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自然只有一戶遊家, 而得了不治之症的，自然就是我的生母，海蒔。
我頓時覺得像被人從頭到腳潑了盆冰水, 呆立着不知該說些什麼。西林向那婦人打聽了遊府的地址, 馬車把我們拉到了遊府, 停下了車子。
遊府坐落在濟南北邊, 只看外邊, 卻不如一般的大戶人家那麼富麗氣派，而是建得十分別致。門口周圍栽滿了常青的樹種，隱映着大門, 有幾分含而不露的羞怯。我們剛下車，就有家丁過來把我們攔住了。
那家丁恭恭敬敬道："各位若要探視還是請回吧, 主母如今只想靜養。還請留下名帖, 這份心意必定記下。"他舉止措辭都極得體, 想來遊家治下是很有一套的。
西林道："小哥，我們是有要緊事要找你們主母。"
那家丁面露難色, 深深一揖道："各位對不住了，實在是我家主母不願見客..."
我自脖子上取下金鎖，對那家丁道："那麼，還請將這東西給遊夫人..."
那家丁見我將貼身之物取下，也有些詫異, 遂將金鎖接過了。那金鎖做得極爲精巧, 是老金頭親手打造的, 若湊近細看, 還可以看到繁複的花紋鏤刻在鎖身上, 很有些現代微雕的味道。
師父後來給我的第二隻刻有姓名的金鎖，被我藏在了仁義山莊裡, 是以一直以來，我脖子上只掛着這一隻沒有刻姓名的鎖兒。
那家丁見那金鎖造得不凡，小心翼翼接過了，回身跑到院子裡。不一會兒，裡面就傳來人聲："快點快點。"
接着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走了出來，後面跟着那家丁。那管家模樣的人衝我們一拱手，道："在下海威，是府中的管家，方纔怠慢了貴客，實在是抱歉。二位，夫人有請。"
那名叫海威的管家看樣子約莫有四十歲年紀，背微微有些佝僂。他替我們引路時，還不時打量着我，但我以風帽遮臉，他自然看不見我相貌。
遊府外院沒有假山、沒有盆景，一眼望去，竟是個大池塘，周圍圍着彎彎曲曲的迴廊。住人的房屋依着迴廊而建，迴廊上的雕欄並不是尋常的朱漆欄杆，而是青石砌成。
穿過前院的迴廊，管家輕輕釦了扣一扇木門。開門的是個丫鬟，見我們站在外面，忙將我們讓進來。木門內就是裡院，我往前走的時候，頭髮被什麼東西撩了一下。我下意識地回頭，只見那木門衝着裡院的一邊，竟然裹着白紗，層層疊疊，一如我心頭縈繞的不祥。
我轉過頭想往前走，只一步，便停下，望着眼前的事物，不禁屏住了呼吸。
方方正正的小院中栽着無數梅花，白得跟初雪一般乾淨。花樹參差，院中一方石桌旁，擺着張躺椅。那躺椅是木的，和石桌原本是不相稱的--但若加上那躺椅上的人，便是一幅畫了。
躺椅上的人背對着我們，看不清面目，一頭頭髮竟幾乎垂到了地上。她身上裹着厚實的白色大氅，斜斜地靠在躺椅上，風一吹，便有梅花瓣打着旋兒飄落在她身上。
即便只是背影，感覺仍然是恬恬淡淡的。氅上的絨毛被風理得服帖，雪白的顏色可以和園中的梅媲美。
管家走到躺椅旁，略略一拱手，道："小姐。"
"海威呀...多少年了，這小姐的稱呼，怎地還是改不過來。"窩在大氅中的人輕輕地道。這是個女子聲音，有些發悶。只是她一張口，空落落地嗓音就好像樹上掉下來的花瓣一樣，飄着，找不到落點。
那名叫海威的管家聞言愣了愣，道："是。夫人，客人來了。"
氅中伸出一雙手，按住躺椅的邊緣，旁邊的丫鬟連忙去扶。於是那女子轉過臉來，終於讓我瞧清了她的面容。
我第一眼見到她，便知道她就是海蒔，我的生母。
我閉上眼，記憶便如潮水般涌來。十七年前，這個女子在我剛出生的時候抱過我，曾經對我溫柔地說過話。即便我原本並非這個世界的人，但當我看到這一世我的母親時，心裡產生了怯怯的悸動。
我也曾有過一段與她朝夕相處的日子，此時看到海蒔，那面容便和模糊的記憶重合。海蒔是美麗的，即便她已不再年輕。她的美並不奪人心魄，只是一種淡淡的、彷彿清茶一般，教人瞧見了便覺得舒服的美。
她原本面容蒼白，看見我後，臉頰上竟然泛起了紅暈。她猶豫着喚道："若翎...不，綰綰--是你麼？"
我摘下風帽，對面的女子定定地瞧了我一會兒，這才輕柔地道："好孩子，你回來啦。"
你回來啦。她就是如此確定地對我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彷彿我們之間有一條神秘的紐帶牽引着一般，她沒有絲毫的驚訝之情。
寶貝，孃的心裡歡喜得很，可惜連抱抱你的力氣都沒有啦。
從前只要從海家老二那裡收到你的消息，我就滿足得很了--
管家海威聽見海蒔的呢喃，上前一步道："小...夫人，弄塵少爺說得清清楚楚，孩子的確是掉下了懸崖的，這位姑娘恐怕..."
