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展會上被拖了好久。柳青的展臺人氣很旺,柳青身上的明黃套裝和柳青僱的外國白癡很招人。多數有購買力及決定權的主任們被柳青的腰身所吸引,被金髮碧眼所說服,對於流式細胞儀躍躍欲試。我總是不能完全理解這些主任,原本挺聰明的小夥子們,長些年紀,動些心機,當上主任,怎麼就全都變得這麼好色和愚蠢。我站在旁邊,見好幾個眼睛裡流哈喇子的人問柳青,晚上方便不方便,一起吃個晚飯,飯桌上談談生意。我給柳青的暗示很明確,生意要緊,我換個其他任何時候都可以宰她。柳青沒理會我的暗示,禮貌地記下那些眼睛裡流哈喇子人的電話,說今天的確有其他事情,改天再聯繫。柳青告訴我,她要和我吃飯。
我沒宰柳青。我們走出國貿,坐進柳青的歐寶,時間已經過了九點,路東的大廈在月光及霓虹的照耀下,依舊牛逼閃閃的樣子。我問她累了一天了,想吃點兒什麼。我是無所謂的,只要不吃食堂裡常吃的肉片大椒土豆就好。柳青說沒有道理讓被宰的人挑挨宰的地方,她說的確有點兒累了,胃口不是很好,找個清靜些的地方,和我待一待就好。我說那好,我不要吃貴,我要吃辣,我喜歡重味厚料。柳青說,吃辣,臉上要長包。我說,柳青你現在還長包呀,青春的煩惱真是長啊。柳青點着車門說,我聽見貓叫還心亂呢,秋水你這個混蛋說話要注意分寸,我學過女子防身術,第一招撩陰腿練得最熟,生起氣來,一腳能把你踢出車門,即使你係着安全帶。我說,那就吃些辣的,長些包吧,我喜歡看你長包,我還沒見過。我說,開心些,我姑姑家下了一窩小貓,我去替你討一隻,你喜歡黑的還是白的還是又黑又白的,你喜歡藍眼睛的還是黃眼睛的還是一眼藍一眼黃的?
我們來到一家金山城重慶菜館,館子裡依舊燈火通明,客人滿座。金山城的菜單上用小紅辣椒指示菜的辛辣程度,印着一個小紅辣椒的屬於微辣,三個屬於重辣,不習慣的人吃了,哈一口氣就吐出火來。我點了剁椒牛蛙、幹燜蝦、虎皮尖椒、烏鳳枸杞湯和大麻團。我對柳青說,烏鳳枸杞湯是給你點的,烏鳳就是烏雞了,烏雞是黑的,枸杞是紅的,按中醫的說法,黑不溜秋顏色偏暗的東西都補血,你正倒黴,又累了一天,應該補一補。柳青說,認識個學醫的就是好,我要是有個兒子,我一定要他學醫,一輩子就有人照顧了。柳青說完,忽然想起些什麼,眼圈騰地紅了。我想惹禍的核心詞彙應該是“兒子”和“照顧”,人覺得委屈才會傷心。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索性不說話。
這家金山城在燕莎附近,燕莎附近集中了北京的聲色犬馬。燕莎附近有長城飯店、亮馬飯店、希爾頓飯店;有天上人間、夜上濃妝、滾石,有數不清的酒吧和洗浴中心;肚子餓了有順風、驢肉大王、扒豬臉;陰莖骨折了有國際醫療中心和亞洲急救中心,裡面也有金髮碧眼在國外混不下去的洋大夫戳門面,他們聽得懂**的英文說法,理解用英文介紹的病情。燕莎附近的夜色更黑、更骯髒、更香豔。
我小時候就在燕莎附近一所叫作北京市第八十中學的地方唸書,這個中學是朝陽區唯一一所北京市重點中學,毫不奇怪,學校集中了朝陽區幾乎所有的少年才俊和少年混蛋。當時,這附近沒有這些聲色犬馬,否則像我這樣熱愛生活的人不可能唸書唸到博士,獻身科學。當時,這附近連燕莎都沒有。但是當時,這附近是紡織部的勢力所在而且集中了各國使館。紡織部是當時的出口創匯大戶,有機會接觸印刷精美的外國內衣廣告。各個使館更是居住了外國人,窗戶飄散出異國香水的味道和外國發音的呻吟。所以,我所在的中學,氣氛健康而活躍。在我的前前後後,我的中學培養出了各種非主流的人才,點綴生活,讓世界豐富多彩。這些非主流的人物包括長得非男似女的體育明星,人稱大傻的體育節目解說員,一頁正經書沒念過一臉學生書卷氣質專讓不識字男作家如癡如狂的清純女星。
