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鼎之所以設立在兩界山附近,是因爲九州中有許多久觀天象的學術大家認爲,在靈氣與魔氣的交匯之處,空間結構會相對不穩定。在這裡劍開天門,尋找到仙界通道的機率理論上會提升不少。因爲越是這種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息交匯的地方,越是容易產生某種斷層。而在這些肉眼和神念無法清晰探知的空間斷層中,可能就隱匿有至關重要的東西。
燭九陰載着常曦和雲嵐越過荒涼的羣山,在一處遠離第一道防線幾千裡外的山脈深處中找到了事先約定好的地點,
當今墨家鉅子的領頭人物墨子和公輸世家的族長公輸子已經在這裡恭候多時了。兩位九州機關熔鑄界的泰斗看到常曦如約而至,嘴角都露出微笑點了點頭。
燭九陰扇動巨大的骨翼在羣山環抱中鼓動出陣陣狂風,常曦和雲嵐一躍而下向衆人走去。身上還是喜慶紅裝的雲嵐一時間成爲全場的焦點,但云嵐的目光卻在人羣中來回幾遍的尋找,卻沒有發現本應在此的兩位弟妹的身影。
雲嵐眉頭緊皺的問道:“小師弟,這麼大的事,你竟然沒事先和兩位弟妹通過氣嗎?”
常曦腳步不停,沒回頭的說道:“親人在側,關心則亂,她們如果在場,到時候指不定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來。”
常曦來到九龍鼎下,他仰頭仔細端倪起這尊龐然大物。
九龍鼎高三十七丈八尺五餘,形似一尊大鼎,外層是由九條龍首環伺包圍,懸浮半空。這九條栩栩如生的龍首借鑑與九州當時的渾天地動儀。渾天地動儀用於測量九州地震方位,設計有八隻龍首,而九龍鼎則是在八龍之上再加一首。
九數爲極,也代表着人間此舉乃是逆天而行。
九龍鼎通體由極品黑曜石與秘銀和黑金層層澆築而成,之所以是層層澆築而不是整體澆築,是因爲在常曦的神念中,他發現九龍鼎並未是一次成型,而是通過一種非宗師級別而不能理解的高深“貼鑄法”。這種貼鑄法是將鑄鼎材料熔鍊成薄如蟬翼的厚度形狀,在金湯尚未冷卻凝固的時候,一旁的陣師要在這張薄紙上刻下陣法紋路,刻完一張緊接着就要刻下一張。如此反覆,一層疊一層,使得九龍鼎裡裡外外都密佈着玄妙的陣法,數量絕不下幾十萬道之下。
這種匠師與陣師協同鑄造的手法常曦聞所未聞,要知道無論是匠師提煉金屬發生失誤,還是陣師在薄如蟬翼的金湯薄紙上鐫刻陣法,只要稍有疏忽,九龍鼎就會前功盡棄。
常曦喉嚨一陣發乾,這尊集人間鑄造工藝和陣法技藝大成的九龍鼎在能夠鑄造出來,本身就已經是了不得的奇蹟!
常曦徑直走到九龍鼎前的一處空地上坐下,橫劍在膝,身上原本平靜的氣機頃刻間沸騰如火上油鍋,以至於他身邊的空間都開始出現許多肉眼不可查的細小裂縫。
墨子和公輸子見到了這一幕,哪還不知道常曦已經開始做好了突破至神遊境的準備,連忙讓周圍數以百計的匠師和陣師們開始着手啓動九龍鼎!
只見幾名德高望重的匠師和陣師身形飄起,將雙手摁在九龍鼎的四足支柱上,頓時沉寂的九龍鼎如同活物一般甦醒過來,環伺周圍九條栩栩如生的龍首不再只是死物,而是竟就如同真龍般騰雲駕霧起來。九龍鼎裡裡外外數以幾十萬計的陣法紋路被全部激活,一條條或晶瑩或華麗的線條亮起,最終遍及整個巨大的鼎身,由整整兩千顆極品晶石作爲中樞能源的九龍鼎在這一刻綻放出只屬於它的絢爛光芒。
幾位負責啓動九龍鼎的匠師和陣師紛紛開始彙報情況。
“極品晶石中樞的能源結構一切穩定,全力運轉中!”
