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嫌疑

拐角處,一個作儒生打扮的男子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懶洋洋道:“這丫頭怕是把我給忘了,在沁陽一聲不響地跑了,現下就知道惦記着解藥解藥,沈浪沈浪,師父師父,唯獨沒有弄塵。”

我啊的一聲,道:“弄塵!”接着又詫異道:“難道是你給師父傳信…”

弄塵度着步走了過來,道:“自然是我。上次沁陽與沈浪一別,這一個月來跑得我腿都斷啦。”

沈浪一聽這話,苦笑一聲道:“在下何德何能…”

弄塵回頭噓一聲道:“你總是這麼婆婆媽媽的,可別再道謝了。”說完這句話,又轉過頭來對我道:“綰綰,你這次算是把我這麼個人全忘光了…”

我臉上一熱,嘿嘿笑道:“我這給你賠罪了還不成麼…”許久不見弄塵,正欲再說幾句,忽然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想起:“沈公子,該吃藥了…”

這聲音軟軟糯糯甚是好聽,四人目光都往那聲音主人處看去。只見白飛飛依舊一身白衣,正端着一個冒着熱氣的小藥碗站在廊上,見我們都看她,臉上浮起一抹紅暈,低下了頭去,碎步走到沈浪跟前。

沈浪道:“有勞姑娘了。”說罷拿起藥碗喝乾,白飛飛又拈起托盤上一個小碟道:“公子,這兒有蜜棗,能解苦。”

一旁弄塵誇張地嘆了口氣道:“沈浪啊沈浪,你可真有豔福。”

我聽了這話一陣刺心--先前來時熊貓兒說老金真力消耗得有些多,正在休息,便自去看他,而我則留下和師父說話,此時在這裡呆得委實不爽快,便想去看看老金情況,當下就想往出走。

這時弄塵大步走到沈浪跟前道:“我說沈浪,你一個大男人喝碗苦藥算什麼,別學姑娘家嬌滴滴的吃這零嘴。這棗兒我代你吃了。”說罷將蜜棗扔進嘴裡嚼了嚼,拿起碟子一灑,小豆子和火兒歡叫一聲,將那棗兒悉數接住。白飛飛饒是隱藏極好,神色也有些閃爍了。這時弄塵嘴裡嚼着棗子,含混不清對着白飛飛道:“哎喲,這位姑娘不介意罷?”

白飛飛只好搖頭。

沈浪笑道:“你代我吃了,外間人豈不是會傳什麼海家二公子貪吃姑娘家吃的零嘴。”

弄塵輕輕吐出棗核兒,那核兒便極巧地劃出道弧,穩穩落在空碗中。吐完了核兒,他方纔聳聳鼻子道:“做兄弟嘛,爲你犧牲也是應該的,無妨,無妨。”

我見弄塵吃人家的東西還說得一本正經,不禁也有些好笑,這時弄塵目光正好掃到我臉上,一見我在看他,便賊兮兮地衝我擠了擠眼睛。沈浪並未覺察,只鄭重道:“此次多虧了弄塵爲我爭得一些時間,否則嫌疑豈非一直洗不清了。”

我一聽這話登時愣了,但弄塵卻又扯開了話題,叫我們早些出洛陽,賈剝皮這幾天總是上門來討要銀兩,說到這裡時有意無意地瞥了白飛飛一眼,又道:“外面冷,到屋裡敘敘舊也好。”

沈浪轉頭對白飛飛道:“白姑娘,你一夜未睡,先去休息吧。”白飛飛柔柔應了一聲,轉過身走了,忽然絆了一下,沈浪正欲伸手去扶,弄塵腳下一個加力跨到沈浪身前抓住白飛飛手臂輕輕一帶。沈浪伸出的手撂在半空一瞬又輕輕收了回去,弄塵望着白飛飛道:“姑娘還是小心些爲好。”說罷回過頭來對着沈浪咧開嘴笑得分外燦爛:“你趕緊進屋吧,自己都站不起來,還想扶別人呢。”

沈浪點點頭應了,衝師父一揖手道:“先生請。”說罷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往廳裡走。弄塵在我身後道:“綰綰,你瞧不見他那半死人的樣子麼?扶他一把。”

