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洲在一個纏雜不清的夢裡醒來, 有那麼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他茫然的看着頭頂上白色的小天使燈, 回想着夢裡的情景。是在高高的雲層上, 自已站在一架飛行中的飛機上, 周圍小山一樣的白色雲朵輕輕飄蕩, 一個男人大聲命令自已跳到附近另一架飛機上, 耳畔呼嘯的風讓他猶豫不決,那個聲音卻是越來越嚴厲。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夢,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斷斷續續的做着相似的夢, 每次都是在被逼得走投無路時突然驚醒。
頭還是很疼,他吃力的坐起來, 靠着沙發發呆。何歡聽見聲音, 從廚房走出來, 見常洲已經醒來,便走過來問道:“常大哥, 你醒了?”
常洲看着何歡,她的臉色蒼白,雙眼紅腫,“何歡你怎麼了?”
何歡搖搖頭,“沒什麼, 常大哥, 我煮了粥, 你快起來洗洗臉, 我們吃飯吧。”
常洲站起來, 往衛生間去。他把水龍頭扭成涼水狀態,洗了臉, 這個過程中他一直在努力回想昨晚發生的事。
先是在辦公室裡接到了老友陳平的電話,剛從日本回來的他要求自已出來陪他去喝酒,兩人相約去一家叫偏離座標的酒吧,然後就是喝酒,說話,喝酒,說話。陳平是常洲和朱天文的大學同學,兩人大概有三年多沒見面了,大學時他總喜歡攪在常洲和朱天文中間,不避嫌疑不計報酬的做最明亮的電燈泡,此前他尚不知道天文已經過世,還八卦的打聽兩個人的復婚進度。常洲苦笑着告訴他如果復婚也得等自已過世了才能和她再談起這件事,陳平驚問原因,常洲說了,陳平唏噓不已。陳平這次回來,名爲探親,實際上是和老婆辦理離婚手續,他在日本工作期間,認識了一個剛畢業不久的女孩子,兩個人在異鄉彼此取暖的過程中,產生了共渡餘生的願望。
常洲和陳平這兩個相交了二十年的老朋友,如今在人世的浮沉中早就沒有了往日的意氣風發,除了慨嘆造化弄人之外,惟有一杯一杯的喝酒。酒入愁腸,飲者不知醉。究竟喝了多少,誰都不記得了,出得門來,常洲已經不能駕車,只好扔了車子,拜託老闆娘同意在酒吧外停一夜,兩人各自叫車回家。
人的記憶是有選擇的,這話是誰說的?如果可以,常洲寧願不計代價的忘記昨夜對何歡做出的一切。
何歡破碎的衣衫,驚嚇後的表情,臉上零亂的淚,一點一點都被記起來,常洲擡頭看着站在眼前單薄的女孩子,怎麼會把她當成天文呢,是她低頭細心爲他熨燙衣服的背影嗎?是那背影無意中和記憶裡的畫面重合了嗎?天文也曾在這樣的深夜裡爲他做這些事,那麼細心,那麼淡定。
常洲站在餐桌前,看着何歡一樣一樣擺放食物,“何歡,我昨晚一定是把你嚇壞了。身上的傷還疼嗎?”
“常大哥,別說這件事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兩個人坐在桌前吃飯,“對了,常大哥,歡歡最近還好嗎?”何歡打破沉默,“那幾條血鸚鵡魚還活着嗎?”
“歡歡很好,那些魚也活得很好。”
“啊,是嗎,我都很長時間沒看到歡歡和那些魚了。”
“過些日子,我帶你去看。”常洲許諾。
“今天想做什麼?”常洲提問。
“不做什麼,收拾家,看書,聽音樂,睡覺。”
“哦,不要太累了,昨晚你沒睡好,等一下再睡一會兒吧。我今天不能陪你了,老朋友從日本回來,纏着我陪他散散心。”
“昨天,是和他一起喝酒嗎?”
