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陸府後花園已是萬物蕭條。大雪初霽,滿地白茫茫的一片。管事的雖已經將雪路掃開,那石子路上還東一攤西一攤地殘着雪水。溯央坐在暗暗的亭內,螓希提了燈站在一旁。見主子一聲不吭,螓希便問道:“夫人,您冷嗎?”
“冷?……”溯央似覺得好笑,微微搖頭,“這裡再冷,又能冷到哪裡去?”
“可是陸少爺他今日竟爲了一個青樓女子這般對您……”
“我原也不奢求他能如何待我。這樣涇渭分明的,他不打擾我,不也清淨?”
“可是,您這般……豈不是,豈不是……”“守活寡”這三個字,螓希終究說不出來。
“呵呵……”溯央笑,“沒關係。”
“唉,您和陸公子,郎才女貌,倒也是相配的,只是有個溪寧……”螓希晃晃頭,“陸公子與溪寧姑娘,前些日子轟動了全京城,都道溪寧姑娘與陸公子玉佩結緣,如今雖然美玉蒙塵,陸公子反而更加珍惜,真真是才子佳人的好故事。怎麼這當口太后又把您偏偏嫁給了陸公子?”
溯央晃了神,並沒有答話,只是靜靜地望着厚厚蓋在地上的雪。
咔嚓咔嚓。清脆的踏雪之聲傳來。螓希偏過頭,慌忙叫了一聲:“誰!”
“在下廖奉霆。”男子大步走來,向溯央行了個禮,“我是聖庵的表弟。表嫂若不嫌棄,叫我的名字即可。”
“奉霆……表弟。”溯央加上了兩個字,生生扯開了距離,“你來這裡,所爲何事?”
“我……”廖奉霆頓了頓,便道,“多謝表嫂剛纔替我表兄解圍了。素聞太后與皇上都是極喜歡錶嫂的,奉霆只是來求表嫂一件事,您能不能……將這件荒唐婚事不作數?奉霆知道是強人所難,可是如此耗着,表兄不快樂,您也不快樂,所謂何來?”
溯央忍不住抿了嘴。這個男子真有意思,與她見過的人皆不同。宮裡的,皇上妃嬪太監宮女,外頭的,養父義弟,哪一個說話不是千迴百轉,要人去猜?就怕說錯了一個字引來殺身之禍。這個男子倒好,竹筒倒豆子一般地,便來強人所難了,也不知道婉轉一些。她雖然見識得多,終究也只有十七歲,帶着幾分好玩的心思,向他道:“不好。”
“呃?”廖奉霆被她噎了一句,還有點茫然,“什麼不好?”
“你說得不好,統統不好。”
“這……”廖奉霆的臉窘得一紅。溯央有趣地望着他。她知道他,是朝裡赫赫有名的將軍,爲人耿直得很,又義氣又忠勇,頗得皇帝的喜歡。但凡打仗,幾乎沒有敗的。皇帝是極想把公主嫁給他的,可足下最大的女兒榮菲公主不過十二歲,他便不許他娶妻,硬要他等榮菲公主成人。他也不着急,說是外出征戰本也顧不上成家,便就這麼耗着。在京城裡,這一段故事,也是街前巷尾的一段極好談資。
今日才見到這個傳說中的男子,除去健碩的身姿,倒也是平常的。濃眉大眼,棱角分明的面龐,始終帶着那麼一股傻傻的氣韻,讓她時刻都有要笑的慾望。那不是嘲笑,只是一種自內心而發出的柔軟的笑。
她見他微惱,也就收拾起了笑意,示意他坐下。待他坐到一旁,她淡淡地說道:“我也不想嫁來這裡。不過太后的懿旨,就算我再討她歡喜,也是不能改的。”
“爲什麼太后非要你嫁給表兄?”廖奉霆有些迷惑。
“因爲陸公子與七王黨交往甚密。”她眯一眯眼,神色凜冽。雖然不曉得自己爲何要對他解釋,她還是說了,“陸公子想必也清楚得很,太后是不喜歡七王的。我是太后派來他身邊的眼線,嫁來這裡,也算是拉攏於他。若他執意不肯,便也能壓制他的舉動。”
“你……”廖奉霆吃了一驚,“是這樣?那我表兄豈不是有危險?”