後來一個叫郭鶴年的財主推平了第一機械廠,在大北窯的西北角建了國貿中心(後來,大北窯橋也改叫國貿橋了),這附近外國人開始多了起來。他們比我們高大威猛,他們不穿秀水街賣的POLO襯衫,他們用香水遮住狐臭,他們在幹同樣的事情掙我們十倍的錢,他們周圍是操着蹩腳英文心裡想把他們錢財通通騙光還罵他們媽媽的我們,他們體力充沛但是沒有家小,他們住在沒有生活氣氛的公寓和酒店,他們不違背原則購買盜版VCD就看不到自己國家的大片,他們空虛寂寞,他們每到夜晚脫了內褲拔槍四顧心茫然,他們是壞了一鍋湯的那一馬勺。過去那些使館裡的外國人,他們即使一樣心懷鬼胎,即使有外交豁免權可以幹了壞事不擦屁股就跑,但是他們往往拖家帶口而且事業心濃重,不敢置自己的名譽和前途而不顧,陰莖不敢隨便骨折。
總之,斗轉星移,那些新來的外國人把燕莎附近漸漸變成了廁所,自己變成了蒼蠅。或是自己先變成了蒼蠅,燕莎附近漸漸變成了廁所。可惜三妞子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兇猛,否則可以在這附近蓋間房子,每天打幾十個蒼蠅,把屍體放進空火柴盒裡,交給老師,換幾面小紅旗,上領操臺站立,接受大家的景仰。
我和柳青的菜還沒上來,吃的人多了,上菜就慢。遠處靠窗的幾桌,散坐數個年輕女子,妝濃衣薄,直髮拂肩,表情呆板,不喝酒,悶頭吃飯。遠遠望去,我覺得她們十分美麗。其中一張桌子,兩個豔裝女子,一個白麪男子。我拿捏不準那個男子的身份,不知道是雞頭還是恩客。兩個女子面前一巨盤火爆腰花,一口腰花一口米飯,惡狠狠地吃着。我無法判斷,貢獻腰花的豬是公是母。我看了一眼柳青,柳青看了一眼我,我們心會,這些應該是上班前吃戰飯的職業婦女。我望望窗外,她們吃完飯就會走到街上,不急不忙,腰花在胃裡消化。她們飄蕩在燕莎附近的夜裡,飄蕩在燕莎附近的空氣裡。她們妝濃衣薄,直髮拂肩,香水濃郁,她們通過視覺和嗅覺調節路人的激素分泌,她們等待在這附近行走的火爆腰花。她們隨着路燈的遠近忽隱忽現,她們隨着街上的車燈閃爍,她們點一支細長的香菸,打火機的火苗同她們的面目隨即熄滅,她們搭訕一個路人,那個人驀地消失了。她們像螢火蟲一樣忽明忽暗,讓這附近的夜更黑、更骯髒、更香豔。在這早春的夜晚,我嗅到腐朽的味道。
柳青的確累了,喝了碗湯,沒怎麼動筷子。我是真餓了,就着剁椒牛蛙和虎皮尖椒吃了兩碗白飯。柳青閒閒地剝了兩隻蝦,左右蘸透了盤子裡的汁水,放進我的碗裡,她的眼光淡遠。我說幹嗎那麼客氣。柳青說閒着也是閒着。忽然又問我,有沒有人說我很和善。我說只有人說我很混蛋。柳青閒閒地說,她第一次見到我就覺得我很和善、很真誠的樣子,瘦瘦的,壞壞的。有時間應該疼疼我,所以閒着沒事兒,剝蝦給我吃。我吃着顧不上說話,柳青接着又說,其實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是個混蛋,告訴我不要得意不要自作多情,她討好我的真實目的其實是又要有求於我。
“這樣我就放心了,否則我還會懷疑你是垂涎我的美色呢。我的原則是賣藝不賣身,如果你真是垂涎我的美色,我又是這樣對你充滿好感,讓我很難做人。”我還在吃。
“你混蛋只混蛋在你的嘴上,還有支配這張嘴的腦袋的某個部分,否則應該是個挺乖的小夥子。你說話要檢點,我怎麼說也是你的長輩,我很老很老了。”
“你不老,你吃了辣臉上還長包呢,聽貓叫還心亂呢。人常常會發育出很多惡習,最常見的就是好爲人師和妄自尊大。”
“你英文好不好?”
