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廖奉霆一早就想知道,或許陸聖庵也很想知道,或許她自己也想要知道——廖奉霆對她而言,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是陸家的小叔、是親如姊妹的螓希心儀之人、是拿她當姐姐一般的榮菲公主未來的夫婿……除開這些,還有呢、還有呢?……
她初進陸家,第一個與她說話的是他——“奉霆只是來求表嫂一件事,您能不能……將這件荒唐婚事不作數?奉霆知道是強人所難,可是如此耗着,表兄不快樂,您也不快樂,所謂何來?”
萍水相逢,他卻在關懷她:“可太后不是很疼你嗎?怎麼捨得讓你做顆棋子!”
北臨城,他一路隨行相護。花亂來侵擾的那夜,他守在她門前,只爲了護她周全。
穆家後院的大雨中,他們談天說地,惺惺相惜。他帶她領略了她從未經歷過的世界——天寬縱馬,排兵佈陣。浴血沙場,馬革裹屍。
行宮被困的那一夜,是他仗劍護在身旁。對那時驚慌失措的她而言,他的出現,宛若神祗一般——“表嫂,奉霆只有一個。既然要護得您周全,便不能顧及太后了!”
爲了陸聖庵爲螓希辦壽宴的事,他替她不平,甚至出手傷了向來敬重的表兄——“今日晨間廖將軍去找陸少爺,爲了,爲了陸少爺給溪寧姑娘做壽的事情。下人說陸少爺不陰不陽地回了幾句,廖將軍就打上去了。”
而如今,他就要走了,去面對狄羅驍勇的軍隊,去面對七王爺的明槍暗箭。他要去多久?何時才能回來?她不知道、他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彷彿是鎮守着、保護着她的心的神祗,轟然倒塌。她的瞳孔裡漸漸地掀起茫然的神色。
他……喜歡她。
他喜歡的不是榮菲、不是螓希。
而是她。
廖奉霆望着她愣愣的樣子,苦笑了一聲:“是我唐突了。央兒……此去征戰,不曉得能不能回來。告訴你,我會後悔,可是如果我不說,就這樣死在了沙場上,我更加會後悔……奉霆別無所求,只是希望你,好好的,好好的……”他的聲音裡,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風的關係,夾雜着絲絲哽咽。胯下的良駒似乎懂得主人的心思,低低地側頭低鳴了一聲。它的眼神溫柔而澄澈,就彷彿它的主人一般。
溯央凝望着他,一時再說不出來,手往袖裡一摸,卻摸出了方纔繡的那方錦帕。血漬嫣然,芙蕖怒放,美得如同隨時都會凋零謝敗。卻開得執拗,開得決絕。
廖奉霆伸出手來,目光裡帶着一
絲懇切,彷彿在說,送我可好。
她猶豫了一下,下意識地將帕子遞給他。
入手滑膩,如同少女的凝脂。
栩栩如生的芙蕖花。
鮮豔的血跡,像是一滴紅淚。
他小心地收進懷裡,貼近心臟的地方。
擡頭看她一眼,眼睛裡帶着深深的眷戀和悵然。
“奉霆……先走了。”
他的戰馬掠過她身側,帶起一陣風。馬鞍上他的笑容如同消融冰雪的暖陽,徐徐地綻放。
溯央站在那裡,髮絲飛舞。心裡某一個地方,彷彿是塌陷了,空出了一塊,嗖嗖地灌進冰冷的風。
“廖將軍!廖將軍……!”蒼涼的呼喚將溯央驚起。卻見螓希穿着一件披紗氅衣,急急地奔了過來,朱釵落了、長髮散亂都猶不自知。只是跑着、跑着。
溯央心裡一痛,別過了臉。
螓希跑到她面前,卻再也追不上行軍的兵卒了。
遠遠的風中,只傳來廖奉霆的喊聲:“螓希姑娘,珍重,不要等我!”
“廖將軍!”螓希發出一聲悲鳴,委頓在地。
溯央的眼睛瞪大了,連忙伸手去攙她:“螓希!”
