下里正好走岔了路。

我連忙追進客棧,喚道:“弄塵,弄塵!”

廳中正在吃飯的尋常食客都被我喊聲嚇了一跳,我定睛一看,哪裡有弄塵蹤影?遂急急地跑上了樓,只見弄塵的廂房房門洞開,空蕩蕩地人影都沒有一個。我心下一片惶然,在客棧中到處搜尋,然而他卻像失蹤了一般。

他走了?

我腦子裡飛快地閃過這三個字,頹然地坐在弄塵房間的小几旁。若是往常,我定然可以轉頭再去尋朱七七和沈浪再作打算的;只是現下他們去的是鬼窟,我最有陰影的地方--弄塵雖然總是一副輕佻的樣子,卻是個極有主意的人。他突然間走了,我頓時覺得像是沒了主心骨。

這樣呆坐半晌,越發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正沒做理會處,忽地窗外小白嘶叫了一聲。我不禁心頭一凜--這時樓中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我將門掩開一條縫,正好看見先前在客棧中曾與一笑佛較武的彭立人。這彭立人江湖人稱“潑雪雙刀將”,算來也是個使刀的好手,我雖未十分留意,卻也曾聽一笑佛不住口地稱他名諱。只見此人面色灰敗,哆哆嗦嗦,腳步虛浮不穩,來也是被那鬼窟的鬼駭得怕了,走到一半便半路折返。

彭立人跌跌撞撞地把自己的房門撞開,我一見那房間,頓時心道不好--方纔小白嘶鳴示警,說是有生人氣味,還是個練家子窩藏在這客棧之中的某一處,所指的正是這一間房。

我驚訝之餘只覺得來人委實非同小可,這般進來竟然毫無聲息,我也不曾察覺,這彭立人恐怕是立時要遭殃了。我雖跟那彭立人完全是陌生人,但也不願就此看着面前有人無故被害了性命。當下身法滑溜,如貓兒般梭巡到相鄰的房間裡,靜立在牆壁一側伺機而動,仗着耳力好,細細分辨那房中的動靜。

只聽彭立人忽地一聲驚呼,道:“朋友是誰?”

這時一個極其怪異的聲音桀桀怪笑道:“冷月照孤冢…”

我心中大駭,腦中一片混亂 ,只想:“莫非這惡鬼真的來索命了?”便再也聽不下去,恍惚間只聽那惡鬼似乎正在與彭立人爭鬥,那鬼冷笑着道:“區區人力,也想與鬼爭雄。”當真聽得我頭皮發麻,渾身冷透,只覺得兩世爲人從來都沒有這般害怕過。

小半盞茶的時光過去,屋內忽然沒了聲息。過了一會兒神智漸漸自驚嚇中回覆,我忽然想起我是要去救彭立人的,居然被這鬼嚇得連初衷都忘記了。頭腦清醒了些,自然就開始運轉。默默想了一會兒,頓時心中大悔,暗罵自己白癡--小白既然嗅到生人氣息,那這鬼,定然是活人假扮的!

想到此間我忽然覺得渾身輕鬆,若說害怕,也不過是怕些個怪力亂神的東西。一旦確定是人搞鬼,心中負擔全都去了。我八年來要說正經學過的武功,也就是練透了一本飛鳥式。這武功拆解來拆解去,雖然未知真正江湖高手的身手是如何的,但想來這灰衣人身手雖好,總可抵擋一陣。其時我並不知道飛鳥式原本是名家武功,被師父這怪異的“雅人”改頭換面,換了幾個名稱重新修了一本,還道只是一門冷門的功夫。須知沈浪的武功已算是極高,我當時與他同行,並非真的已死相拼,只是懶怠於真的動手。若說正面迎敵,自己的身手已隱臻一流境界。但那倒是後話了。

我正欲奪門而出,忽然聽到房中的“鬼”陰惻惻道:“你若想活,便照我的話做。”我不由停下了腳步,細細傾聽,聽到後來,越來越心驚,也隱隱確定了那隻“鬼”的身份。

待彭立人出得客棧,我立時跳下樓,嘬脣打了個唿哨。小白聞聲而來,我正欲躍上馬背,看着小白那漆黑的皮毛又犯了難,這樣走在雪地裡,簡直就是個活動靶子。那鬼窟中搞鬼的人也不知躲在什麼地方,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放冷箭傷人。正苦惱間,小白像是通曉我心意一般,揚首長嘶,並不鑽進我手上拿着的籠頭,只是兩隻前蹄跺着地面,似乎是在呼喚着什麼一般。