“我問你一個問題,不管我是混蛋還是模範,你覺得我聰明不聰明?”我沒有直接回答柳青。
“你很聰明。”
“我能不能吃苦?”
“我覺得你沒吃過什麼苦。你們這撥人可能底子比我們這撥人好,教育上沒耽誤過什麼,但是我們比你們能吃苦而且吃過苦。”
“錯。我很能吃苦。苦其實有很多種。扛大包,賣苦力,是一種苦。這種苦,我雖然沒吃過,但是我也能吃。反之,我吃的苦,賣苦力的人不一定能吃。《漢書》上記載,董仲舒求學期間‘三年不窺園’,也就是說唸書念得入迷,三年以來,花園裡天天有姑娘光了屁股洗澡,但是董仲舒看都不看一眼。我中學的時候,讀到這兒
,總是不解:這有什麼呀,我也行呀,還好意思記到史書裡去讓後人追思。上了大學,心智漸開,世事漸雜,我們樓下有姑娘光屁股洗澡,我一定會跑去看了。但是,我每天下午五點去自習,晚上一兩點回宿舍睡覺,常年如一。我有我的屁股爲證。我每每在浴室的鏡子裡看見我的屁股,每每感慨萬千,將來有機會,我可以給你看看。別人的屁股是圓的,我的屁股是方的,這麼多年來坐方的,是彈不起來的那種方,屁股沒有彈性了。別人的屁股是白的,我的屁股是黑的,這麼多年坐黑的,色素坐得沉積了,是白不起來的那種黑。你別笑,別不信,我將來給你看。現在雖然不能給你看我著名的屁股,但是我可以給你看我的中指。你看我的中指和你的有什麼不同?告訴你,我的中指是彎的。原來沒有電腦,寫字寫多了,用力大了,時間長了,中指就彎了。”
“既然你這麼堅持,我將來一定要看你的屁股。你說了這麼多,你的英文到底好不好?”
“很好。口語我不敢誇口,我中文太好,思想太複雜,又沒交過美國女朋友,英文口頭表達不是十分順暢。在北京待的時間太久,說話習慣不把嘴張開,英文帶北京口音。但是,我初中就能讀原文版的《名利場》,患有背字典強迫症,你僱的那個攬生意的洋人,會的英文詞彙可能還沒有我一半多。”我剛吃完兩碗乾飯,開始自誇。
“好,我有些專業的英文東西需要找人翻譯,我希望能翻譯得像中文。我的秘書找了幾家翻譯公司,都說幹不了。”
“你是找對人了。我們爺爺奶奶輩的教授們,從小上教會學校長大的,說英文比說中文利落。但是這些人還健在的,在國內的,都忙着給中央首長看病呢。人家不可能給你翻東西。中間這撥人,不提也罷,看洋妞興奮,看洋文就困。再數,就是我們了。”我沒有穿明黃套裝,沒有金髮碧眼,但是我也希望能夠靚麗。
“我有三盤關於流式細胞儀的錄像帶,需要翻譯成中文,然後請人配音。我沒有原文,我只有錄像帶,你別皺眉頭,如果好做,我就不找你了。你可能需要先聽寫下原文,再翻譯。我要得很急,我要趕一個會,你有三天時間。錄像帶就在我包裡,吃完飯我給你。秋水,得一個教訓,牛皮不是可以隨便吹的。”
“火車不是推的。我能給你弄出來。”
“你如果弄不出來,我就告訴我的老闆,在北京沒人能弄出來,那個會趕不上了。”
“好。”
“價錢怎麼算?”
