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故事,並無新意。
不過,許諾林的講述還是非常生動的:“你們知道嗎?有很長一段兒時間,程依青在宿舍裡就像個僕人一樣,替方儷冰、董曉悠、李木涵三個人帶飯、洗衣服,做些瑣碎的雜活,這是所有錯誤的開端。”
劉鬱白不解:“她家裡經濟條件不好,學習之餘想辦法多賺點兒錢,幫父母減輕負擔,這有什麼錯呢?”
“錯了。”許諾林堅持自己的說法,“方儷冰和李木涵夜不歸宿也是爲了多賺點兒錢,她們怎麼能看得慣程依青的方法?辛辛苦苦,一個月賺到的,還買不起她們化妝包裡的一支口紅。”
明知是反話,還是想反駁,卻苦於不知該怎麼開口,小夥一副憋屈的模樣。
“有時候我會想,李木涵對程依青的敵意,其實是源於對自己的質疑吧。”許諾林那張平時看起來比同齡人要顯得稚嫩一點兒的臉上,突然浮現了超出同齡人的沉重感,轉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大叔,請教,“討厭別人,是不是真的會比討厭自己好受一些?”
趙慶田眼角的漣漪波動了一下,反問:“誰告訴你的?”
“陸千芊。”
他想,她們之間,是早已達成了共識,比他猜想的,更早。
陸千芊需要許諾林的幫助,又不想拖着許諾林下水,真不容易,她既要爭取她的配合,向其他室友展開報復,又要在每一個環節替她抹去痕跡。
許諾林輕柔的聲音,漸漸淡出,趙慶田看着咖啡杯,回憶自己在筆記本上留下的各種符號。
沒錯,桌子對面的女孩兒,很有正義感。
陸千芊含着淚水的表情,清晰地出現在咖啡杯邊沿殘留的泡沫上——“如果有人可以逃避,那麼原本選擇承擔的人,就會動搖!”
審訊室裡的這句謊言,有真實的情緒,陸千芊是說給自己聽的,她在寬慰自己。
他突然理解了,她心甘情願、毫不動搖地承擔一切罪責,是因爲對許諾林心存愧疚。
泡沫似是受不了趙慶田的目不轉睛,在跳躍的光澤下,選擇了破滅。
趙慶田也終於回了神兒,表情變得冷冽,好在說故事的人,只沉浸在自己描述的情景裡,沒有發覺。
“是太累了吧,總擋在程依青的身前和她們三個人對峙,無休無止,你們不會明白,宿舍真的能變成修羅場,礙於情面無法宣泄的不滿,就像是對五臟六腑的小火慢燉。”女孩兒黯淡的瞳孔、喑啞的聲音,讓他們相信,她正在忍着難過,提取一段兒灰色的記憶,“好幾次,陸千芊在替程依青出頭之後,突然轉過身,歇斯底里地罵程依青太懦弱,告訴她一味忍讓是換不來息事寧人的。”
劉鬱白的語調也低沉起來:“她也是爲了她好。”
“嗯,所以程依青並沒有怪過陸千芊,只是性格怎麼能說改就改呢?”許諾林提到每個室友的名字時,語氣會有細微的差別,雖然不易捕捉,但足以辨別出兩種不同的態度。
趙慶田暗想,她對她犯罪行爲的支持,是源於本身的價值取向,還是被不動聲色地控制了?
無從得知。
可以確定的是,許諾林這個下午,和他們‘談心事,聊過往’,是爲了在法律之外,替陸千芊尋求開脫。
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呢?他一邊嘲諷,一邊卻莫名感動。
“5月20號之前的幾天,每個人的心情都很糟糕,陸千芊可能太失望了,有大概一個星期沒有和程依青說過話,不,不對,是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李木涵好像知道了我在查她,卯着勁兒,找各種機會挑事兒、試探,董曉悠本就脾氣大,玩手機的時候動不動就摔個水杯,指使程依青收拾一地的玻璃渣子……後來,程依青突然開始反抗,她說不想賺她們的錢,也不會再替她們幹活。”
趙慶田想起醫院裡遲遲不肯醒來的方儷冰,她可一直都是個存在感很強的人,爲什麼沒有在畫面裡出現?
“方儷冰呢?”投入度更高的劉鬱白,搶先問出了口。
許諾林支支吾吾:“她、她請假,沒在學校。”
閃爍其辭的樣子,當然更引起兩位聽者的好奇,趙慶田和劉鬱白追問的眼神兒,堅定地停留在許諾林的臉上。
女孩兒放棄了掙扎,給出了乾淨利落的補充:“她做了流產手術,在外面的公寓裡調養了幾天,這是後來從其他同學那裡聽來的。”
得到答案的兩位聽者,默默轉開了視線。
“如果19號那天方儷冰還沒有回來,事情可能就不會發生了,董曉悠和李木涵,雖然平時喜歡欺負程依青,但都是背地裡搞些小動作,並不會那樣明目張膽,把泡麪倒在別人牀鋪上這種事情,她們兩個是做不出來的。”
劉鬱白警察本能又被喚起:“那天下午你先在這裡和我們的同事見了面,回到宿舍的時候,程依青已經被關在陽臺上了,具體發生了什麼,你並沒有親眼見到,對嗎?”