“靈力波動頻率無異常,尚未達到峰值!”
“九龍鼎所有層段陣法已亮起,靈力輸出維持在最高!”
“所有陣法開始超負荷運轉!”
“常公子,九龍鼎已經啓動完畢,可以開始!”墨子和公輸子兩人臉上一陣血氣翻涌,向着背對他們的常曦喊道。
決定人族命運的齒輪,已經由他們扳動了第一步!
如果換做其他人,光是突破大境界之前的靜修和調息,短則幾日多則半月。但常曦的情況和別人卻有着本質上的區別,他的修爲境界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飽和程度,沒有辦法再容納一點點的靈氣。只要他願意,他體內的靈氣可以隨時讓他開始突破境界。
常曦此刻心中從無有過的寧靜致遠,彷彿整個世界的喧囂都離他而去,他的視野中,就只剩下一柄佇立天地間的劍。
他渾身躁動的霸道氣機一漲再漲,典籍有說修士的氣機練至高深處可形如匹練,但許多人從未有幸見過這等神奇的一幕,但現在他們可以大開眼界了。
常曦身上的氣機已經雄渾到了能影響方圓千里的地步,氣機在衆人的眼皮底下自行凝聚成匹練,繼而真正切切的在常曦腳下凝聚成百丈高樓。一直微闔雙目的常曦悄然起身,橫臥膝上的月虹劍環伺在側,隨常曦一步步走上通天高樓,身邊劍氣昇平如濤濤黃河水卷掛當空,此情此景如夢似幻。
隨着常曦一步步走上天空,腳底下數百雙眼睛都在死死盯着常曦,眼皮都捨不得眨,生怕錯過這難得一見的奇觀。
一直閉目前行的常曦忽然在千丈高空停下了腳步。
雲嵐瞳孔微縮,不只是雲嵐如此,包括墨子和公輸子在內的所有匠師和陣師都不可思議瞪大了雙眼。
因爲他們驚恐的發現,距離常曦頭頂不遠處的雲端不知爲何,頃刻間變成了漆黑如墨的顏色,而且還從雲端的中心產生出一個直徑之長難以想象的漩渦,漩渦之中雷鳴電閃。
衆人面面相覷,交換的眼神中充滿了惶恐。因爲無論是哪門哪派的典籍記載中,對於當年上五宗中幾位神遊境大能突破境界時的描述,無一例外的是色如彩虹的雷劫。
例如萬仙門的皇甫幽妍、天墉城的陵陽真人和大荒殿殿柱餘撤就是五色雷劫,而青雲山的掌教清瀾和崑崙宗主冉不韙則是七色雷劫。可見雷劫顏色的多少,是由渡劫者的根骨天賦以及自身實力決定的。
但眼下這位對於整個九州都有着莫大功勞的常曦,爲何他的雷劫顏色卻是這般讓人心悸的漆黑?
而就在此時,九龍鼎卻橫生異變,只見鼎口上的九隻龍首忽然齊齊朝向常曦頭頂上漩渦的中心,都在發出震耳欲聾的嘶鳴。墨子與公輸子微微一怔後,欣喜若狂!
沒想到常公子竟然一出手就引動出天地異象,而且還真就輕而易舉的找到了仙界通道的位置,人間大幸啊!
但此刻雲嵐的目光中渾然沒有半點高興的意思,他緊攥的拳縫中中滴出鮮血,比他身上的新郎袍還要猩紅。
因爲他本能的察覺到那輻射數千裡之廣的黑色漩渦中,有着能讓他都感到渾身戰慄的東西。
雷霆龍蛇遊走的漆黑漩渦中,忽然有幾道山峰粗細的雷柱轟然落下,當空交織成一方雷池傾覆。常曦好似大夢初醒般睜開雙眼,五指輕握月虹,好似仙人執筆般向着傾覆下來的呼嘯雷池四溢潑灑筆墨,竟直接將雷池斬碎成虛無。
底下一羣人看的目瞪口呆,這位青雲後山中年紀最輕的劍仙這麼厲害嗎?那可是象徵神遊境天劫的雷霆啊!