海蒔緩緩道："我是不會認錯的...海威呀，去把花婆叫來。"
海威愣了愣，隨即領命下去了。
海蒔一直拉着我，時斷時續地說話，依舊是輕飄飄的聲音。聽着聽着，我心間涌起了莫名的感覺。海蒔一直是在看着我的，自從弄塵發現我頸上的金鎖以來--我的一切，她都知道。
但我並不知道這一切，甚至從未真真正正地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海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我以爲你不回來了--可你爲何要回來。我呀，臨死之前，還要惹親生的孩兒傷心麼。"
花婆來了。她瞧見我的時候，怔了怔，語聲顫抖道："回來就好--我就知道你這鬼丫頭沒那麼容易死。"
於是我和西林留在了遊府。我從前沒有姓，現在姓遊。從前我叫綰綰，現在我叫若翎，遊若翎。遊府上下的人，見到我時，總會由衷地微笑着衝我點頭示意，對我說："小姐回來了。"然後每天都有一些不同的人，在我面前絮絮地說："小姐啊，真希望你回來，夫人的病就能大好。""我從未見過夫人說這麼多的話。小姐，您不會再走了吧？陪着夫人吧.."
丫鬟將無數的衣服送進我的房間，竟是從前我冒充海雲舒時，冷大拿回來的那一堆衣裙。丫鬟疊着衣服，道："小姐，這些衣服都是從前夫人一針一線地縫製的，您務必好好愛惜啊。"
海蒔只是一個女子，卻一肩挑起了所有的的擔子。有時候我瞧見她閉目假寐的樣子，甚至覺得她並不是病得那樣厲害，即將不久於人世，而只是太累了、需要歇一歇而已。每當我看見她失去了血色的臉，我便更加不忍去再提及她傷心的事--如今她幾乎孑然一身，唯獨只有我這一個親人。
海蒔的梅園就像能隔絕塵世的一處所在，我坐在那裡陪她靜靜看着梅花擺動的樣子，聽她訴說着，你看，這是宮粉梅，這是灑金梅...這麼多年過去啦，娘身邊的人也差不多都走了，只有它們還陪着我。
和她相處的這些天裡，我竟覺得是我一直以來最平靜的時光。
直到有一天，海蒔要求我講一講我過去的日子。於是我慢慢地開始講述我被師父抱走、如何遇見了沈天君和他兒子。海蒔聽到我和沈天君的初遇時，原本失去生氣的眼光裡竟有了些明亮的光彩，她微笑着，要求我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着那男人的相貌、以及他每一個小動作。
我不由自主地問："娘，沈天君曾經是你的愛人吧。"
海蒔愣了愣，方道："是誰告訴你的？"
我苦笑："即便沒人告訴我，只看你的反應，有心人都能猜得出來。"
海蒔脣角勾起一抹微笑，臉龐似乎綻放出了一種奇異的光暈。她道："是啊。那是娘曾經愛過的人。"
我張了張嘴，又不知該如何問下去--難道我要說，娘，那我到底是誰的女兒？
若我這樣問，這個女子一定會因爲我的懷疑而再度心碎。
就這麼靜悄悄地呆了一會兒，海蒔忽然再度開口："時間過得真快，他有了兒子，我也有了子女。我欠了他這麼多，卻死在了他後面，上天總是不公平的。所以我的丈夫和兒子都被老天爺一一奪去了，臨死前才見到了你，就當是償還我所作的孽。"
我猛然想起被海蒔抱在懷裡的時候，我那便宜老爹也提過之前還有兒子這樣的話。但師父告訴我的是，海蒔是因爲懷了我被趕出了海家，這才嫁進了遊家--那麼我這個哥哥是從何而來的？
我的心猛烈地跳動着，將那句話問出了口："哥哥...我還有哥哥？"
海蒔嗯了一聲，道："是呀。"然後便不再說話。
我急急地問："可是師父跟我說，當年您是因爲...懷了我才..."
海蒔側過頭有些驚訝地看着我，道："你師父...究竟是誰？"
我吸了一口氣，道："我師父是海復。他說，當年您是因爲懷了沈天君的孩子，才離開了海家，改名換姓嫁進了遊家。"
海蒔完完全全地愣住了。她抓着躺椅扶手的手微微顫抖，似乎是在消化着這件事。半晌，她顫着聲音道："他居然還在人世--"頓了頓，又道："他是這麼告訴你的？很好，很好...他果然忘得乾乾淨淨..."
"我真的是沈天君的...女兒？"我猶猶豫豫地問出了一直以來我想問的話。
海蒔臉頰上剛剛綻放出來的一點點光暈，忽然完全熄滅了。她發出蕭索的笑聲，緩緩道："綰綰，你是我和驥鳴的孩子--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過去是，現在也是。我與天君相戀多年，平日相處，從未有一絲一毫逾禮之處。"
我的心防瞬間被鼓脹的希望衝得劇烈地跳動着。海蒔幽幽地嘆了口氣，又道："綰綰...娘很累，教娘歇一歇。"說罷合上了眼睛，再也沒有出聲。
風一吹，梅園中的梅花便大片大片的飄落下來。梅花掉得這樣快，一如海蒔迅速流失的生氣。
立在遠處的海威衝身後揮了揮手，立時有無數的家丁丫鬟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丫鬟們手上挎着花籃，籃中竟然全都是各種各樣的梅花。
海威低聲道："全都放到枝頭上別好。"
於是衆人皆忙碌了起來。
這景象我再熟悉不過。初時我還覺得已經快要入春，梅花仍開得這樣好，實在有些奇怪--每日裡看到無數梅花落地，第二天枝頭依然茂盛，其實全都是遊府中的人費勁了苦心爲喜愛梅花的海蒔營造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