“算我幫你忙吧。我吃了你的嘴短。”
“秋水,再給你一個教訓,這個世界上存在兩個人互相喜歡,但是不存在幫忙。你開個價吧。”
“我和你說的世界可能不是一個。我的世界有‘有所爲、有所不爲’,有‘天大的理,敵不過我高興’,有‘這件事兒我只爲你做’。不管了,今天的館子是我點的,翻譯的價錢你定吧。”
“好,英譯中,翻譯公司千字三百,加急五百,我給你再加倍,千字一千。”
“好。三天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我拎着一提兜麻醉機說明書和柳青的三盤錄像帶回到宿舍,桌子上有一張字條,王大的字體,肥碩而零亂:“秋水,我們去喝大酒了。你看見字條,馬上滾過來。我們在東單大排檔,辛夷發現的一個新地方,就在東單電話局西邊一點兒,鄰着長安街。”
時間已過十一點,校門已經鎖了,但是大酒一定要喝。我們的校門(還有世界上其他很多門)上鎖的目的不是爲了防止閒雜人等出入,一把鎖根本防不住。這只是走個形式而已,讓真正需要進出的人多些麻煩。爲了喝大酒,多數時候我們需要翻門而出再翻門而入。這種不十分正當的出入方式讓我們興奮不已,讓我們的大酒多些威力,好像我們暫時脫離固有的生活,在做一件十分不正當的事情。
我們的校門三米多高,鐵質綠漆,頂端爲梭鏢頭狀。翻的時候不能十分大意,否則梭鏢頭戳下體,即使不出血也會胯間軟組織挫傷,走路的時候下體沉重而疼痛,一步一顫。我翻過大門的時候,月光很好,“勤奮、嚴謹、求精、獻身”的八字校訓在月光下隱隱發光。值班室的白熾燈亮着,校衛隊隊長帶着幾個校衛隊員在值班室打撲克,爭得臉紅脖子粗的。
我們的學校建在東單和王府井之間,雖然學生難以心無旁騖,但是喝大酒卻十分方便。東單和王府井之間不僅有事兒事兒的王府飯店,找倆黑人穿個白汗衫把門就冒充高檔場所的和平迪廳,還有很多小館子。喝大酒要到小館子去,大館子不行,一是大館子太貴,因爲假裝漂亮的環境和假裝高雅的服務小姐,一瓶酒要多付十瓶酒的價錢,喝得興起,下月的伙食沒着落了。二是大館子事情太多,說話聲音不能太大,說話內容不能太怪力亂神,不能隨地吐魚刺,不能光腳丫穿鞋,喝到酒酣不能光膀子,喝到一半就把燈熄了說“下班了下班了”。三是大館子不許喝醉,保安一個比一個壯,經理一聲令下,就能把我們一手拎一個扔到大街上;假裝高雅的服務小姐好像骨子裡一個比一個淫蕩,但是你一個眼神不對她們都要喊“抓流氓”;檯布那麼白,地毯那麼幹淨,我們自己都不好意思喝高了吐在上面,這種自己管束自己的心態最可怕,這哪能叫喝大酒呀。小館子纔好。東單和王府井的小館子很多,它們有很多共性:它們都髒,都亂,都擁擠,都鼓勵喧譁,都沒什麼好吃的;它們都便宜,都有普通燕京啤酒,都貴不過兩塊五一瓶,啤酒都涼;它們都沒有固定打烊時間,我們在,生意就在,竈臺的火就不滅,等着我們點攤雞蛋;它們都很勤地換老闆,換得比東單專賣店的服裝換季還快;它們都不論菜系,什麼都做,什麼容易做就做什麼;它們最大的共性是都歡迎我們這些喝大酒的人。
東單大排檔,最靠街邊的一張大桌子,亂坐了我的兄弟們,王大、辛夷、黃芪、厚朴、杜仲都在。桌子上好幾個空盤子,半盆煮五香花生,一堆花生殼,一大盤子拍黃瓜,十來個空燕京啤酒瓶,桌子下面一個啤酒箱,裡面還有十來瓶啤酒立着沒開瓶。好像除了厚朴,都灌了兩瓶啤酒以上,臉紅了,脖子粗了,腦子亂了,身子飄了,下體僵了,話多了,口沒遮攔了。
“魏妍就不是東西。”杜仲聲如洪鐘。自從杜仲被魏妍當衆羞辱之後,杜仲數次尋死未遂(按黃芪描述,悲憤交加的杜仲嘗試過不撒尿憋死、喝酒喝死、電爐煮出前一丁的方便麪被電死或撐死等等,但都沒有得逞),於是尋找一切私下裡的機會,羞辱魏妍,把所有黃笑話女主角的名字換成魏妍,逢人就講,不管人樂意不樂意聽或者以前聽過沒聽過。
“魏妍可是我的心坎。”王大和杜仲擡槓,想看杜仲能惡毒成什麼樣子,聲音響亮到什麼程度。我喝了口啤酒,剝了顆煮花生,微笑着聽熱鬧。
“你也有心?”
