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半匆匆趕到警局的時候,師父已經等在門口了,劉鬱白來不及把手中的塑料袋放進辦公室,只好提着滿滿一兜子桶裝泡麪上了車。
說好今天一早就要去陸千芊病房裡聽解釋,趙慶田整整一夜沒睡,腦子裡不停進行着各種假設、推理、論證、辯駁,此時臉上掛着兩個深深的眼袋,幾乎要和法令紋重合了。
看師父眉頭緊鎖,好像在思考着什麼,劉鬱白也不敢出聲打擾,就這樣一路無話,已經站在了病房前。
“咚咚咚——”
“請進。”
握住門把手,卻沒有轉動,趙慶田稍稍側身對小夥輕輕交代:“一會兒不用錄音了。”
劉鬱白不明白師父爲什麼這麼要求,但還是壓低聲音回了一個:“好。”
陽光斜照在白色的牀單上,女孩兒背後墊了兩個枕頭,端端正正地坐着,看樣子早就在等他們了。
“還是年輕好啊,恢復的真快。”
趙慶田嚴肅了很久的臉上,突兀地堆出滿滿笑意。
陸千芊沒說話,脣角微微一勾。
站在窗邊打量了一陣兒,趙慶田關切地詢問:“你的眼睛是不是浮腫了?昨晚沒睡好嗎?”
女孩兒擡手遮在臉前:“嗯,傷口有點兒疼。”
自覺地拉出凳子坐下,劉鬱白憋笑,師父頂着國寶臉,還好意思說別人?忽然想起什麼,忍不住掃視了牀頭櫃上空着的花瓶,而目光轉向女孩兒的瞬間,感覺她閃躲了一下,隨後才淡定地看向自己,點頭致意。
“你不用勉強,如果身體有任何不適,一定要提出來,我們可以改天再問。”
趙慶田語氣少有的和善。
女孩兒也顯得特別乖巧:“嗯。”
“那、先說一說……”漫長的停頓,認真的考慮,“天然藍拖帕吧。”
最終揭曉的主題,並不是預料中的“作死原因”,劉鬱白吃了一驚,明明應該把髮夾的問題留到後面,好判斷女孩兒是不是說謊纔對啊!不敢直接向師父投去疑惑的表情,只能垂下眼簾暗自揣測他的用意。
“是我故意丟在那裡的。”陸千芊不假思索地承認,“想讓你們懷疑到方儷冰身上。”
女孩兒的態度格外坦然,彷彿故意設計陷害室友,只是不傷大雅的個人愛好而已,這讓兩人一時語塞,哭笑不得。
“當然,是我太天真了。”陸千芊輕輕低頭,表現出後悔的樣子。
劉鬱白悄悄別開臉,眸色一冷,默默諷刺到:我看,是懊惱自己太輕視我們了吧?
趙慶田並不在意這些旁枝末節,用凝重的神情盯着面前的女孩兒: “哪兒來的?”
陸千芊仰起臉,怯怯地望着趙慶田,大大的眼睛裡流竄着慌亂的情緒,如同被抓了現行的賊。
斂起尖銳的氣息,換成單純的好奇,放緩語速又問了一遍:“髮夾是哪兒來的?”
睫毛微顫,女孩兒呼出一口氣,以無關緊要的口吻:“收拾程依青遺物的時候,偷偷藏起來了。”
沒有片刻喘息,一連串問題接踵而至,試圖打亂女孩兒努力維持的安然。
“藏起來的目的是什麼?明知道是程依青的東西,卻打算故意丟在現場,誤導我們懷疑方儷冰?刑事案件怎麼可能憑藉一個連指紋都沒有的東西判定嫌疑人?你千辛萬苦把一個髮夾僞裝成作案工具,恐怕還有別的企圖吧?只有那個髮夾嗎?一年前收拾程依青遺物的時候,沒有拿走其他東西?”
陸千芊在對方咄咄逼人的質問下激動了起來,眼眶裡的水汽漸漸凝結成淚珠,隨着她不停搖頭,小溪一般從眼角滑落。
“當初只是想留作紀念,真的,沒拿其他東西,我不是……”
泣不成聲。
趙慶田沒有止步:“不是什麼?”
陸千芊用力換氣,想疏通胸口擰成一團兒的呼吸,卻突然捂住肋下,發出痛苦的嗚咽。
“怎麼了?”劉鬱白趕忙站起來,扶住她的肩膀,“扯到傷口了嗎?”
看到女孩兒的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眉心也因爲雙眼緊閉而深深凹陷,小夥不知所措地回頭,責備地瞪着師父。
趙慶田突然覺得很被動,女孩兒扭曲的臉孔也確實令人不忍:“要不要叫醫生過來看看。”
陸千芊吃力地擡起手擺了兩下,表示不用。
“那你先冷靜冷靜,我們過會兒再談。”
沒等女孩兒迴應,趙慶田起身,拍拍徒弟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兩人離開病房後,陸千芊蜷縮着的肩頸慢慢舒展開來,面無表情地擡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痕,看着手心上浸出血水的傷疤,平緩地吐出一口氣。
醫院的小花園裡,趙慶田站在垃圾桶旁,點着了一根菸。
劉鬱白知道自己沒有立場對師父的行爲進行評判,坐在長椅上不吭聲。
把菸頭狠狠按在石子裡,趙慶田踢了提徒弟的腳跟:“知道她的主治醫生怎麼說嗎?”