許諾林點頭:“對,我只看到程依青的牀鋪上一攤油漬,泡麪盒子還倒扣在被子上,地上的衣服扯破了……她們的頭髮都很亂,手腕上都有長長的血道子,跨過橫在地上的垃圾桶時,我還在想,醞釀了這麼久的暴風雨,終於來了,不知爲什麼,心裡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痛快。”
劉鬱白不敢置信:“痛快?”
女孩兒坦然:“沒錯,原以爲我和程依青是一樣的性格,不想和她們計較那麼多,不想變成和她們一樣滿腦子裝着陰損的想法,我希望自己能有更多的涵養,一次次告訴自己包容纔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可開門之後,看到宿舍裡一片狼藉,明顯是剛剛有人打過架,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一直以來我內心深處有多想反擊,多想看她們頭破血流,多想讓戰場就是戰場的樣子!”
趙慶田愕然,他幾乎能夠腦補出,許諾林拿着眉刀的時候,嘴角還掛着優美而殘忍的弧度,而李木涵蒼白的臉上,漸漸血流如注。
或許真如自己的假設的那樣,陸千芊在一年的相處中,有意挑起許諾林的憤恨,是爲了給自己找個幫手,卻沒想到許諾林的憤恨蔓延得太多,最終超出了陸千芊的把控。
那麼,她替她善後,替她隱瞞,替她承擔,便是義不容辭了。
“看到陽臺的門鎖着,我又開始怕了,開始反思爲什麼就不能友好相處?我清楚的記得,拉開鎖梢的時候,心臟猛跳了兩下,真的,其實走過去的那幾步,腿都在抖,我知道程依青一定在那裡,我怕拉開門看到的會是屍體。”
劉鬱白的手指,在桌子的邊緣打磨,他沒有想到,六個大學女生住的地方,竟壓抑到讓許諾林擔心會有兇殺案發生的地步。
等背上的冷意褪去,趙慶田用沉穩而平靜的語氣提問:“程依青跳樓自殺之後,是誰統一了你們的口徑,說她是因爲失戀?”
“陸千芊。”
“方儷冰、董曉悠、李木涵三個人,當然希望真相被隱藏,可你呢?你爲什麼要替她們隱瞞?”
“因爲我覺得陸千芊說的很有道理,程依青已經死了,把那天下午發生的事情說出去,對誰都沒有好處,讓程依青的家人知道了她在學校生活的真實情況,還有臨終前受到的屈辱,只會增加他們的悲痛,而且程依青終歸是自殺的,法律也追究不了她們三個人的責任。”
趙慶田不認同,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是不會輕易接受這種藉口的,真相,或許於死者來說,於事無補,卻至少能讓施加傷害的人得到應有的譴責,而不是真的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自顧自地繼續生活。
許諾林應該明白,即使力量不足,道德依然有其自身的威懾。
向前傾了傾身子,半眯着眼睛,趙慶田作出神秘的樣子,好讓自己的話,更像是隨意的閒聊:“難道當初你就沒有懷疑過,陸千芊是有自己的打算?畢竟她和程依青是那麼好的朋友啊?”
許諾林沒有作答。
“還是……”趙慶田掂量着接下來的話,會引發女孩兒什麼樣的反應,“決定逐個報復她們,爲程依青亡靈主持公道的人,並不是只有陸千芊一個?”
鋪墊了近兩個小時,趙慶田終於表明了真實的目的。
許諾林並不意外,長嘆了一口氣,有種不可明喻,心滿意足的感覺,投出的眼神也特別誠摯:“主持公道?”
與趙慶田玩笑般的語氣不同,許諾林的求證,顯得鄭重其事。
猝不及防,被人揪住了字裡行間的漏洞,趙慶田不由得將身子向後退了退。
女孩兒似乎對他的疏忽,充滿感激,微微一笑之後,拎起一旁的揹包,起身走開了。
劉鬱白一頭霧水,睜大的眼睛追隨着許諾林離去的背影,接受了當前的狀況之後,視線慢慢轉動,向師父表達自己的訝異:“她、她連個招呼都不打,這就走了?”
趙慶田懶得回答,重重呼出的氣息,暴露了他的煩躁。
“太多事,沒人能分得清對和錯,也分不清對和錯。”終於消化了不良情緒的師父,回頭看着徒弟,“所以纔有法律。”
徒弟跟不上師父的思路,好在師父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又重複了一遍:“是啊,法律不也是爲了主持公道嗎?主持所有人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