我一聽這話瞄了一眼沈浪,又是一陣沒來由的尷尬,只好慢慢伸手想攙他。沈浪見我如此,輕輕吐了口氣,對我道:“我還可以走的。”

陽光下沈浪額角有些微微見汗,我心下不由得又愧疚起來,也不由他分辨,便攙着他手臂道:“我扶你吧。”

師父撫着下巴瞪了沈浪一眼道:“你這小子怎麼總是扭扭捏捏的。”

沈浪有些哭笑不得道:“先生,須知男女有別…”

師父不耐煩地擺擺手道:“都是放屁,都是放屁。”當下大踏步走進了屋裡。沈浪雖被我扶着,仍然小心翼翼並不借力。好不容易磨磨蹭蹭進了花廳,苦兒正端着幾杯茶在廳裡候着,見我們來了,便引我們進了書房。師父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倚,懶洋洋地撥弄着杯蓋。沈浪則因爲背後傷口的原因一直僵立在凳子上不動,活像私塾裡聽書的學童一般正襟危坐。我則跟小豆子和火兒玩打手的遊戲玩得不亦樂乎,想當年我在山裡,就是藉着這個消磨時間的。兩隻猴子甚有靈性,一教便懂,玩完了打手,又玩兩隻小蜜蜂,火兒總是輸給小豆子,不禁急的抓耳撓腮。

赤猴火兒性子急躁,總閒不下來,這兒撓撓那兒抓抓,輸了就嗷嗷直叫,偏偏叫聲不尖利,只會呵呵低吼,活像個莽漢子,偏偏在小豆子面前不敢發作;玄猴小豆子是山裡的猴子王,也就是傳說中的一家之主,加上前額兩道白眉甚有王八之氣,因此舉手投足間竟完全不似猴子,反而沉穩得很,加之比火兒受□□的時間長,無論身手頭腦都更甚一籌,所以火兒跟它玩什麼都是一個輸字。

這兩隻猴子一隻上躥下跳、嗷嗷大叫,一隻半眯猴眼,作運籌帷幄狀,瞧得我一肚子好笑。這時火兒又輸了一局,氣得揮舞兩隻長臂亂打,小豆子那猴臉上居然閃出一絲極像人的詭異微笑,可見猴子跟人久了的確就成精了。只是小豆子詭異表情看得我終於大笑起來,心想這兩隻猴子倒與兩個人有些神似,一個像熊貓兒,一個像沈浪。

一旁沈浪讓我笑得莫名其妙,師父斜着眼看我,道了句:“瘋丫頭。”

我抹抹眼角笑出的眼淚,道:“你們都不懂,哈哈。”

沈浪扯了扯嘴角道:“這孩子向來懂得自娛自樂,常常自己就笑出了聲來。”

沈浪這麼一擠兌我,我忽然就想起以前那段同行的日子了,那時候我總愛擠兌他,他一開始也是不反擊的,向來掛着個萬年微笑臉,後來漸漸熟絡起來,他便也開始擠兌我了,只是最近不知道爲什麼這氣氛就跟變了味兒一般。他方纔這麼一說,我忽然心情好了起來。當下也老實不客氣地回嘴。跟沈浪拌嘴最費腦子,說是拌嘴,簡直就是鬥智鬥勇。我正想着下句怎麼說,弄塵就進來了,神神秘秘地把門窗都關上了,又東看西看了半天,這才舒了口氣道:“好了,談談正事。”

師父似笑非笑道:“神神秘秘地做什麼,這又是在想什麼鬼點子了?”說罷端起茶杯聞了聞,忽然挑起眉毛,詫異道:“金絲紅芽?”

弄塵嘿嘿一笑,坐在椅子上,照樣兩腳擱在橫木上,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我不禁懷疑這廝究竟是不是傳說中天下數得上名號、富得冒油的海家二公子,怎麼看怎麼沒有貴族氣質。他對着師父一臉痞子樣的笑:“沒錯,上好的金絲紅芽,雲南只有那麼一小塊梯田產這種茶葉。”

師父點點頭,再不說話,閉着眼睛慢慢品着茶。師父喜酒,但從不多飲,我向來不知道原來他竟愛喝茶。弄塵看了一眼師父,這才道:“方纔冷大得了仁義莊的信,說無論如何,方千里、勝瀅等人失蹤之事五天內必要見分曉,不能再拖了。”

沈浪微微一怔,道:“先前不是還說給一個月的時間…”

我聽到這裡匆忙打斷道:“這是怎麼回事?”

