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素池上無數雙眼睛盯着他們,龐梓仍渾然忘我地跪在青棱腳邊。
“我是你師父?”青棱蹙了眉頭,“烈凰?”
“是啊,師父,莫非您老人家忘了?萬華烈凰裡的烈凰宗,後山還立着您的仙像!”龐梓抹了抹眼,感慨萬分地說着,“弟子是您四個徒弟中資質最差的,本已做好了壽終的準備,誰料一番變數,竟讓我超越了師兄師姐,提早到了天仁仙境。”
“我還有三個徒弟?”青棱瞪大了眼,詫異至極。
“是啊,掌門師兄蘇玉宸,俞熙婉師姐與雲冬海師兄,他們三人境界也已逼近返虛大圓滿,俞師姐更是已臨天劫,再過幾百年,我們師徒五人又該相聚了。”龐梓開始說起下界之事,“您還不知道吧,自您離後,烈凰宗已是萬華第一宗,宗門之上人才輩出,您的徒子徒孫已遍佈萬華。”
“……”青棱怔了一下,隨即笑出聲來,轉頭望向穆七言,“師尊,我都有徒子徒孫了,那不就是您的徒子徒孫也遍佈下界?”
“烈凰……我與你在烈凰呆了一千兩百多年,烈凰宮本就是爲師贈你之物。”穆七言淡道,雖笑着,卻忽然間喜怒難測起來。
正跪在青棱腳邊的龐梓聞言猛然擡頭,看到穆七言時忽然變了臉色。
適才他初見青棱,心情激動,並未注意她身邊的穆七言,再加上青凰川主之尊,他更不敢直視,如今湊近來看,他才認出……穆七言的容貌,與烈凰宮裡所藏的玉華宮歷任宮主畫像其中一幅,一模一樣。
而那個人,是穆瀾。
穆瀾與青棱間的舊事,他略有耳聞,知道得雖不詳盡,卻也有個大概輪廓。
可時隔數千年,不止青棱在這上界,她還與穆瀾站到了一起,二人重爲師徒,又是這天仁中至尊的身份,他怎能不驚。
“胖子,你先起來。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了,你跟在我身邊,好好與我說說。”青棱揮袖,化出一陣勁力,將龐梓托起。
“是,師父。”龐梓收斂了心頭驚駭,最初的驚喜過去,他背上冷汗頓生,本以爲自己找到了大靠山,可他忽然間發現自己似乎陷入了雲譎波詭的境地。
就連青棱,都不是他所熟悉的青棱了。
……
太素池的這場雙修禮,來者甚多,其中也有不少邊族,都派了族中修士前來送賀禮。
龐梓便是其中之一。
“四人之間,以俞師姐資質最好,在師父您走後一千年裡便到達返虛圓滿,八百年前,師姐臨天劫,我爲她護法,不知怎地一道天雷竟降在我身上,我失去知覺,以爲自己被打得魂飛魄散,誰料醒來後竟在天仁的百荒族裡。”
龐梓坐在青棱下首,一邊講述着自己的遭遇,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她。
青棱閉着眼坐在太素殿正中的位置,整個殿上只有她與龐梓二人,穆七言受太素之邀去他處會友論道,青棱嫌悶留了下來。
“百荒族人說我是百荒獸神之體,因而尊我爲神,此次來太素池,我是隨百荒族長同來送賀禮。可弟子境界低微,到了天仁這麼久,也才勉強將境界提升到返虛後期,未曾到達上界實力,實在不敢妄自稱神。”
青棱仍是閉着眸,一動不動地坐着。
百荒?百荒乃是天仁邊族裡最古老的氏族之一,尊獸爲神,所謂百荒神乃是百獸合/體之神。這些年,百荒隱於天仁西南邊陲的荒野之地,甚少踏足中原腹地,更是少與異修打交道,早已被天仁衆修所忘。
“師父,弟子句句實言,如果……您不相信,可請百荒族長進來一問便知。”
龐梓覺得自己的經歷太過荒謬,見青棱不語,一改先前溫和,擔心她不相信自己。
“百荒?天仁所有邊族中,百荒族是最排斥異修的邊族,與五川可謂死敵。你讓他來和青凰川的人說話?你在挑事嗎?”
青棱忽然睜開眼眸,眼中一片沉斂,脣邊雖有些笑意,卻全無初逢時的親切溫和。
龐梓一愕,隨即回神。
“師父,弟子不敢!弟子真是您的徒弟!”
青棱不說話,只盯着他看。
龐梓臉上滾下一顆汗珠。
一聲鳳鳴忽響起,平靜了百年的琉雀振翅而飛,離了青棱肩頭,飛停到了龐梓肩上,從他耳垂銜起一物後再度飛回,將那物擲到青棱掌中。
青棱垂目望去,掌中一枚細小耳璫,正是當日她親賜龐梓之物。
其中法陣已啓,靈氣已喪,但仍殘留了一絲她的氣息。
“你過來。”她摩娑着手中耳璫,朝他招手。
龐梓乖乖上前,才走到她座下,便被一道本源生氣纏住,青棱已伸手,牢牢扣住他的手掌。
本源生氣順着他手上經脈往上涌去,匯入他體內。
不多時,龐梓身體已起了異變,滿頭黑髮盡皆變作赤金色,臉龐扭曲猙獰,現出一絲獸形。
“獸化?”青棱蹙了眉,收回力量。
只聽說獸修作人形,可從未聽過人修爲獸身,他這情況當真有趣。
龐梓捂着胸口喘息着,身形漸漸化回人形。
“師父?”
