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鎮,位於X市東南,方圓二百多公里,下轄自然村三十二個,行政村二十六個,除公路沿線外,多屬山村,人口三萬餘,離X市二十餘公里,三面環山,僅有一條橫貫公路與外界想通,是X市的一個直屬鎮。
常言道:窮山惡水出刁民。在X市,上訪告狀就跟趕集一樣,隔三差五就有一批,不是鬧到市裡,就是跑到首都。告誰的時候都有,小到居民小組組長,大到鎮黨委書記,逮誰告誰,或者看你不順眼就告你,誰叫你那麼張狂,告你一狀,說不定就能把你雙規,就能把你法辦,最起碼能捅你個窟窿,讓你知道知道小民的厲害,讓你永遠不敢張狂。他們上訪告狀就跟吸毒一樣,癮犯了就要上訪,就要告狀,哪怕沒有結果,起碼玩過了。
當然他們一般是無功而返,事實上各級政府也不敢讓他們有功而返,一次有功而返了,就等於鼓勵了他們告狀,他們的上訪告狀的精神頭就會越來越大,但即便如此他們那種精神還是長盛不衰,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他們不相信天下沒有公道,或者說,他們永遠認爲真理掌握自己手中。
有這樣的一羣刁民,鎮上的情況自然也好不到那裡去。各屆黨委書記、鎮長從來沒有幹過滿屆的,都是幹上一兩年撈點政績,就四處張羅,準備“跑路”,一般第三年也就走了。可又因爲是直屬鄉鎮,就有點“皇親國戚”的意思,成了各路神仙上爬的便捷途徑。事實也是如此,這裡有段民謠說:清水直屬鎮,升官青雲梯,幹個兩三年,坐進大衙門。
王清華坐在車上,一邊欣賞着沿途並不美麗的風景,一邊聽身邊送自己的一個五十多歲的市政府辦公廳一個老科長給自己介紹清水鎮的情況。本來是嚴秘書送王清華的,嚴秘書臨時有事,李市長只好臨時委派老科長來了。
老科長姓胡,從縣政府辦公室起步,一步一個腳印爬到市政府辦公廳的,在市政府辦公廳幹了近十年,寫一手好字,文采也非常出色,每次市長講話都是出自他的手筆。每屆市長對他都很器重,每屆市長走的時候,都沒有提拔他。他很鬱悶,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兒了。
有一次有幸和廳長一起吃飯。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廳長了。廳長是個年輕人,四十來歲,笑了笑道:“老胡啊。你已經過了提拔年齡了,給你說也沒有什麼意義了,你就保持點純潔吧。”
這話明顯是說老胡愚。老胡能聽出來,老胡也沒法撕破臉和廳長髮火,但廳長既然調侃了自己,給自己說出原因,也應該是一種等價交換吧,廳長獲得了快樂,我獲得了真相。所以老胡拉下臉,死纏硬磨。平時老胡臉皮薄,不願意這麼做,這次卻較了一次真兒。廳長沒辦法了,就給老胡說了。
廳長說:“你爲什麼每次給市長交的材料都是手寫的呢?你不會叫打印部打印一份再交給市長嗎?”
老胡說:“我已經改好了,連錯別字都校對過了,而且我寫的也很工整,相信市長能看懂,何況市長每次見到我的手寫稿,都很高興,都要誇我。爲什麼還要打印呢?”
廳長說:“你這樣做沒錯。可市長嘴上不說,心裡彆扭啊。”
老胡問:“市長彆扭什麼?”
廳長有些不高興了道:“我都給你說到這個份上了,你是真不明白啊,還是裝糊塗。”
老胡一臉委屈:“我真不明白。”
廳長火了,大聲道:“你以爲你寫一手好字,就可以四處炫耀嗎?你以爲你寫一手好字,就可以向市長叫板嗎?你以爲你寫一手好字,就可以目空一切嗎?你以爲、你以爲、你以爲……你的字比每屆市長寫的都好嗎?”
