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央終究是帶着螓希出宮回陸府。她沒有去見那個令她無法面對的相公,只去奶奶處略坐了一坐。
朝堂上發生的事,陸老夫人都聽下人說了。她執着溯央的手,又是心疼,又是憐惜。
溯央被這目光看得竟覺得畏縮,低下了頭去。
老太太的手上已經遍佈褶皺,她輕輕拍拍溯央的手:“奶奶當年,還是跟你一般大的時候,遇着了你陸爺爺。那時候他呀,不但相貌是一等一的好,才情文筆,在京畿也是出了名的。我爹看上了他,對我說,丫頭,爹就算厚着臉皮死乞白賴的,也要把你嫁給這陸公子。”
溯央頭一回聽老人家這般說起舊事,聽得入神,不禁輕聲一笑。
老太太臉上也露出了笑容:“當初我們家,雖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卻也是有頭有臉的,我想呀,這陸公子竟能讓我爹這麼青眼有加,心裡好奇,就找人去問他的爲人。誰知道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在青樓楚館裡有一個相好,竟然有了孩子。”
溯央一愣,有些驚訝地看着陸老太太。她淡淡笑着望着溯央:“若是你,會怎麼做?”
溯央清冷地道:“若是真的,我自願退出,不會相爭。”
陸老太太的目光緊盯着她:“只是一個歡場女子,也要退卻?”
溯央擡眸,神色堅毅:“便是歡場女子,那又如何?我搶走的不是她的恩客,而是她的丈夫、他孩子的父親。世間不少偉男,總有不需任何犧牲便可以相守的那一個。”
她說到這,驟然想起這不是在就事論事,而是陸老太太當年的真事,臉上不由一訕,連忙躬身道:“是孫媳婦錯了,不該這麼說。”
陸老太太卻毫不介意,依舊慈愛地道:“央兒,你的想法,奶奶明白。只是,女孩子太倔強了,不是好事啊……”
溯央沒有接口,只是靜靜地坐着。老太太淡淡地說下去:“後來我父親多方探尋,才知道那什麼女人孩子全是旁人編派他的話,都是因嫉妒他少年得志才起的謠言。央兒……有時候表面上看起來是真的的東西,未必如是……”
溯央冷冷地在心裡想,他派人侵犯我、設計陷害我的親人、害得我無處置身,若是你,也可以相信這一切都是假的嗎?
陸老太太又絮絮了幾句,見她只是垂頭聽着,不發一詞,心
裡也知道她若心裡有個疙瘩,不過三言兩語未必能夠化解了去,微微嘆息一聲,便說:“奶奶也累了,你回房去吧。”
溯央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乖順地點點頭,便走了出去。
行至門前,卻不期然撞見陸聖庵。
乍見溯央,陸聖庵微微愣了一下,片刻便恢復了鎮靜。偏偏是他坦坦蕩蕩的表情,令溯央心中翻滾,她視若無物地直直往門外走去,十指扣在掌心,留下一道道鮮紅的痕跡。
陸聖庵只覺得她衣裙上的芙蕖花鋪天蓋地地開放過去,色澤飽滿豔麗,卻掩不住她小臉上的蒼白冷漠。心裡一疼,臉上卻什麼也沒有流露出來,只微微苦笑了一下。
老太太從座椅上站起來,朝他搖搖頭:“丫頭心結很重,不是奶奶系的,奶奶解不開。”
陸聖庵的眼睛裡像瀰漫着大霧,帶着清澈的寂寞:“奶奶,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結都能解開……也不是所有的事,都難不倒陸家的公子……”
老太太立在他面前,他很高,早已經不是當年繞於她膝下的小孫兒。這個孩子的聰慧,已經超過他的爺爺、父親,可是越是聰明,便越是寂寞。她以爲溯央那孩子,可以拴住他的心,讓他不再寂寞,可現在看來,之子于歸什麼的,都成了空話。
她再唏噓,再悵然,又有什麼用呢。老太太擡起手拍拍陸聖庵的肩膀:“奶奶老了,很多事情都沒有辦法管了。奶奶還是那句話,永遠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陸聖庵寂寂地輕笑:“不會後悔的,我……永遠不會後悔。”
廖奉霆在房內發了很久的愣。窗外,春日繁華。層層疊疊的花開過去,彷彿遠遠地開到了世界的盡頭。在疆場上,遍地的黃沙,漫天的揚塵,他很少能見到這麼欣欣向榮的景象。
他回來了,回到這可以稱之爲家的地方。和平安定,不用擔憂任何的煩擾。他卻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的,好像少了什麼。
凝眸間,彷彿看到那一日,兵荒馬亂,四面楚歌。她站在他面前,一身輕薄欲飛的裘衣,眉目如畫。秋水般的眸光望着他,萬古洪荒,彷彿就這樣默默流淌而過。
那一剎那,他覺得彷彿身處的不是修羅場,而是人間天上。
第一次有心臟彷彿停頓的感覺;第一次有奢望時光就此止步的感覺。向來
從容不迫,看淡生死的他,第一次那般清晰地閃過一個念頭——
他要活下去。
因爲他還要保護她。
他不會、不能、更不願放開她……
可是,那個人,是他的大嫂。
廖奉霆望着窗外的景緻,嘆出一口氣。
門突然開了。
陸聖庵走了進來,臉上帶着些落寞,他進門卻不說話,將手裡的酒甕往案上一落,便往兩隻碗裡滿上了酒。
廖奉霆知道他雖然在外謹慎,與熟人之間卻不拘泥小節。自己也心境繁雜,亟需借酒消愁,乾脆地坐下來,陪他對斟對飲。
酒是烈酒,入口如刀。廖奉霆飲得暢快,陸聖庵也毫不示弱。兩個人坐在桌前,一個溫潤如玉,一個孔武神威。酒入愁腸,成了銳利的刀,寸寸剜出殷紅的肉質。卻剜不出一個女子眉目如畫的顰笑,巧笑倩兮的身影。
一時無話,只有烈酒傾杯,水花四濺之聲,繞樑不絕。
廖奉霆喝了幾海碗,終於伸出手抓住陸聖庵欲再倒酒的手腕:“表兄,夠了。”
陸聖庵放下手,眉目之間淡淡地。酒上了臉,面孔有一抹嫣紅。
廖奉霆喃喃地道:“表兄,那柄素鹿,我依你所說的沒有告訴溯……表嫂實情,只說是穆大人府中之物。只是後來在太后被困那一日不小心遺失了……”
陸聖庵“嗯”了一聲,眉宇間閃過一絲痛楚。素鹿,其實哪裡是他告訴廖奉霆的“素衣之素,逐鹿之鹿”?不過是溯央的溯,與他陸聖庵之陸相合的,可他不敢告訴她。不敢告訴她名字的由來,更不敢告訴她是他相增,希冀可以留在她身邊保護她。
這世間,第一樁有他和她相連因緣之物,便就這麼失卻了。想來也是天意。
他一揚頭,又灌下一口酒,只覺得辛辣凜冽,比剛纔更甚。只嗆得微微咳嗽,幾乎咳出眼淚。
無能爲力的滋味,竟是這般苦澀。
白衣公子明眸遠望,食指曲起,扣着桌面打拍子,應聲唱起一闋詞來: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月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