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眼見着一場如意算盤打到最後,竟然成了竹籃打水,這小七在皇帝眼裡只怕還受盡了委屈亟需安慰,哪裡能坐得住,出言道:“那日困住哀家的既然不是七王爺,那自然是好。只是,王爺軟禁了昱王父子又是何意?”說罷,冷笑着看着座下的七王,神色裡帶着一絲嘲弄。縱使襲擊自己安不到七王的頭上去,這軟禁王叔的罪名,看你尉遲霈修如何能逃?
陸聖庵聽聞此語猛然一擡頭——七王爺軟禁了昱王父子?太后這話是從何說起?京畿里人皆知道,七王爺在郊外的一座府邸是春日賞花踏青極佳的所在,昱小王爺極是喜愛,便與其父王一起借住在那別館之內。
當初他聽聞此事時,也曾懷疑七王此舉的用意,可七王到底做得滴水不漏,人人都信他不過是成人之美。今日看來……不對!他心念一轉,頓時明白了個通透——真是小覷了七王,這招真是狠辣!
七王一面在京畿內傳言請昱王做客,一面往太后耳旁放風說是軟禁了二位王爺。這兩位王爺都是太子黨裡的要員,太后定然會勃然大怒,設法營救。到時候七王可以扮低演弱,委屈地找皇帝訴說一番。太后挾太子動七王,皇帝是無論如何不會高興的。
如今更好,比七王設下的圈套成效還要好——太后忒也沉不住氣了,此刻提出,無異於重蹈五王覆轍,是在逼着讓皇帝認清他的兒子們個個耍陰謀玩手段相爭相鬥,皇帝不動怒纔怪!
他心念剛思及此,皇帝已經拍案而起:“母后!小七不過是請昱王父子入別館踏青,何來軟禁一說!你此言是在責怪朕的不是,是朕縱容着他們,由得他們勾心鬥角爭這個皇位?!”
皇帝話說得極重,太后一時臉色煞白。溯央立在下頭,這個時候已經隱隱明白過來,身軀不禁搖搖欲墜——當日穆九告訴她七王軟禁她義父義弟之事,她一時情急攻心沒有懷疑,加上後來的七王令牌,她心內已經坐實了七王爺要肅清太子一黨的事實,卻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人家股掌之中的一場謀略!而她,竟也是人家的一顆棋子!
她不信穆九騙她,只怕穆九也是被七王爺的人騙了。
陸聖庵見她身子微顫,心一沉——難道溯央也捲入了此事?那他便不能作壁上觀了。
太后還想分辨什麼,皇帝卻厲聲道:“母后,朝堂上這些事,後宮就不必管了。母后不是向佛麼,日後便在宮中的祖宗祠堂內禮佛,爲我大佢祈福吧!”
太后身軀一震,一雙眼圓滾滾地瞪着皇帝,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太后禮佛,這在大佢史上並非第一次。昔日幾位太后皆是有礙皇帝的權利,肆意干政纔會被皇帝送去祠堂。
本朝太后原本就不是皇帝生母,一心要把與她血緣最親的太子扶持爲帝,她絡家人又權勢太大……哪一條都觸了皇帝的底線。恐怕皇帝也等了這個機會很久,得以一朝扳倒太后,順理成章地扳倒絡家。
大殿上風起雲涌,人人表情各異。有的慶幸有的絕望,有的大喜有的大悲。皇帝闔上雙目,疲憊地一揮手:“送太后回宮!”
太后顫顫巍巍地從座椅上站起,嘴脣哆嗦了半天迸出一句:“尉遲瀾,你真……狠!”兩個
內侍不待太后說完,連忙架起她半拖半拉地下了朝堂。
溯央愣愣地看着這一切,心裡瀰漫過一陣冰冷的絕望。她眼睜睜看着太后像犯人一般被內侍強拖下去,淚水充滿了眼眶——即使是在那日賊人面前,太后都沒有這般狼狽不堪……爲什麼、爲什麼!