“我有一顆奔放的心。”
“屬於悶騷型的。”黃芪插話。
“外表冷漠,內心狂野。”辛夷評論。
“你的心有幾個坎?”杜仲接着問王大。
“我一顆心,兩個心房、兩個心室,每個心房或心室都是不規則的立方體,每個立方體都有八個坎。所以我有三十二個心坎,我有很多心坎。”我們醫大,一屆只有三十個學生,女生佔一半或稍出頭,稍稍有些眉眼的,就是王大的心坎。
“我就知道你也不是東西,所以你把魏妍當心坎。我們班花師姐真是瞎了眼,插到你這坨牛糞上。”
“好多人都參加過爭當牛糞的活動。”
“魏妍這種小人,我都可以想象她新婚之夜會如何表現。”
“人還是要積一點兒陰德的,否則即使晚上沒鬼,也會有東西叫門的。”黃芪樂了一通,然後規勸杜仲。
“魏妍一個上海人,怎麼能說出那麼多北京土話。”辛夷覺得不真實。
“你們不應該欺負外地人。”厚朴抱不平,不喝酒,大把吃五香煮花生。
“魏妍不是外地人,是上海人。”杜仲對上海人有成見。杜仲對於上海人的成見源於他在上海的一次經歷。
杜仲去年暑假去上海拜見他的一個表舅,他表舅在馬來西亞發了財,想到上海捐些錢,用他的名字命名一座大橋,每天好讓千車過萬人踩,心裡感覺很牛氣。如果
沒有第二次文革,那麼大橋在,他的名字就在,他死後,他的後代就可以時常來憑弔,追念他的豐功偉績和絕代風華。這一切,比起在窮山惡水但是號稱風景秀麗的鄉鎮買塊墓地強多了。杜仲的表舅告訴杜仲,開始,政府官員的建議是用他的名字命名一所中學,“教育興國呀!”政府官員說。就在他決定答應以前,精明的他打了一個電話給他一個精明的上海籍進口商。那個精明的上海人恭維了半小時他的愛國熱情,然後簡單地告訴他,他被人騙了。那所要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學校在上海以出產傻瓜聞名,如果用他的名字做校名,他會被人當作傻逼經常唸叨的。“真他媽的懸呀。”杜仲表舅用跟杜仲學的北京土話慨嘆。杜仲打的到表舅所在的東亞富豪酒店,的士司機看杜仲儀表不是很堂堂或者說很猥瑣,對上海又很不熟悉,帶着他兜了好幾圈纔到衡山路。杜仲覺得好像快到了,又不想看的士司機那副欠揍的鳥樣,聲若洪鐘地喊“停車”,的士司機逮着機會,不屑地說:“你們鄉下人以爲這裡還是你們外地,想在什麼地方停就在什麼地方停!這裡是上海,不要搞錯。”然後又拉了杜仲老長一段才停下。杜仲推開車門,拔腿就走。的士司機高喊:“付錢!”杜仲忿忿地說:“我們鄉下人從外地來,出門從來不帶錢。”
“新婚之夜這個題目不錯,可以推廣,再說說其他人。”辛夷是個無神論者,從來不考慮陰德、來生或是明年的運氣等等。
“說說費妍吧。”杜仲提議。
“秋水,你不要一聲不吭,只顧喝酒吃肉,這樣下去很容易變成厚朴的。虧你還是口會會長呢,該你說了。”辛夷說我。
“我可沒招你們,不許沒事兒說我。”厚朴接着吃花生。
