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壽星已然快到百歲,身子卻不佝僂,滄桑的臉上佈滿了皺紋,那一條條曲折不均的褶皺像是牆上斑駁的印跡,爬滿了面容,留下了歲月的痕跡,只是老人精神頭尚好,半眯着渾濁的眼,眼中閃着矍鑠的光。
老人在庭院前搖着貴妃椅,一搭一搭的,擡眼看着林晚兒三人,搖了搖頭,微微嗟嘆:“你們終於來了。”
林晚兒與蕭聽風岑寂三人對視一眼,心裡皆是一驚,這老頭知道他們要來?
張壽星微微勾脣,似乎看透他三人的想法,身子向後一傾,長長吁了一口氣,瞭然道:“城裡被扒皮的案子鬧的沸沸揚揚,我就知道,你們會來找我的。”
蕭聽風細長的桃花眼輕輕彎了彎,邁開長腿踱到貴妃椅旁,拂開紅衣袍尾,半蹲於老人身旁,輕輕勾起脣畔,道:“如此說來,讓老爺子久等了。”
張壽星擡眼瞥了蕭聽風一眼,老人滿臉皺紋,眼睛被鬆弛的眼皮包着,簡直看不見眼珠,只是眼神卻洞隱燭微閃着光,隨後張壽星閉上眼,長嘆道:“他留我活到現在,就是藉着我的口把真相說給你們聽……”
三人聞言更是一驚,難道,這老人知道兇手是誰?
林晚兒上前踏了一步,蹲在老人身旁,眉黛微斂,連忙問道:“老人家,你可知這兇手是何人?”
張壽星老了,白鬢皺紋濃,緩緩睜開眼,眼神望向前方空洞飄遠,似乎在回憶起往事,竟有些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林晚兒細細瞧去,原來是老人在流淚。
“ 一悲一喜一抖袖,一步一轉一歌喉。一顰一笑一回眸,她的模樣是那般驚豔,卻也,那般叫人心疼……
她在臺上演盡了悲歡離合世事無常,卻演不出自己落寞情殤。
五十年前,君陌是永安城非常有名的戲子,常言道,戲子無情,卻不知世上最無情的是薄情無心的男人。
她很美,她的妝更美,人們稱她伶人妝,惹的城中女子紛紛效仿,卻無一人化出其中精髓。
君陌上了妝,她就是別人,演着別人的故事,先感動了自己,在感動其他人。可是,她演夠了,戲言便是戲言,感動了她自己,卻永遠不能成真。她想要的,不過就是戲言裡那份真愛。
直到有一天,她遇見了他,秦朝暮是永安城的大戶, 那天他花重金請她去演戲。
一場戲,從頭到尾就只有他一人而觀。
她在臺上咿咿呀呀嚐盡情愛悲歡離合,一詞又一闕演繹着虛情假意,他在臺下眉眼含情深情脈脈,臺上已落幕而臺下人不肯離去。
他走上臺前,執起她手淺笑道,這位小姐好生面熟,似是前世見過,今生究竟是何等緣分能讓他們再次遇見,他甚是歡喜。
君陌很困惑,卻又很癡迷,似是毒藥上了癮,於是她演了一場平生從未演的戲,不是在臺上,可她依然是主角,而他成了戲中最莫名其妙的那個人,不是生,也不是旦。
後來她才知道這種戲一生只能演一次,沒有戲本,演的是她自己的故事。
而那種情愫,她從未遇見,從未感受,只是略有耳聞罷了。
她真的不懂。
她好像陷進了一個漩渦,而把他推下去的人是秦朝暮,讓她陷得更深的是她自己,確切的說是她自己的心。
而那個漩渦的名字,叫……愛。
演好戲,便是戲子的本分,而她陪他演了這一場戲,一場他最愛的戲,可偏偏她卻分不清什麼是戲,什麼是真。
你們說,她是不是傻?”
張壽星渾濁的眼望向林晚兒眼裡,林晚兒卻被他眸裡的深情驚的心頭一顫,她眸子微睜,緩緩道:“老爺子,這一切你都看在了眼裡?”
