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同班的一個女學生,這個害人不淺的謠言,連個具體的賓語都沒有,卻足以讓陸千芊被所有人孤立、攻擊、視爲怪物。
學校記錄在案的欺凌事件中,有很多名字,和陸千芊之間並無交集,她們甚至根本就不認識陸千芊。她們參與進去,和別人一起向她丟了石頭,僅僅是爲了向所有人表明自己的立場。
不管事實如何,大多數人都無法接受那些和大多數人不同的人,尤其是學生,他們還狹隘到認識不到自己的狹隘,還殘忍到認識不到自己的殘忍。
傷口被再次撕開的女孩兒,臉上並沒有浮現多餘的表情,十分淡定地承受着對面兩人的打量,然後努力扯動嘴角,迴應了一個冷笑。
“李木涵利用你高中時的遭遇,威脅了你?”
這個放在結尾的問題,相當於被一併無視了。
趙慶田理解她的難處,放棄了追問,換成一個折中的提議:“這樣吧,我來說,如果你認爲我猜測的有點兒道理,就靜靜聽着,要是認爲毫不沾邊、完全不能接受,就開口否定,行嗎?”
劉鬱白趕忙附和:“行,我覺得這樣挺好。”
此刻眼睛裡正閃着光芒、徵詢意見的小夥,從進入審訊室開始,就對嫌疑人表現出了異常的友好。
他開始可憐她,這個客觀存在的事實,只有劉鬱白自己還沒有意識到。
顯然,陸千芊接收到了對方的善意,卻不想接受那份沒用的同情。
趙慶田並不在意陸千芊是否同意自己的提議,因爲她根本沒有其他可供挑揀的選項。
“李木涵大概是找準了一個寢室裡只有你們兩個人在的時候,假裝很隨意地問了一句、呃,‘你總是護着程依青,是不是很喜歡她啊?’嗯、呃……”趙慶田停頓了一下,有點兒後悔剛剛不自覺地模仿了女生的音調,爲了緩解尷尬,趕忙恢復成原本低沉的語調,“就,類似於這樣的話,可你聽到她別有用心的玩笑話,就像驚弓之鳥,你擔心曾經的噩夢會再一次纏上你,也擔心蔓延出的流言蜚語會牽連到程依青,所以你開始故意疏遠她,你裝作嫌棄她的樣子,罵她太懦弱,總是麻煩你幫她出頭、揚言以後不會再摻和她的事情,直到19號下午,程依青獨自對抗她們三個人的欺辱。”
陸千芊靜靜聽着,不知算不算認同。
劉鬱白打破沉默:“你肯定沒想到,她們真敢做的那麼過分,更沒想到程依青會那麼決絕,對吧?”
等了很久,師徒兩人在彼此無奈的嘆氣聲中,對視了一眼。
“你們有沒有過那種感覺,靈魂離開了身體,”陸千芊突然跑題地說,“在身後,你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她懸浮在一步之外,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自己,就像現在。”
趙慶田前傾,盯着她的臉,確認她的狀態:“你不會想用精神疾病來逃脫制裁吧?”
陸千芊收起了渙散的目光,淺笑着低下了頭:“我沒有那麼天真。”
趙慶田:“也對。”
劉鬱白前傾,表示友好:“可能,總是自我懷疑、或者習慣於自我審視的人,會有這樣的感覺吧。”
陸千芊輕輕點了點頭:“從小學開始,在大多數的時間裡,我都是這樣,就算身體在地面談笑風生,靈魂也總在半空冷眼旁觀。”
趙慶田有點兒意外:“從小學開始?”
“我一直都有預感,自己的人生會是悲涼的,”女孩兒感慨了一句,“你們的猜測對了一半。”
突然被拉回主題,趙慶田和劉鬱白都愣住了。
師父先反應過來:“一半?”
徒弟慢了半拍兒:“一半?”
“何必在意那天下午的事情呢?我沒有幫她,知道這點就夠了。”陸千芊沒有解釋,而是又一次扯遠了:“你們不問問遊樂園的事情嗎?”
趙慶田眼角顫動了兩下,推了推劉鬱白手臂下的記錄本:“換一頁。”
小夥滿臉猶疑地照做了。
趙慶田:“那天去遊樂園,真的是方儷冰提出來的?”