“費妍真的是我的心坎:乖乖的,白白的,乾乾淨淨的,眉眼順順的,鼻子翹翹的。”我說。
“你是情種。你的心都是坎。”辛夷不屑。
“我和秋水有同感。費妍也是我的超級大心坎:乖乖的,白白的,乾乾淨淨的,眉眼順順的,鼻子翹翹的。”王大附和我說道。
“乖乖的,白白的,乾乾淨淨的,眉眼順順的,鼻子翹翹的,這些都是表面現象。費妍就好像解放以後的紫禁城。外城,向全體勞動人民開放;三大殿、珍寶館,要進去,你得另買票;東宮、西宮、閨房、寢宮,騸了你都別想進出,誰也別想。王大,你想當流氓校醫;辛夷,你想當醫藥代表;厚朴,你想當瘋狂醫生;秋水,你不知道應該當個什麼。人家費妍可是要出國,要去哈佛、麻省理工、普林斯頓、約翰霍普金斯的,要拿諾貝爾醫學和生理大獎的。”黃芪評論費妍,我贊同黃芪的觀點。
“費妍早就開始背單詞,準備GRE了。”厚朴說,覺得自己開始得不夠早,心中不安。
“話說費妍新婚之夜,”王大口癢,開始編撰,“新老公上躥下跳,左衝右殺,前頂後撞,十分鐘後,結束了。費妍新老公自我感覺良好地問費妍:‘你覺得好嗎?’費妍很困惑地看了看她老公:‘你說什麼?你剛纔幹了些事情?你幹了什麼?我剛纔又背了三十個單詞。俞敏洪的GRE單詞書,我已經背到第十九個單元了。其實,最難的不是背,而是記住。不僅今天記住,而且明天記住,考場上還能記住。記住之後還要靈活運用,也就是說,答題能夠答對。’”
“再來一個。”厚朴說,自己偷偷給自己倒了小半杯啤酒,抿了一小口。怕我們看見,開始灌他。
“說說甘妍吧。”王大提議。
甘妍在我們班絕對是個人物。甘妍四方身材,表情凝重,語緩行遲,遙望去,用古代漢語形容就是“凝如斷山”,用現代漢語形容就是“好像麻將牌中的白板”。甘妍從很小的時候就有大器之相,是我們班上最有教授神色和體態的人。我們一起在病房行走,病人總把她當成帶領我們這羣毛頭醫學生的老師,都恭敬地叫甘妍“甘教授”,於是辛夷給甘妍起了個外號“實習教授”。我們班正是由於有了甘妍,在低年級小師弟小師妹面前纔有了一些分量,“君子不威則不重”,不再完全是個大爛班、大亂班、大浪班。甘妍受所有男教授的愛戴,我們都對甘妍恭敬禮貌,生怕自己的特立獨行、胡言亂語傳到男教授耳朵裡,畢業分配都困難。鑑於甘妍的這種威嚴,辛夷又給甘妍起了個外號“奶奶”,如果甘妍有一天說嫁給了醫學界某個德高望重的爺爺輩人物,我們一點兒也不會奇怪。
有個挺噁心的笑話,說某大機關看門的老王死了,很草率地開了個追悼會,機關李總奇怪地發現,好些重要領導的夫人都來到追悼會場,個個悲慟欲絕、泣不成聲。李總覺得老王必有長處,決定要弄個究竟,就把老王的“長處”切了下來,放到福爾馬林液裡,帶回了家。李總夫人回到家,看到泡在福爾馬林液裡的老王的“長處”,馬上悲慟欲絕、泣不成聲,責問李總:“老王死了?誰幹的?”
