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她的話,陸聖庵有些震驚地擡眸看向溯央,眼睛裡刮過如暴風雪般的狂暴。
溯央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可昨日她與溪寧談話時被迷暈過去,今日醒來卻在自己榻上,全身上下並無一絲異樣。心下知道溪寧不會這般輕易放過她,定然還有厲害後招。可她不可能跟陸聖庵說,因爲他定然不信她。只有小心防備着,卻不料今日看到了這麼一出。
這扳指確實是她的,可昨天她醒來時卻已經不在手上了。如今卻出現在這裡。她看一眼陸聖庵的神色,心裡已經明白了七八分。苦澀一笑,待想要解釋,陸聖庵卻不聽,彎腰撿起那扳指,折身走到張二狗跟前。伸出手去,那枚玉扳指在他寬大細緻的掌間,流轉着盈盈一水的光澤。
陸聖庵勾起一個邪魅的笑意,冷冷道:“這是你家傳之物?巧的很,我陸家的妾室也有一個,只是昨日不慎丟失了。”
張二狗也算是京城潑皮裡打滾多年的人物,看到陸聖庵一個笑容竟嚇得雙腿直顫,哀哀叫道:“大爺饒命!小的只是……只是缺幾個錢,纔會幹這偷雞摸狗的勾當……小的只是想去當鋪當了換點錢,方纔才撒了個謊……”
陸聖庵笑意更深,眸光更冷:“哦?偷雞摸狗?”
張二狗趴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這物什,是小的、小的昨日從那位姑娘身上順手牽羊的……”
“哪位姑娘?!”陸聖庵的聲音裡帶上了冷厲。
“就是那位,把您的夫人送來的姑娘……”
溯央驚得一擡頭,正對上陸聖庵鷹隼般的眸子。他似乎也怔了一怔,眉頭緊緊顰起,直直地望着她。
溯央回望他,不帶一絲心虛一絲怯意。溪寧的計策是夠狠毒,可是換做尋常人仔細想想,哪裡會信——她若要見這種人,爲何要自己親身前往?就算自己親身前往,又怎麼會帶着這種貼身之物落人口實?
溪寧所依仗的,無非是陸聖庵對自己的“不信”。這兩個簡簡單單的字,足夠了。足夠將一切莫須有的罪名,安上自己的身。
他望着她,她望着他。彷彿就可以這般望着,
直到滄海桑田。她的沉寂讓他的心一陣陣的鈍痛,彷彿有什麼忘卻的回憶要破殼而出。曾經,她是不是也這樣淡漠地看着自己?耳邊,似乎傳來潑墨般的雨聲。嘩嘩啦啦,酣暢淋漓。那是一個雨天麼,她這樣望着他,目光彷彿可以穿透自己的靈魂。
他幾乎要回想起什麼,溪寧的聲音遙遙地從身後傳來——“相公,不會是溯央做的,她怎麼忍心呢?我與她一般懷着身孕……”
此話一出,陸聖庵只覺得胸口一痛。眼前這個明媚婉然的女子,是要害他嬌妻弱子的兇手啊!他怎麼會用這種眼光、這種心情看她?越是美麗的花,越是噬人的毒。他該恨她,而不是望着她試圖找回飄渺的過去!
溯央微微咬了咬下脣,終究還是開口:“不是我。”
陸聖庵不料她竟會這般直接地吐出這三個字來,微微一怔。溯央身邊的莫忘再也忍不住,道:“主子怎麼會害溪寧姑娘?倒是溪寧姑娘,一直在害我們主子!”
“莫忘!”溯央皺了眉,輕輕喝住她。再看陸聖庵的神色,已經染上了深深的不屑。溯央的心一涼——莫忘實在不該在這時候開口,她這句話一說,倒顯得是自己在對溪寧倒打一耙,陸聖庵更加不會信她了!
溪寧在他們身後,臉上一點點凝起冰冷到骨髓的笑意。她輕輕走過去,突然足下一個踉蹌,陸聖庵連忙回過身攬住她。溪寧柔若無骨地撫住自己的小腹,哀哀喚道:“相公,小妗好痛……”
溯央的明眸微微放大,一時說不出話來。溪寧爲什麼會自稱“小妗”,小妗是她溯央的小名,陸聖庵豈會不知道?難道,難道……
“小妗”這兩個字,又一次刺痛了陸聖庵的心。在他眼中,在他已將前塵往事封塵的心中,此時此刻此地,是這個叫做溯央的惡毒女子,在欺侮他心愛的小妗。她讓小妗受苦、她想要小妗的性命、她還要害死他和小妗的孩子。他怎麼能眼睜睜看着?
溯央看見他眼中一層層染上血色的恨意。看着他一步步向她走來。他不像是從前的他,周身上下散發着噬人的暴虐。
她的心微微顫抖了一下,
繡花鞋微微向後挪了一步。
他不說話,只是一步一步地逼近她。心中的痛楚成了凜冽的恨意,讓他失去了冷靜和自制。
他進。
她退。
誰也沒有注意到身後,是十幾級的石階。
他還在向前逼。莫忘驚呼了一聲。
那一聲呼叫劃破溯央的耳膜,她只覺得足下一空,整個人像失了線的風箏,虛無縹緲地向後落下去、落下去。
她不知道怎麼了,心裡還猶帶一絲迷濛。
那一刻,她還在想,陸聖庵是不是忘記了一切。
如果是,那麼他所做的一切,她都無從置喙。至少他還記得“小妗”,雖然認錯了人,但他會那麼怨恨欺侮“小妗”的人,至少證明,他的心裡還有她。
那麼,他所有做過的傷害她的事情,她都可以不再怨懟。
她不怪他。
那個念頭僅僅是電光火石的剎那,她就摔了下去。如轟然倒塌的斷壁殘垣。
那一瞬間,她看見夏日新發的綠柳輕輕拂過她的頭頂。
遼遠的天際,泛着清潤的蔚藍。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她——就像一隻折翼的雛鳥,從高高的臺階上摔落下去。
墨發飛舞。素綠的衣襟飄揚如一朵展開的曇花,美得燦爛卻又如此短暫。
就那樣,摔了下去。
然後,是漫無邊際的痛。
從小腹蔓延全身,那種痛。痛得讓人,頓然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她微微垂下頭,看見漫天襦紅的鮮血,在她身下匯聚成河。血,全部是血,那硬生生的紅,一寸寸扎進她的眼睛、她的心臟。
“天佑……”溯央輕輕喚出這個名字,然後便是虛無而宏大的黑暗,一點一點吞沒她的世界。
那個世界,黑得如最深最冷的地宮,卻染着層疊的血紅色。像是深深淺淺往世界盡頭開過去的曼珠沙華。
他們說,那是開向幽冥黃泉的彼岸之花。
花開了,就有生命要隕落。
那是……死亡之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