陸千芊:“算是,不過之前我在她面前嘀咕過一句,‘天氣不錯,要是沒課就好了,可以去遊樂園盡情尖叫。’可能她自己都不記得了吧,中午吃飯的時候,她提出要實現之前沒有完成的寢室團建項目,還說下午的課,會找人替我們簽到,她是最想釋放壓力的那一個,她沒有看起來那麼強大。”
劉鬱白好心地分享了關於方儷冰的最新消息:“她醒了,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我們上午去過醫院。”
陸千芊聽到劉鬱白的話,瞳孔有一絲閃動,像是欣喜,卻又隨即輕嘆了一口氣。
趙慶田本想開口責備徒弟,但看到陸千芊這麼平靜的反應,放棄了:“爲什麼要冒着生命危險,在遊樂園裡導演那一出莫名其妙的事故?”
“之前在病房裡給你們說的話都是真的,而且,我知道園區裡有救生員,沒什麼生命危險,大一的國慶節,我曾在湖邊的飲料店裡做了七天收銀員,見識過那幾個救生員的游泳實力,我相信他們會第一時間把我送到醫院去的。”
趙慶田察覺到女孩兒的情緒好了很多,不知是不是方儷冰醒來的消息,減輕了她心理上的負擔。
“還有呢?”劉鬱白不能接受,“就算相信他們會救你,也不敢保證能正好掉進湖裡啊?萬一失手了怎麼辦?只是因爲對程依青的愧疚?沒有其他目的?你爲了替她報仇,在董曉悠洗澡的放火、劃傷李木涵的臉、也早就決定好要親手把方儷冰推下樓了吧?這還不行嗎?就真的、連自己都不能放過?”
陸千芊挑了挑眉:“我敢保證。”
劉鬱白一怔:“什麼?”
“正好掉進湖裡,”她的語氣裡竟然有着不可言明的驕傲,“這個學期,我每個週末都會去練習。”
劉鬱白微微眯了下眼睛,不肯相信一般地轉頭看向師父。
他曾模仿過她的那次滑行,這一點陸千芊無從知曉,所以她不能理解他的驚訝。
“我想得到方儷冰的信任,不然她怎麼可能跟着我去樓頂呢?她說過,這輩子都不會去那個地方。”女孩兒看着兩人身後緊閉着的房門,“只有讓她親眼看着我掉下去,她纔會認爲董曉悠的浴巾是程依青燒的,李木涵的臉是程依青劃的,還有學校論壇裡的幽靈、半夜陽臺上飄過的鬼影、電梯門打開時站在那裡帶着血跡的白色睡裙,那些她拼命想否認的東西,就再也不能逃避了。”
看來她確實想借助那次墜落事故,洗脫自己身上的嫌疑,不過,她更多的是爲了洗脫在方儷冰眼中的嫌疑。
趙慶田有種被輕視了的感覺:“她說過這輩子都不會去那個地方……你曾嘗試過想把方儷冰帶到樓頂去?”
陸千芊表現得很坦誠:“對,你們在宿舍問到程依青的那天,我決定去十號樓許諾林的宿舍把海報替換上去,可是我擔心你們查看監控的時候會發現我沒有直接去上課,所以回到八號樓的樓梯拐口,等着方儷冰一起去的教學樓,我跟她說從一本書上看到過,如果在死者去世的地方,燒一封道歉信,就會被亡靈原諒,得到安寧,讓她陪我一起去樓頂試試。”
趙慶田和劉鬱白同時想到了那天傍晚,董曉悠站在天台上的背影。
徒弟還在消化那句“我每個週末都會去練習”帶來的衝擊,師父先提出了疑問:“這樣的話,你也對董曉悠說過?”
陸千芊搖了搖頭:“不管什麼樣的消息,在女生之間的傳播速度都很快。”
劉鬱白也反應過來:“方儷冰不相信,所以你想盡辦法刺激她?”
“嗯,我想讓她體會到程依青曾經的絕望,我想讓所有人相信,這個世界有天道輪迴、有因果報應。”
本是憤慨的話,卻因爲女孩兒平和的神情和語氣,變得莫名悲傷。
“她還是心軟,對吧?”陸千芊看了看兩人的眼睛,然後把視線放回到他們身後那扇緊閉着的房門,“她還是顧及着室友之間的情誼。”
兩人不明所以,沒有開口。
“她還是不忍心要了方儷冰的命,不是嗎?”
陸千芊低下頭,像是在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