“陸家財大勢大,哪裡會有危險呢?何況太后會把我嫁來這裡,也算是籠絡的一種手段。否則以太后的性格,若你表兄真不能留了,只會殺了他,卻不肯賠上我的。”溯央笑着看他着急的樣子,徐徐地解釋。
“可太后不是很疼你嗎?怎麼捨得讓你做顆棋子!”廖奉霆道。
溯央倒沒有想到這男子會關心這個,微微一愣。這份關心突如其來,讓她尚不設防的心微微震顫。是啊——她是一顆棋子,是隨命運漂泊,任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蜉蝣,這麼生生的一個問題,誰替她想過?誰替她喊冤?皇上不曾,太后不曾,即便是爲傳聞中她爭得頭破血流的昱王父子,也是不曾。一直在那種環境中生長,就連她自己,也不曾想過這個問題——他們怎麼捨得,怎麼捨得讓她這麼委屈地嫁了?
她恍然出神,廖奉霆卻自覺問得多嘴,臉上微微一紅。他的臉多年在戰場暴曬,古銅色的肌膚讓臉上的紅暈隱藏得並不打眼
。然而那從心底裡涌上臉龐的熱流,讓一向無畏生死的將軍,也淡淡地覺得無所適從起來。
還是溯央先打破了沉靜:“陸公子他,很愛溪寧姑娘?”原只是一句半陳述半詢問的平常話,落入廖奉霆耳中卻彷彿帶着閨怨和哀傷。他的心不知緣由地彆扭起來:“表嫂……”
“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來。”她笑了,暗暗的夜色裡,如鋪天蓋地的大雪般清明,“我終究是當了壞人。”
他看她。她斂了憂鬱的神色,臉上泛着一種極澀的開懷。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般年紀的女孩子,他接觸得並不多,他不能懂她。他原本聽說她是狐媚的妖精,讓父子二人相爭,這樣看來,生生的不是;他原本以爲她嫁來這裡,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夫婿另有心愛之人,會痛哭流涕,她卻冷得只有笑。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溯央看出他的迷惑,笑嘻嘻地拿細白的指尖輕點他的鼻樑:“奉霆奉霆,幸虧你不是個女人。”
他赧然退了一步,臉上的紅暈又深刻了幾分。心裡在鼓鼓地躁動,卻不斷地試圖說服自己,她不過是十幾歲的女孩子,沒有親疏之防,這樣無意識的小動作,並不代表什麼,並不代表什麼……
她收回手,托住香腮,又呆呆地出起神來。口中也不閒着,徐徐地說:“幸虧你不是女子,幸虧你不在宮中長大。你太傻,太沒有心計了,只會被人欺負了去。又不會說話,又老實得幾近於笨蛋,又一副古道熱腸的模樣,若你是女子,若你在宮中,大約已經死了幾百回了。”
他摸摸後腦勺,露出絲苦笑。除了帶兵打仗,自個兒的的確確沒有旁的優勢了。那些宮中的爾虞我詐,幸得與他無緣。那她呢?她又是如何熬過……
她“呼”地站起來,叫站在一旁的螓希:“螓希,發什麼呆呢?”
螓希的雙眸還鎖在他身上,這會兒被主子一叫,差點沒有跳起來:“夫……夫人!”
“走吧。我們去尋那個負心漢去。”她笑眯眯撣撣衣服,就走掉了,沒再回頭看他一眼。
“……對不住。告辭了。”螓希朝廖奉霆福了福,連忙跟上自己主子的步伐。
他站在亭中,依舊愣着。剛剛停住的雪花又緩緩地飄灑下來,彷彿輕軟帶着體香的鵝毛。瑩白的雪蓋住陸府的花園,蓋住這個寥落的世界。他不知緣由地悵然吐出一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