弄塵詫異道:“綰綰,你還不知道麼?那日你走後,金不換就帶着仁義山莊的人來了。那時我們正與金無望一起追查鬼窟中失蹤之人的下落,仁義三老只道我們就是鬼窟主事之人的同謀。”

我頓時懵了,這叫怎麼一回事?轉念一想,怎麼哪都有金不換這死肥豬攪局?但眼下可不是計較死肥豬如何如何的時候,只好聽着弄塵繼續說下去。弄塵這時又道:“先前仁義三老也是不信,但那金不換嘴上倒是有一套本事,一番忽悠下來,連我們自個兒都差點兒相信自己就是兇手。其實金無望已將那些人放了,只是他們的腳印出了鬼窟,卻在一處空地上憑空消失--原以爲就此沒了線索,不過嘛…”

“不過什麼?”我又道。

原來那日弄塵爲阻攔齊叔等人,特意亮出身份,跟齊叔定下了半月之約,要查出兇手。沈浪那日與金無望勘察那憑空消失的腳印,認出是那些江湖人士故意踩着自己的腳印又往回走的,誰知再追着腳印將近回到古墓門口時,腳印又再回歸整齊,旁邊又沒了痕跡。沈浪心細,撿到幾根枯枝,又細細辨認,這才明白定是這些人都上了車輪上綁着枝排的馬車被人送走,那枝子一掃雪即刻不留痕跡,加上新雪一蓋,又沒了線索。

如此說來當時那幾個趕人的白衣少女所乘的馬車正是沈浪要追查的那輛,那從人裡若不是有原先客棧內我識得的幾個在客棧跟一笑佛較武的江湖人,恐怕我也認不出來。想到這裡,我不由對沈浪道:“說你直覺敏銳好,還是說瞎貓撞上了耗子王好?如此瞎追都能追到洛陽來。”

沈浪微微一笑,道:“不然,那枯枝掃過的地方總該留下些痕跡。我們一路用枝子試雪地軟硬,總算知道那馬車是向西去的,這才一路追到了洛陽,可惜一直沒有可疑的車馬。”

我哽了一下,心想不愧是主角命,登天難的事都能讓他辦得那叫一個漂亮,連這麼邪門的法子都會用,也不知道是誰教的。於是又道:“你早些告訴我這些事不就好了--我知道這些人在哪兒。”

此話一出,滿堂皆靜。我轉頭道:“難道冷大沒說麼,此事我以前知會過冷大。”話還沒說完,師父忽然插嘴道:“我瞧瞎貓撞上耗子王這話該原封不動送給綰綰纔是。”

我狠狠地往師父腳上踩,師父則閃電般將腳往後移了一移,我自然踩空。踩空倒是預料之事,沒踩空反而不可思議。師父的邪門功夫挺多,做了他徒弟很多年,未曾見過他與誰認真交手,唯一見過的就是他這縮腳的功夫,這還是天天防着被我踩練出來的。所以踩空一腳不過是個警告而已,這大叔也很知趣,立刻閉上嘴巴乖乖喝他的茶去了。

這當口屋外傳來一陣咳嗽,弄塵跳將起來去開門,果見冷大站在屋外。我一見冷大,馬上道:“老爺子,他們是我朋友,你怎地也不解釋解釋。”

冷大摸了摸鬍子,道:“並非我不解釋,但一碼歸一碼,他們既有嫌疑,總該有個交待。”說話間單手負在背後,踱着方步走了進來,眼神漸趨凌厲:“綰綰,你說的那個地方我找過了,全無線索,因此我纔有所懷疑。”

我這時也忍不住有些憤憤不平,遂站起來道:“齊叔他們是怎麼了,居然相信金不換那小人的胡言亂語。那地方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去找便是。”說罷往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咕噥道:“人長了腳,院子還能長腳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