辛夷根據這個噁心的笑話改編了一個更噁心的笑話,主角換成了甘妍。話說有一天,甘妍突然死了,醫大很草率地開了個追悼會,但是醫大李校長奇怪地發現,好些知名男教授都來到追悼會場,個個悲慟欲絕、泣不成聲。李校長覺得甘妍必有妙處,決定要弄個究竟,就把甘妍的“妙處”切了下來,放到福爾馬林液裡,帶回了家。李校長老公下班回到家,看到泡在福爾馬林液裡的甘妍的“妙處”,馬上悲慟欲絕、泣不成聲,責問李校長:“小甘死了?誰幹的?”辛夷說過這個故事之後,就立刻後悔了。我們說,這是我們聽到過的最爲惡毒的東西,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話讓甘妍知道了,你會有什麼果子吃。“你會被小刀剁成肉餡的。”“你會被先奸後殺,再奸再殺的。”我們嚇唬辛夷。辛夷當時就腿肚子抽筋,癱倒牀上。
快凌晨兩點,我們的一箱啤酒基本喝完了,除了厚朴,其餘的人好像都高了。我們攙扶着踉蹌出小館,小館老闆告誡我們,出了小館,別太大聲喧譁,畢竟鄰着長安街,有警察巡邏檢查身份證。
出了門,一股冷風,我們不由得戰抖。黃芪說:“風冷催人尿。”我們說:“不遠處就有一個公共廁所。”黃芪說,裡面太黑,茅坑太寬,一小時前,他上廁所的時候,就差一點兒掉進去,現在,他更沒信心了。我說:“就找個牆根、樹根,或者找個車屁股,對着撒了得了,對,找個車屁股,找個大奔,那種後部特別性感的一款。”結果黃芪真的找着一輛後部飽滿的大奔,車牌上有好幾個“8”,估計比我初戀的那個新銳處長更有來頭。黃芪面衝大奔,我們在他身後圍了一個半圓,替他擋風擋視線。春夜淒冷,北風凌厲,我們怕黃芪**落枕。那是一泡好長的尿,冒出騰騰的熱氣,在我們周圍氤氳繚繞。尿液砸到地上,在凌晨兩點的春夜裡顯得聲音嘹亮,沒準順着長安街,能傳到門頭溝。
翻學校大門的時候,沒喝多的厚朴派上了用場。厚朴手抱、肩扛、腳踹,努力了十多分鐘,終於把我們五個大漢都碼到了學校院子裡,王大胖子癱在地上,忽忽悠悠,土木形骸,好大的一堆呀。厚朴說,我們儘管醉了,但是還是比死人好擺弄,我們還知道配合,相關肌肉還能在適當的時候給勁兒;死人從來不配合,所以死沉死沉的。厚朴說得頭頭是道,好像他幫五個死人翻過我們學校大門一樣。
我們相互攙扶着上樓,我覺得樓梯是棉花做的,高低不齊,踩上去頗有彈性。樓道里養的老鼠都被驚醒了,慌張地看了看我們,覺得沒什麼新鮮的,還是這幾個見慣的老混蛋,於是吃起了夜宵,樓道里的鼠食味道又濃郁起來。我們的樓可真高,剛建國的時候蓋的,學蘇聯,一層樓有現在的兩層樓高。電梯早就停了,王大一邊喘一邊狂叫,還是美國好呀,二十四小時都有電梯呀。
爬到六樓,一頭倒進牀裡,我很快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聲巨響把我驚醒。打開燈,看見杜仲四腳朝天摔在桌子上,一身的瓜子殼,微笑着說:“我想上廁所,我忘了我睡上鋪了,一腳就邁下來了。別擔心,我一點兒也不疼,腳腕子挺大,可能折了。”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杜仲的腳踝腫成了皮球,肯定是骨折了。我的酒一下子全醒了,背起杜仲就往樓下跑。凌晨四點,那個校衛隊隊長肯定睡得跟死豬一樣,但是我一定要把他弄醒,給我開校門。我要送杜仲去急診,我就算操校衛隊隊長他大爺也得把他操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