常曦身形偉岸如山屹立不動,他可不認爲突破神遊境的天劫就只有這點水平而已。這幾道雷霆化作的雷池,的確可以對尋常煉虛境後期的修士產生致命威脅。但對於不能以常理判斷的他來說,只能算得上是道寥寥無味的開胃菜罷了。
但就在下一秒,常曦驀然從漩渦的中心感受到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冰寒。這種透體冰寒,比起黃泉界極北之地的無盡風雪還要嚴酷數倍不止!常曦身上只幾個呼吸的功夫就被厚厚的冰霜覆蓋,他拼命的催動體內的本源精血,旺盛如火的至尊本源在四肢百骸間瘋狂運轉,這纔將趁機滲入體內經脈的冰寒之息祛除大半。
但哪怕如此,常曦依舊是凍的險些拿不穩手中劍。
常曦哆嗦着發青發紫的嘴皮看向漩渦深處,他不明白,以他的至尊龍皇體都險些扛不住的極寒,如果是落在其他修士身上,怕是眨眼的功夫就要斷絕生機。天劫雖是劫,但也不應該如此狠戾無情,這根本已經是不給活路了。
“怎麼會是他?仙界不是已經淪爲廢土了嗎?”
月虹劍靈不知道爲什麼忽然情緒激動起來,更是就此顯現出了他的童子身軀,小臉通紅,他對着漩渦的深處咆哮道:“爲何值守這處仙界通道的會是你?!”
常曦聞言不明所以,定睛看去漩渦,渾身頓時一僵。
從漆黑的漩渦深處,竟直接走出一名身形如山的仙人!
這名掌手間幾乎就能將常曦凍殺於此的仙人第一次以這種形態降臨人間,似乎是有些不習慣這裡殘缺不全的天地法則,但這名仙人的面部表情非常僵硬,似乎靈智受損。
然而地面上的那些陣師匠師可顧不得這些,在仙人剛剛走出的漩渦的時候,他們就立刻虔誠的五體投地,禱告上蒼。
千丈的高空之上,月虹劍靈卻是滿臉如喪考妣的神情,他對着常曦一字一句的凝重道:“他是仙界北域履寒淵修煉數萬年得道的仙靈,又名爲玉魄神將,掌管仙界北域風雪。仙界本土爆發戰爭時,他是最早一批抗擊魔族的神將,但因爲魔族來勢洶洶,北域很快失守,他也下落不明。”
月虹劍靈咬牙切齒道:“他本該隕落了纔是,我根本不知道他爲何會待在仙界通道這裡。看他現在靈智受損,或許是當年他僥倖在魔族手下逃得性命的代價吧。”
常曦嘶聲道:“但現在好像是他掌管天劫,他很強嗎?”
月虹劍靈面色陰沉如水。
玉魄神將身形如同一座由蔚藍水晶堆砌成的高山,只一眼就讓人望而生畏。玉魄神將的雙眸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的色彩,唯有如同風雪般的冷漠。他向前一步,看向渺小如螻蟻的常曦道:“修行有三難,一曰結緣,二曰問道,三曰求仙。爾等,都進行到哪一步了?”
常曦並不明白玉魄神將話中的真意,沒有輕易出聲。
“唔,不回答,也算是一種回答吧。”玉魄神將的神情似乎變得愈發冷漠,一直遙遙點在常曦眉心,他當時就橫生出一種全身都被看透的詭異錯覺。
下一刻,一卷沾染着冰寒氣息的卷軸憑空出現在他的手中,玉魄神將緩緩打開卷軸,誰也不知道那捲軸上究竟寫了什麼東西。但常曦知道的是,當這名仙界中人再度合上卷軸的時候,看向他的眼神已經冷漠到了某種極致。
“無功無德之人,安敢妄想成仙?!”
玉魄神將的聲音響徹天地,在常曦耳邊如雷鳴般炸響,也在大師兄雲嵐的耳邊刺耳的迴響。雲嵐的拳縫中鮮血流淌如注,他生平第一次無力的跪倒在地,他嚎啕大哭。
酆都大帝和地藏王菩薩的忠告好似還在耳旁。
他心中被無盡的悔恨充斥,是他害了小師弟!