螓希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緩緩緩緩地,倒了下去。
最後在耳旁迴盪的,只有那幾個冰冷的字——
不要等我。
不要……等我……
那麼她這一生,還有什麼可以等、可以盼望?
溯央跪在地上,抱着螓希搖着:“螓希,螓希!”
陸聖庵走過來,低低地說:“我把她抱進去,讓大夫來好不好?”
溯央擡起眼看他,目光裡有一絲無措,緩緩地點了點頭。
她站起來,硃紅色的披肩在風裡顫動着。感覺不到冷,感覺不到寒,卻止不住身軀的陣陣顫抖。
太子親征。
廖奉霆走了。
螓希倒下了。
她卻覺得眼前的一幕幕彷彿都是假的,沒有一點兒真實感。
指尖冰冷。冷得麻木。
莫忘在她身後,帶着幾許求懇地問:“少奶奶,進去吧?風大……”
她木木地“嗯”了一聲。遠處卻傳來馬匹的嘶吼。
——是廖奉霆回來了?!
溯央不自禁地擡起頭望過去,眸中帶着激動的希冀。
得得得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溯央眸子亮起來,纖細
的手扣緊披肩。
白得不含雜質的駿馬。
馬上批着厚錦羽緞斗篷的少女。
不是……他。
她亮起的眼眸又泯滅於黑暗。
馬上的少女奔得近了,一下躍下馬來,跑到溯央面前,帶着哭意,問:
“姐姐,廖大哥呢?”
——是榮菲。
許久不見,她益發出落得文秀了,卻也益發清瘦了。兩側梳着芙蓉歸雲髻,正中戴着黃金鳳尾頭飾,兩旁簪着珠玉鑲金的髮釵,一雙紅玉瑪瑙耳墜在耳垂上輕輕搖曳。她臉上通紅,目光緊緊地望着溯央,一疊聲地問:“姐姐,廖大哥呢?”
溯央答不出話來,呆呆地立在當地。榮菲已經長大了,她心心念唸的,是廖奉霆。可她呢,榮菲拿她當親姐姐看待,她卻等於是搶走了她的心上人。她……還有什麼臉面對榮菲、面對螓希?……
見她不接話,榮菲越發急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連連搖着:“廖大哥呢?廖大哥呢?!”
溯央垂下臉去,踉蹌退後了一步。卻只覺得有一隻手臂在她身後伸出,扶住了她的身形。
耳畔傳來陸聖庵溫柔的聲音:“公主,廖將軍已經走了,這會子趕大約是趕不上了。外頭風大,進來說可好……?”
溯央愣了一愣,只覺得雖然隔着厚厚的披肩,從那隻手臂上傳來的溫度卻還是源源不斷地傳進她心裡。爲什麼,爲什麼這個人總讓她捉摸不透?一會是陰險奸詐、給她帶來滅頂之災的惡人;一會又溫柔得彷彿陽春三月。她不懂他,從來也不懂。
榮菲望着陸聖庵親和的眼眸,突然扁了扁嘴,嗚咽地叫了一聲:“姐夫……!”她的口氣帶着委屈的撒嬌,卻沒有料想到這個詞對面前的兩個人而言,是多麼震撼。
姐夫……溯央愣愣地望着榮菲,似乎不能理解這兩個字意味着什麼。
陸聖庵也有些怔怔的,卻立即恢復了鎮定,笑着道:“請進屋吧……”
說着,放開扶住溯央的手,退開一些,讓榮菲往屋內走。
那一個錯身間,溯央瞟見他耳根上竟有一絲耀目的嫣紅。
心裡,好像被融化了一塊。什麼東西熱熱的,滾滾的開始流淌。
她……好像從來都不懂他。
溯央這樣想着,跟在榮菲後頭一步步地往屋裡走。
陸聖庵走在最後,替她擋掉了背後翻滾的冷風。
在她看不到的眼睛裡,是幾乎要滿溢而出的溫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