鳳落九天,竟要被人踩在腳下。皇室之家,沒有情義,沒有父母兄弟,有的只是猜忌和掠奪。
她心裡彷彿是被強灌了一桶徹骨冰涼的海水,冷得麻木不堪。
皇帝撫額摔了一下袖子,示意羣臣退下。溯央只覺得一股衝動襲上心頭——太后是無辜的,要怪也該怪她!是她事急關心沒有調查清楚就信了謠言!是她愚鈍地遭人利用害了太后!那麼,一切罪責懲罰,也該由她一力承擔,而非太后!這些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陸聖庵緊緊盯着她,心下大急。他清楚溯央的性格,她要是認定了這件事是因她而起,絕對不會眼睜睜看着太后一人受過,寧可賠上自己也不願苟且偷生。
可她這麼做只會讓皇帝更加惱恨,於事無補……陸聖庵的眉頭緊皺,心怦怦地跳動,只怕她真的站出來。
溯央身軀纔剛剛微微前傾,有一人搶先站了出來,趕在她面前。將她欲出口的話生生截斷——
是太子。
太子拱手道:“兒臣告退。”說着,回眸向溯央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的眼神是難得的堅毅冷靜。
溯央看懂他要她不要輕舉妄動,顰眉看他一會,重重吐出一口氣點點頭。
王子羣臣魚貫而出。太子走在最前面,溯央跟在他身後,只覺得他的背影蕭條羸瘦,卻另有一種不倒的孤勇。
她與太子並不熟稔,唯一共同的聯繫便是太后。她知道,如今太后失勢,對太子的打擊一定很大。
陸聖庵跟在七王身後,默默地望着不遠處的溯央。夜暮低垂,她身影明明離他很近,卻又彷彿相隔千山萬水,那麼遠、那麼遠。
七王爺突然回過身來,臉帶着別有深意的笑,提聲道:“諸位辛苦了……特別是聖庵。”
一個驚雷滾過,在他們頭頂炸響。轟隆隆的一聲,振聾發聵。雷聲驚起幾個內侍宮女,慌慌張張地往屋檐下跑。
掌事內侍連忙道:“各位還請避一避雨……”
陸聖庵充耳未聞,目光仍舊跟隨着溯央,卻見她彷彿被雷聲震醒了一般,刷地轉過臉來。
一道白光當面劈過,陸聖庵心神一晃——溯央望着他的那張臉龐上,五官儼然,眉目之中流淌着深深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深邃入骨,彷彿是尖銳的刀子,就要扎進他的心窩裡。
那凌烈的情緒從眼眸中流淌着,帶着閃爍的淚芒。她一點一點慢慢地走過來,像是踏在他的心上。
“轟隆隆——”一陣驚天動地的雷聲過後,天空開始落下雨水。開始還是淅淅瀝瀝的小雨,片刻之後,就開始如傾盆一般灑落。
“央兒。”太子在她身後輕輕喚了一句,想將她叫住。她卻置若罔聞,依舊一步步地走過來,步子很安靜,安靜到令人心生不安。
陸聖庵佇立在原地沒有動彈,眼睜睜地看着大雨打溼她的劉海,她
的雲髻,她的宮裝。只餘耳上的一對琉璃珠,同她的眸子一般泛着粼粼的冷光。
她終於走到他面前,大雨已經狀若瓢潑。顆顆打在眼瞼上,她拼命睜大雙眼,聲音卻比那雨水更冷:
“是你。”
那兩個字像那柄名喚素鹿的匕首一般扎進陸聖庵心中最柔軟的部分,連聲音也沒有一下,便徑直捅了進去。鈍鈍的一陣痛,從那裡蔓延開來。帶着淌血的聲音,在陸聖庵耳畔迴盪。
她恨恨地瞪着他,溼漉漉的劉海貼着額頭,串串水珠順着她滑膩的面龐滾落,像是流不幹的鮫淚。
他聽見她說——
“是你。想出圍困太后聲東擊西嫁禍五王的人、是你。軟禁我義父故意激怒太后的人、是你。把我逼得無路可走的人、是你。”
溯央說着說着,居然起了一絲笑意。那笑容美得如曇花一現,卻冷得如萬年玄冰,“是我笨。嫁了一個如此大智大勇的相公,替你做顆棋子,也是應該的,不是嗎?”
雨水像是天神打翻了瑤池,神女心碎了落淚一般,噼裡啪啦地落下。在宮中坑窪的地面上,激起無數大大小小的漣漪。
雨中,其他人早已經退避躲雨,只有他,和她。面面相覷。她笑着,他緘默。可他的緘默,比反駁更令她難以忍受——他默認了,這一切,都是他乾的。
他囚住了她唯一的親人,把關懷她的太后逼到了絕處,間接害死了穆九,令她唯一可以寄身的太子一黨近乎分崩離析。她所有的退路都被他斬斷,她所有的親人都被他害苦,她所有的未來也被他盡數毀滅。
沒有了太后,沒有了太子一黨,那麼她,還要活着做什麼?!
雨越下越大,完全沒有收斂的痕跡。陸聖庵默默地望着面前的女子,一聲不吭。
她依舊是美麗的,即使在這麼狼狽的境況下,她依舊美得驚心動魄。就像他繪製的那張仕女圖,那樣充滿着生氣和風華。
她恨他,他知道。可七王爺做的事情,他比她知情早不了多久。
七王爺在剛纔,故意說出一句“諸位辛苦了……特別是聖庵。”爲的,就是讓她以爲始作俑者是他。讓她恨他入骨。
他懂得她的痛楚,理解她的恨意。可他,無從反駁。
若是反駁,她只會傻傻地去跟七王拼命。如今太子黨沒有了太后,沒有了昱王,她一個弱女子,拿什麼去跟人家拼?
那不如讓她恨他好了。若是報復他,她不會受傷,更不會有性命之虞。
只是她眼中的恨意,讓他的心隱隱作痛。
沒有哪一刻,他比現在更恨自己的慧黠。他多想做一個無知無覺的凡人,可以盡情地告訴她——
不是我。
做出那些傷害你的事的人,不是我。
我永遠不會做令你傷心的事。
因爲——
我愛你。
可他說不出口。他要保護她,所以什麼也說不口,只能這樣靜靜地,靜靜地望着她。
整個世界,只有嘩嘩的雨聲。
整個世界,只有冰冷的兩個人。
天若有情。
天亦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