偏偏這是小師弟的天劫,他還無法出手相助!
在玉魄神將的天威之下,常曦面色蒼白如紙,他想起莫邪老祖未說完的忠告。但事情還沒有結束,因爲他很快聽到更讓他絕望的聲音。
“下界螻蟻,無功無德,身負雙魂,罪大惡極!”
玉魄神將氣勢驟變,伸出巨大的手掌傾覆而下,掌心中無數玄奧的紋理密密麻麻如星辰般亮起,讓常曦周圍的空間頓時被死死禁錮猶如鋼鐵,根本無法脫逃!
常曦雙目猩紅如血,事情來得突然,他不知道一人生有兩魂究竟犯了什麼大忌會招來神將出手,但他絕不會選擇束手待斃,哪怕是仙人要殺我,我也要奮起反擊!
常曦眼眸中一隻眼眸威嚴金黃,一隻眼眸銀十字星,體內黑白蓮臺瘋狂運轉,陰陽生死劍氣如洪水開閘般洶涌宣泄出來。月虹劍在看到玉魄神將竟要殺自己的主人,也嘶吼着將自己全部威能釋放出來,竟然真動搖了禁錮的空間分毫。
常曦無比艱難的向一旁躲去,但依舊逃脫不過這一掌。
“我這一掌,無仙骨不可硬接。”玉魄神將面無表情說道,如山嶽鎮壓的一掌結結實實的落在了常曦身上。
“嗯?”
然而玉魄神將自將領人間後首次露出疑惑的表情,因爲他能感覺到,這足以覆滅人間任何修士的一掌,並未建功。
五指山的鎮壓下,常曦已然呈現出半龍化的模樣,只是此刻的他卻是從未有過的狼狽。渾身長出的龍鱗早已經不堪重負的片片碎裂,擡起的兩隻臂膀交叉擋在身前,號稱無物不催的至尊龍骨也已經斷裂成好幾截,有一截斷掉的金色臂骨甚至刺破了肌肉和皮膚,直接暴露在空氣中。
“唔,竟是至尊龍骨,真是意外。”玉魄神將嘴上說着意外,但實則臉上依舊是化不開的冷漠。只見他五指緊握,將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常曦拿到了自己眼前。
常曦另一隻眼眸中的金黃色褪去,兩隻眼眸中都升起了閃爍的銀十字星,常曦的第二元神接管了傷痕累累的身體,他艱難的吐出一口金色的血道:“你想要趕盡殺絕?”
玉魄神將面無表情,一指就彈飛暴起的月虹劍,冷漠道:“爾等不是名冊上的人。且雙魂之人自古就永不得飛昇成仙,妄想以一人之軀使得雙魂同時飛昇,爲天道之所不容!”
“常曦”呵呵慘笑着,嘴角的金色血液流淌,好不悽慘,但他在此刻冷靜下來,他平靜道:“是不是兩魂只能存一?”
玉魄神將還是那副死人臉,“不錯。”
“常曦”咧開嘴角,他笑了起來。如果對手不是強的那麼過分,或許他們還可以放手一搏,就算拼了這輩子都不能再成仙,也要咬下對手身上兩塊肉。
但這一次,不可能了。或許以後可以,但至少不是現在。
“常曦”笑了笑,有解脫,有不捨,有懷念,有嘆息。
隨着他隨風而逝的話音落下,玉魄神將點了點頭,一指點在常曦眉心,隨後就將常曦殘破的身軀丟下千丈高空。
耳邊狂風呼嘯,從昏迷中醒來的常曦睜開眼眸,眼眸中是一片黯淡的金黃,不復原來璀璨的銀十字星。
他不知爲何,毫無徵兆的就淚灑長空。
他感覺到有什麼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永遠離開自己了。
重新沒入漩渦深處的玉魄神將回頭,看着那道墜回大地的落魄身影,面色還是那般古井無波,嘴脣卻有緩緩開闔。
“捱不過風雪,談何昇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