廳長罵老胡同時,也把真相告訴了老胡。老胡明白真相後很委屈,很冤枉,很傷心,連死的心都有,如果自己這些年不給市長交手寫稿,自己或許……唉……一失足成千古恨。
從此老胡不再寫稿了,成了辦公廳裡的閒人,願意來上班就來轉轉,不願意來上班就不來,都快到退休年齡了,反正也沒人管沒人理。
李市長安排他送王清華也是覺得他沒有派系,比較安全。
老胡問:“你是誰的關係?”
王清華一愣,想不到老胡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自己雖然剛剛走馬上任,也明白這樣的話不能隨便問,這老胡看樣子也應該是老革命了,怎麼能問出這樣的話,但人家既然問了就得給個迴音。
王清華頓了幾十秒,想起臨行時李市長一再叮囑自己不能暴露和他之間的關係,但人家問也不能不說,不說顯得自己不尊重人家,隨口道:“我裘副市長的親戚。”
老胡哦了一聲,窮追不捨又問道:“和裘學敏什麼關係?”老胡也不知道是真看不起裘副市長,還是爲了炫耀自己在政府的輩分,竟然直呼裘副市長的大名。
這算什麼事,辦案?審查?雙規?這老頭也有點太不着調了,在政府混了這麼多年怎麼連這點最起碼的修養都沒有。把自己當什麼人了,紀檢委的,還是是公安局的?
王清華心中惱火,還得忍耐,或許人家用的是激將法,自己一發火正好着了人家的道,靈機一動,道:“聽說你老的字寫的非常好,什麼時候能指教指教?”臨行前嚴秘書給自己說過一些老胡的事,知道老胡現在最煩別人說他的字寫的好,因爲他吃過這方面的虧。王清華想激一下老胡,叫他不要再問東問西的。
老胡一聽寫字的事,果然立馬火冒三丈道:“字寫的好有個屁用,字寫的再好還能比市長寫的好,老子又不是書法協會的,寫那麼好的字有個吊用……”
老胡越說越激動,幾乎變成了罵人。
王清華肚中一陣竊笑,也不理他,又自顧自地欣賞沿途風景。
出了市區,行了一段路,汽車拐進了一個岔道,全是坎坎坷坷沒有硬化的土路。豐田霸道再也沒有昔日的威風,在土路上上下顛簸,幾乎把人的肺都顛出來。王清華暗罵一句:“操,這就是小日本生產的越野?”
老胡罵了一陣娘,在土路上顛簸了一陣,話又轉到了土路上,說:“你看這路,這是人走的路嗎?還是解放前修的,到現在了還沒有管。”擡頭在窗外看了一眼感嘆道:“清水鎮老百姓苦啊!”眼睛中似乎都要盈溢出淚水了。
王清華似乎覺察出點什麼,問:“胡科長是清水鎮人?”
老胡點了點頭,在眼睛上摸了一把,溼溼的,果然已經流淚了。
王清華又問:“胡科長是清水哪個村的?”
老胡道:“匣子村?”
王清華疑惑道:“匣子村?怎麼取這麼怪個名字?”
老胡道:“全村都是做棺材的,你說取個啥名?”
棺材可不就是個大匣子嗎?總不能因爲做棺材取名棺材村吧?這也太陰森恐怖了。
王清華再問:“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老胡沉默了一會,情緒稍微緩和了一些,道:“父母早年就死了,還有個哥哥,六十多了。在政府混了這麼多年,也沒混出個名堂,好些年了也沒臉回去,不知他們現在怎麼樣了?”老胡的話像是在給王清華說,也像是在自言自語,言語中充滿了對人生的悲涼。
王清華心道:“那當然了,別人在政府混上幾年,都撈個一官半職的,回來都是小汽車、小老婆,風風光光的,你混了三十多年還是個沒有實權的科長,你回來做什麼,難道是告訴鄉親們,我無能,我懦弱,我……唉?”王清華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一件事。轉臉對老胡道:“胡科長,要不咱們去你老家看看?”
胡科長眼睛突然一亮,在車裡看了一下,又愣了一下神,眼光又暗淡了下來道:“回去幹啥啊?出來時身上也沒拿多少錢。還能空手回去?還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