張壽星點了點頭,一段愁緒染盡眉骨,聲音有些蒼涼,道:“對,我是秦朝暮的小廝,從一開始我便看在眼裡,可惜,她的眸從未爲我流連。”
“後來呢?”蕭聽風索性坐在地上,平素愛乾淨的他,顧不得灰塵沾染他的紅袍,微仰着頭看着張壽星。
“後來……”老人擡起頭,咽回污濁不堪眸中的淚水,“後來,他們二人便相愛了,可惜,秦朝暮這般癡戀可不是對她一人,他家中早已經有妻室。
君陌卻是不知,一雙柳眉彎,眼角眉梢都是他,美人每日吟唱幾遍戲言,對公子的牽念,眉上心間,一任相思全都是他。
可好景不長,夜夜弦月穿過珠簾獨傾一人,難免落寞,君陌獨枕繡枕夜夜無眠,輾轉反側間,淚水漣漣,有道是一朝錯,終身錯,終究不過鏡花水月,不是情深緣淺,不是前世修行未滿,而是男子薄情,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
那日,秦朝暮的正室找上門,她才真正的知曉,那日,她帶了四個人。
兩名丫鬟,兩名小廝,一口棺材。
他們破門而入,將她從牀上一把揪起,她命丫鬟扒了她的衣服,卻見她腹部高聳,原來,她已經身懷八甲。
夫人氣急敗壞,對她更是恨之入骨,君陌羞愧難忍,心疼腹子,最終開口求饒,她不聽,她卻殘忍的命人將她的嘴用針線縫上,小廝大駭心中不忍,她卻用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並道殺她一人換你全家性命!”
“那小廝最後妥協了麼?”岑寂忍不住開口,也學起蕭聽風坐在老人身旁。
“妥協了。”老人喃喃嘆息,一滴淚終是從眼中滑下。
“竟有如此狠毒之人!”林晚兒一掌拍在地上,水眸怒意漣漣,蕭聽風輕輕拍拍她的肩,攬住她的腰示意她坐在他身旁,林晚兒掙脫幾下,竟是掙脫不開,側身對他怒目而視,換來蕭聽風一眼風情,林晚兒別過頭,索性隨他了。
“更狠毒的還在後頭。”老人一句話,引得三人震驚。
“秦朝暮的夫人將君陌衣衫盡褪,狠心殘忍的將她嘴縫上,鮮血順着嘴脣流下,染透了衣衫,脣上的劇痛讓她痛不欲生,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她多希望,此時秦朝暮能夠在他身旁,保護她母子,可惜,他不在……
秦朝暮的夫人看着她痛苦的表情竟然哈哈大笑,捻着她的下巴恨恨道‘你不是能唱曲麼,現在我看你怎麼唱,今生我讓你唱不了,來生我也讓你不能開口,你不是有副好皮囊麼?哼,伶人妝,我毀了你的臉,看你如何勾引男人!’
君陌看着她命小廝拿着刀走過來,小廝的手有些顫抖,她用眼神懇求着,可是沒用,她開始掙扎,拼命的掙扎着,丫鬟上前制住她的身子,刀子越來越近,她睜大眼睛親眼看着刀子劃破她的皮膚,臉皮脫離皮肉而去!
痛,深入骨髓的痛,君陌生不如死,身子痛苦蜷縮着,她叫不出來,身體顫抖得厲害,眼前一片模糊,手被人鉗制着,只能緊緊的握着拳,強忍着痛苦!她心裡無聲的叫着,秦朝暮救我,救我!我好痛!
臉皮脫離皮肉,她親眼看着自己的臉皮被她踏在腳下,君陌此時想死,可她沒有看見她的愛人,她即便如此不堪,她也想見見她,哪怕最後一眼……
果然,他的夫人竟然真的叫人把秦朝暮找來,君陌當時心底很高興,她以爲秦朝暮會救她,可是,她錯了。
秦朝暮來的時候她已經奄奄一息,她告訴自己不能閤眼,她還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她孩子的父親,她戲中的愛人。
終於,秦朝暮來了,她努力睜大眼睛,卻看見秦朝暮驚駭的眼神,他腳步一滑,竟然踉蹌了一個跟頭,君陌臉上只剩下一雙眼睛,她忍着劇痛,詫異的看着他,你爲何?
秦朝暮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他想跑過來想要救她,手伸出還未碰到她的身子,卻又縮了回去,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眼神複雜,他閉上眼睛,半晌,睜開後他只留下一句話,君陌,她是我妻。
哈哈哈!!君陌最雖然被縫上,卻依然悽慘的笑了出來,脣裂開,鮮血崩裂,那又如何,比心上的痛,輕的太多了!
真的是謊言!他的愛果真是一場欺騙的謊言!
如果不知道是謊言,會不會就痛得輕鬆點?
秦朝暮呀秦朝暮,爲何不騙騙她,爲什麼不能騙騙她呢!與其清醒的知道真相而痛苦,倒不如糊塗的一直被欺騙下去。
寧願被欺騙到死,也不想知道真相!
秦朝暮落荒而逃。
呵,這就是她愛的男人!
君陌看着她的背影,心如刀絞,卻沒留一滴淚,原來所有的愛都出自戲言,可戲言就是戲言,沒有一絲真情!
愛跟死,哪個更冷!
原來,死亡是溫柔的, 它會奪去她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