“你不打算回百荒族嗎?”青棱揮揮手,阻止了他的下文。
“不回不回。”龐梓急忙搖頭,已褪成黑金色的頭髮在腦後如獅鬃般豎起。
百荒族在蠻荒之地,族中修行之法十分辛苦,環境惡劣、靈源稀少,他可不想呆在那裡。
“你暫時先跟在我身邊。”青棱說着在他身上加了一道自己的魂識之印。
穆七言既然對他動了殺心,足證此人對她而言有些用處。
她正想着,魂識中忽然傳出妄聽的聲音。
“青棱,穆七言在你身邊的天技被收回了。”
青棱眼眸一凜,揮手召出一道勁風,將龐梓送出了殿外。
“你在殿外等我。”
龐梓正高興自己被她留下,忽然又被送離她身邊,正滿心詫異,殿門“砰”一聲闔上,殿裡透出青光,將全殿籠住,竟像隔絕了靈息般,這太素殿被包得密不透風。
……
“墨雲空,我時間不多,你這琉雀身上應該藏有我的一縷殘識,我現在要見這縷殘識。”青棱森冷聲音響起。
她也已察覺,穆七言布在自己身邊的天技氣息忽然消失,雖然不知出了何事,但這是她的機會。琉雀身上屬於她的殘識,她早有感覺,只是礙於穆七言的天技,因此才遲遲不敢召出。
“怎麼?你不是要與穆七言雙修?”墨雲空的聲音響起,帶着幾分嘲弄。
“我不想和你作口舌之爭。”青棱等了百年纔等到這一個機會,當下不再多說,朝琉雀灌入一絲靈芒。
琉雀爲機械物,其間變化複雜,青棱不記得自己何時見過,卻對它的身體異常熟悉,不過眨眼功夫便已找到其中機關,將自己魂識聚入。
琉雀之眼瞬間黯淡而化,彷彿由靈物化成死物,墨雲空的元神暫時退去,一道虛影浮現半空。
這虛影模樣與她一般無二,卻面色慘然,一身血痕,長髮散亂,顯然是某個時間她所處的真實境況。
“這是……”虛影迷茫地看着四周一切,宛如大夢初醒般。
“這是太素池,你是我的殘識,當日我將你剝離本體,所爲何事?”青棱看着虛無的自己,已可感受到她身上傳出的痛苦悲哀與強烈恨意。
“是……我是你的殘識!你終於將我喚醒。”虛影亦感受到來自青棱魂識的召喚,眼神一震,不再是迷茫模樣,“青棱,你當時留下我,只是爲了給你自己留一句話——我的記憶是被穆七言親手封印,他的話,絕不可信!”
當時的青棱,早已料想失去記憶之後,會爲穆七言所用,拼死留下這道殘識,正是爲了提醒她自己穆七言並不可信。
對於失憶的她來說,誰的話都不足爲信,只有她自己的話纔可信。
“她是你的師父,也是殺你之人……恨,我恨他!”殘識被召出之後,無法存在太長時間,轉眼已開始渙散。
“穆七言不可信,那誰可信?”青棱再問。
“裴……不……回……”殘識呢喃着,虛影晃了又晃,很快淡去。
琉雀的眼眸漸漸恢復靈動,墨雲空迴歸,青棱的殘識徹底消失。
“墨雲空,我要怎樣才能聯繫上裴不回?”青棱抓起琉雀,眼中一片寒霜。
墨雲空在這眼神之下,元神如被冰雪覆蓋。
“你身上……”她惑道。
“區區神殺咒,能奈我何?”青棱控制着自己的心緒,因爲“裴不回”三個字而帶來的殺意催眠逐漸被壓下,她意識仍舊清明。
“我身上有裴不回所制的傳影陣,他說以你的靈芒與資質,足以領悟開啓之法。”墨雲空按下那股涼意,回答她。
“青棱,穆七言的天技,回來了……”妄聽忽然提醒道。
青棱一捏琉雀,心緒驟轉。
不過幾個瞬息時間,她已然收起先前肅殺的模樣,換上淡漠之態。
只是還沒等她撤去這殿上禁制,她施放在龐梓身上那道魂印,忽然傳來一陣顫意。
這殿外,異/變驟起。
有人想殺龐梓,那殺氣毫無遮掩。
青棱收手將殿上禁制全部收回,殿門隨之無聲打開。
碧青人影掠過,她飛縱而出,也不管是誰要殺龐梓,擡手便是一隻烈凰揮出。
硃紅烈凰嘶鳴一聲,朝着來人疾速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