劉鬱白扭過臉,認真聽着。
“說一度懷疑自己的診療是不是出了問題,按照常理,她不應該昏迷那麼久。”
沒理解師父的深意,但聽出肯定有什麼端倪,劉鬱白起身往旁邊挪了一步,朝師父拍了拍空出的位置。
趙慶田坐下,苦悶的語氣:“難道真是冤枉她了?”
劉鬱白想起剛纔,病牀上的女孩兒疼到痙攣的樣子,眼底的困惑更加濃烈了。
“說實話,我沒想到她會這麼輕易承認。”
停止不着邊際的假想,小夥趕緊跟上師父的思路:“陷害方儷冰的事情?”
“不……”趙慶田對徒弟拋出一個批評的神情,“還扯什麼陷害不陷害?她肯定很清楚,那個髮夾根本夾不住方儷冰,查到她自己身上,只是早晚的事情。”
“那她何必多此一舉呢?”
“對啊,她何必多此一舉?這次纔是最可怕的地方。”
對師父的措詞感到不解:“可怕?”
“沒準兒我們已經在不知情的狀態下,好幾次扮演了幫兇的角色。”
劉鬱白被師父冷不丁冒出來的句子驚到了,一臉無辜地看着趙慶田陰沉的眼眸。
“呃、師父,那你說的,沒想到她會輕易承認的是什麼?”
“私藏程依青的遺物,”趙慶田鄭重其事地解釋,“這無異於引火燒身。”
劉鬱白似乎有些明白了,承認私藏那個髮夾,難免會讓人懷疑,董曉悠案子中移動監控攝像頭的海報、程依青手機中消失的電話卡、甚至是程依青遺體上的那件血衣,也是她一併藏下的。
“難怪你會問她有沒有拿走其他東西。”
趙慶田聽到小夥瞭然的感嘆,知道他已經想通。
“查到了嗎?她的父母是做什麼的?”
師父的思維總是轉換的極快,劉鬱白卡殼了兩秒:“哦,查到了,兩人都是她老家當地一所初中的任課老師。”
不知爲什麼,趙慶田有些意外:“老師?”
“嗯,因爲正好趕上中招考試,他們工作要忙的事情特別多,不方便請假,就給醫院打錢,請了護工。”
陡增的音量,顯示出師父不能接受的堅決程度:“女兒在重症監護室裡躺了三四天,爲人父母的竟然還有心上班?”
劉鬱白想說,可能中招考試對整個班級的同學來說都關係重大,所以無私地選擇了多數孩子吧。
可聽到師父斥責的語氣,也能理解,從陸千芊的立場來看,生死攸關的時刻,爸爸媽媽都沒有出現,確實有些失職。
“她家裡還有兄弟姐妹嗎?”
“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
趙慶田冷哼了一聲,像是生氣的樣子。
猶豫了一陣兒,小聲問出:“師父,爲什麼要讓我調查她的家庭背景?”
其實,看到陸千芊孤零零一個人躺在病房裡,牀頭櫃上連壺熱水都沒有的時候,劉鬱白也覺得不太尋常,可這些私事畢竟和案件無關,也就沒再多加關注。
趙慶田卻沉沉嘆了口氣,語重心長:“你以爲這個世界上的罪犯都是從哪裡走出來的?原生家庭烙下的印記,會跟人一輩子……”
而真正令劉鬱白感到錯愕的是,向來理性客觀、尊崇證據的師父,潛意識中竟然已經對陸千芊做出了明確的定義。
“進去吧。”趙慶田站起來跺了跺腳,“去聽聽她想傳遞給我們的信息。”
想傳遞給我們的信息?
雖說交談的目的本就是這樣,傳遞給對方的,都是自己過濾、修飾過的信息,可劉鬱白總覺得師父的話裡隱着更深的含義。
上前一步拉住趙慶田的手臂,小夥決定問清楚,以免自己關鍵時刻,不能和師父默契配合:“你覺得她不會跟我們說實話?”
“嗯。”
簡練的鼻音,沒有多餘的說明。
“那我們來這裡浪費時間,只是爲了增加干擾因素嗎?”
“也許是。”
看小夥露出焦急的表情,算是含蓄的請求,趙慶田無奈地點點頭,耐心多解釋幾句:“不論一會兒從她口中說出的原因是什麼,都無所謂,陸千芊在遊樂園的墜落事件,已經排除了他人蓄意傷害的可能,換句話說,早就可以結案了。”
不敢苟同地張開嘴,準備提出辯駁的劉鬱白,仔細想了想,又慢慢蔫了下來:“嗯,我們只負責刑事案件,並沒有權力追問別人爲什麼想死。”
“這麼簡單的道理,陸千芊會不知道嗎?”趙慶田用戲謔的語氣補充,“向來寡言的人,放棄了名正言順的緘默權,在身體那麼虛弱的情況下還願意對兩個警察做出解釋,正常嗎?”
“所以,她是藉機向我們傳遞信息。”
劉鬱白很快認同了師父的觀點。
“至於是善意提示,還是惡意誤導,又或者是一如既往的愚弄、利用,那就只有聽過之後再做判斷了。”
每一個字,都帶着隱隱的慍怒。
劉鬱白很想追問,師父怎麼會說“一如既往”,可趙慶田甩手掙開胳膊上的阻礙,大步流星地向陸千芊的病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