嘶聲甫停,馬廄左邊一堆銀白的雪坨子簌簌抖動,一個巨大的白色影子嗖地竄了出來,唬了我一跳。待面前白影抖掉身上的雪,我不由得又驚又喜--只見面前那高得將將過了我的腰、擡起頭來能及我胸口的白色猛獸,通體雪白晶瑩、毛色柔亮順滑,身後拖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臉上一對如黑葡萄般的圓眼睛好似孩童手中的玻璃球般轉來轉去、剔透可愛,可不是我的貂兒?

這才月餘不見貂兒,又長的這般大了,我着實吃驚不小。心想貂兒必定是有奇遇的,但此時決不是詢問的時候,彭立人已經去得遠了。貂兒輕咬我衣角,示意我坐在它背上,我奇道:“你馱得動我?”說話間輕盈跳上貂背,貂兒則穩穩站在地上,動也未動,彷彿背上活人的重量輕若鴻毛一般。我不由得越發驚異,伸手撫摸貂背,只覺得貂兒身上肌肉極有力,脊背也非常寬闊;寒冬時自然長出了一層細密保暖的絨毛,使身軀看起來大了一圈。

貂兒感覺到我坐的穩了,便用長長的尾巴捲住了我,好似一隻大毯子一般的暖和,十分舒服。正自撫摸貂兒尾巴,貂兒已低低叫了一聲示意,隨即輕弓後腿,身子如箭一般射了出去,發足疾奔,一躍之下週圍景物已倒退了好幾米。我這才發覺那尾巴原來不止是禦寒,更十分有力的穩住我身軀、助我保持平衡。

我全身放鬆伏在貂背上,只覺得觸手都是鬆軟柔滑的皮毛,如同置身於一個大搖籃般舒服。貂兒身上並沒有野獸常有的氣味,倒是隱隱有些類似松針的香氣。過去我並未曾細細問過貂兒究竟有什麼奇遇,這一下好奇心大起,心想此番事了,必定要解開這個謎。

貂兒速度快如流星,越跑越快,到最後身後的雪地上爪印已淺淺的不可見,夜幕中猶如一條雪白的匹練般在白皚皚的雪地上飛馳而過,若不是目力遠非常人,斷然辨別不出貂兒身影。一路行來相安無事,我原本在手心裡緊緊攥着一把汗、凝神戒備有人暗算,此時發現以貂兒這詭異的速度,就算真有人要暗中放箭,也決計碰不着它一根毫毛。

貂兒憑着敏銳的嗅覺,毫不猶豫地追着彭立人往前走,七拐八彎地跑了不多時,前方朦朦朧朧顯出了山影的輪廓。那彭立人只一個閃身,已經沒入前方山岩之間不見蹤影了。

此時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只是連月光都吝於將銀光撒在這詭異的洞窟前。只見前方山岩犬牙交錯、尖利嶙峋,黑暗之中就像一隻欲擇人而噬的怪獸,那黑漆漆的洞口正像是怪獸大張的嘴一般。這鬼窟依山而建,內中有絲絲寒氣透出,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踟躕着不敢動身。雖說知道這鬼窟不過是人在搞鬼,但只要望着那洞口一眼,心中依然是害怕無比。當下摟住貂兒脖子,道:“好貂兒,咱們一起進去罷。”

貂兒也不動彈,只嗚嗚低咽,用溼潤的鼻尖拱着我前行,原來它此刻竟要離開。我不禁失色道:“好貂兒,你要去哪兒?”情急之下,眼中竟泛出淚光來:“我可不敢一個人進去。”

貂兒伸出舌頭細細舔着我的眼睛,待舔幹了淚水,便抖抖皮毛掙開了我的懷抱,轉身就要跑。我大驚之下就要去追,剛要大喊,忽然被人一把捂住了嘴:“莫喊,當心被那彭立人聽見了。”驟聞那人聲音,我頓時精神一震,緊繃的身子也放鬆下來。當下也沒了追貂兒的念頭,任由它跑的遠了;只覺得此時只要有這人在,不不,只要是個人、有那麼點人的氣息,當真是老天爺對我的大大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