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空間中,青棱立在裴不回的虛影之前,許久未開口,如同化作石像般。
裴不回亦不言語,靜待她的回覆。
以天仁之大,這天地之廣,恐怕也只有青棱會相信他這番話不是隨口編造而認真考慮。畢竟以死亡來對抗天技,這本身就不合理,再加上還要用隕星石所熔的漿水替她重鑄身軀……
這世上有哪個人會願意自己成爲一個怪物?
縱然是無時無刻都在作天爭地斗的修士,恐怕潛意識裡也不會願意吧。
但她真的在思考,思考他這個方法的可行性。
“我現在被困青凰川上,你要如何替我重塑真身?”
半晌,她纔開口問他。
裴不回微微一笑,並無意外她的問題,而她會問出這個問題,就證明她認同了他的方法。
“那就要看你了。在你死之前,一定要讓我的隕星沙附到你的身上,我才能將你元神召回。”他略思忖了一番回答她,“另外,以隕星熔漿重鑄真身,我沒試過,一切只是紙上談兵的理論基礎,我不能保證一定能成功,甚至成功的機會很渺茫,你可能從此以後變成沒有歸依的遊魂,你可要想清楚了。”
青棱沒說話,心念卻不斷轉動着
。
“不過,我能保證,若是隕星熔漿重鑄真身成功,這具新的軀體將比世上任何一樣東西都堅固,就算天塌地陷,這身軀也不會受損,天地之上,無人能再殺你,即便境界再高,也不可能。”
換言之,穆七言再也無法殺她。
好誘人的結果。
青棱心頭微動,眼中終於有些亮色。
“可若是我作了決定,穆七言不是能先我一步看到未來,這一來他就能搶佔先機,不會給我這個機會。”
他的天技是橫在她面前的最大問題。
“所以,你要讓他殺了你!”裴不回的影像晃了晃,有些模糊起來,傳影陣的力量即將到盡頭,他的景象馬上要消失,兩人間的對話馬上要中斷。
青棱卻心頭一震,不需要他的解釋,她便已領悟。
這個方法,賭的是穆七言會不會按她的計劃殺她。
他只給了她兩個選擇,要麼老實留下,不再作他想;要麼就是被他殺了。
那麼,如果他所看到的未來,關於她的結局是她被他殺了,便也在他的意料之內,他便不會有懷疑。
至於她死了以後……早已不在輪迴之中,他的先知之眼無法窺探到,她便能徹底脫離他的束縛。
裴不回看到她漸漸揚起的笑,便明白,她聽懂他的意思了,和她說話真是輕鬆,一點就通。
“傳影陣每十年才能蓄滿能量,使用一次,下次你能給我答案嗎?”
七色砂場之上,裴不回看着傳影陣上同樣淡去的人影,這人影晃動着像要被風吹散。
匆匆一見,又是十年之別,下次見她,不知又會是怎樣面目。
正想着,眼前的人影忽然傳出一聲沉語。
“不用十年後,我現在就給你答案。”她的形容已完全模糊,只剩下聲音沒有改變。
“什麼答案?”他問道。
“百年之後,我和穆七言的雙修結禮,就是機會。”
他驀然睜眼,她竟想要利用自己與穆七言的雙修結禮!
砂場之上一陣風吹過,七色砂石瀰漫成霧,眼前的人影徹底消失,短暫的交談中斷,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法陣圖。
裴不回握了拳,脣邊的笑帶了絲興奮。
百年之內,研究出隕星熔漿塑體的辦法,真是太具挑戰了,他喜歡!
與他同樣興奮的,還有青凰川上天霄境中的青棱。
傳影陣已經收起,琉雀再現,飛停在她的肩頭之上,一雙墨豆似的眼睛眨着,不知在想什麼。
青棱沉默地思忖了片刻,忽然揚脣笑出聲來。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六千年道行換我孤注一擲,哈哈哈……”她眼中驟然爆發出一道精芒,心頭血液已沸,手指不自覺地動着,像在彈奏,也像在戰鬥。
壓抑了一千年的戰意被激起。
以穆七言爲敵,就算是死,她也不枉來這天仁一趟
。
“砰,砰!”前方密不透風的藤牢傳來一陣敲擊的聲音。
青棱收了笑,手一揚,藤牢的青蔓如靈蛇四遊般退去,龐梓從半空中落下來,滿面通紅地喘着。
他不知出了何事,只能驚疑地望着她。
“師父……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只是我想通了而已。”她冷靜下來,似笑非笑開口。
“想通什麼?”龐梓以衣袖拭了額上汗珠,問道。
“和穆七言雙修!”她眯了眼看他,眼縫裡的光芒似劍芒細微,“一百年後,我就與他結禮雙修。”
“……”龐梓愕然。
剛纔他還聽她與對方說要對付穆七言,轉眼之間她就改變了心意?
“可是師父,你和……你和唐……”龐梓欲言又止,在看到青棱眼神的瞬間閉了嘴。
她的眼眸裡,有絲陌生的瘋意,像烈凰宮裡關於她的傳說畫冊最後一頁。
紅眼的青棱。
青棱對他的話並不在乎,此時她不能費心去想自己的過去與記憶,任何會影響她心境的東西她都不想知道,她要保證自己心緒的穩定,才能讓自己的決定不出現一絲變更,這樣穆七言所看到的未來,纔會按照她的計劃走下去。
除了裴不回之外,這件事不能讓第三者知道,比如眼前這龐梓。
因爲穆七言也可能通過她身邊的人來窺視與她有關的未來,她必須把所有的意外降到最低。
她只需要呆在這裡,閉關靜思。
穆七言答應給她兩百年,便不會管這兩百年之間她的心思如何變化,他所看到的未來有多少變數,他都不會來找她。
青棱知道,這個人看似清冷,實則是個極度自負的男人,他相信自己把握得了她的命運,並操縱得了她的命運,這兩百年時間,他不在乎。
百年時間轉眼就過。
穆七言如期而至。
天霄境的入口處涌入一陣磅礴威壓,金墨長袍的他緩步而行。
“青棱,你可想好了?”
他雖問着,卻似乎已經知道了答案。
墨蓮之上的青棱,和兩百年前一模一樣,白綾裹身,胸口暗色血漬如花,聽得聲響,她睜眼。
“師尊,青棱允你雙修。”
“你決定了?不後悔?”他臉上沒有喜色,看着她的眼裡,忽然露出悲傷憫。
她知道,他看到了最終的結局。
她給自己畫下的未來。
“不後悔。”
“好,一個月後,你我結禮。”穆七言開口。
青棱頜首。
她賭,他會等到最後一刻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