“是,今晚我可能不回家吃飯了,別等我了。”
“好。”何歡回答。
常洲想着何歡,弄不清在自已心裡的她到底是怎麼樣的,她一會兒象是一個小妻子,毫無怨言的爲他洗衣做飯;一會兒又象是任性的小孩子,在他面前撒嬌耍賴。重要的是天文走了以後,是她陪着他渡過生命中最痛苦的日子。她是一朵長在廢墟里稚嫩的花,努力的用自已的顏色照亮別人的生活。想到自已的人生過成了支離破碎,怎麼能把她扯進來呢。
那件事以後,何歡的生活習慣依如往常,每週回到常洲那兒一次,後來她才注意到,常洲自那次事件以後,對她疏遠了許多,週末他很少按時回家,每每在深夜歸來,回來直接回房間睡覺。早晨在餐桌上見面,話也說得很少,無非是囑咐她好好照顧自已按時吃飯,問她缺不缺錢花而已。平時,他也不再到學校去接她出來吃飯了,一旦感覺到他的冷淡,何歡開始有意找話題和他說,這時候他往往表現出來漫不經心的樣子,努力了幾次,何歡猜想也許他不喜歡她再留在他的生活中了。
週三的晚上,何歡決定突然回家,看看他是不是象週末那樣也是很晚纔回家。路上她買了新鮮的萄葡,是那種叫做巨鋒的品種,明月一樣的圓,她知道他喜歡吃這個品種。何歡見時間尚早,以爲他還沒回來,徑自用鑰匙打開了房門。
門推開那一刻,何歡就感覺到了不對,門口並排站着兩雙鞋,一雙黑色男式皮鞋那是常洲的,何歡知道,在那一雙皮鞋的旁邊嬌柔的站着的是一雙桔黃色的女式皮涼鞋,細細的鞋跟,細細的鞋帶,想像着它們被穿在一雙白晰清瘦的腳上,必是風情萬種。何歡推門而入,門裡的兩個人被突然的聲響驚嚇得變成了木頭人,常洲隨便的穿着一條黑色運動短褲,上身□□的站在電視前,沙發上是一個燙了披肩長髮的中年女子,她的紅色胸衣豔得象是七月的石榴花,外面罩着一件常洲的白色襯衫,襯衫的扣子散開着,何歡愣愣的看着兩個人,大腦一片空白。那個女人在何歡凌厲的目光中,下意識的抓住了衣襟。
何歡一言不發,走進自已的房間,她站在窗前停了一會兒,再出來時,手裡仍然提着那一袋子葡萄。
現在屋裡的兩個人已經穿好了衣服,那個女人低聲的對常洲說道:“常哥,我先回去了。”
常洲指間夾着一支菸,點點頭,“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已可以走的。”女人拒絕。
“還是我送你。”常洲走到玄關處穿鞋。
“常大哥,我有事和你說。”何歡阻止。
“回來再說吧。”
“現在,我現在就想說。”何歡一字一句的道。
“香香,那我不送你了,到家以後給我打電話吧。”
“好,再見。”穿着黑色風衣的女人答應了,走出了常洲的家。
“常大哥,她是誰?”何歡問。
“一個朋友。”
“你們在家裡做什麼?”
“沒做什麼。”
“做那件事了吧?”何歡不肯罷休。
常洲不語。
“做那件事了嗎?”何歡再問。
“嗯。”
“在哪兒?朱老師的房間?還是我的房間?”
“何歡,這種事不該你來管。”
“到底在哪兒,爲什麼不說?”何歡突然淒厲的喊道。
“書房。”
“真噁心,你們。”
常洲的臉漲得通紅,“何歡,你懂什麼?你憑什麼來審問我?”
“我當然懂,我看過很多書,不過是氣缸和活塞的運動,你真的愛朱老師嗎?”何歡用了鄙夷的口氣。
“何歡,天文已經走了,我還有半輩子要過,我有權利選擇怎麼樣渡過我的餘生。”常洲冷靜的說:“還有,你不覺得你已經管得夠多了嗎?”
“我明白了,你在攆我走嗎?”何歡點頭又搖頭,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她擡頭看着天花板,不讓它們流出來。
“沒有。”
“你有,你故意冷淡我,躲避我,是想暗示我應該有自知之明吧?”何歡盯着常洲的臉問出來。
“我沒有。”常洲吼道。
“你有——”何歡用力喊叫,衝到玄關處穿鞋。
常洲撲過來攔她,她一面穿鞋,一面奮力把始終提在手裡的葡萄摔到他的臉上,常洲臉上吃痛,鬆開手,她趁機轉身衝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