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失仙骨

何事生情誼, 何人訴愛意,何謂蒹葭曲,何以別離去。

紅葉依稀可記, 初識沐昭, 她並不信風塵女子會得一個愛字。曲子裡唱的轟轟烈烈海誓山盟終不過是人們期翼, 一旦脫離夢境轉到現實, 有幾人肯傾家蕩產博紅顏一笑, 又有幾人願背棄一切天涯海角。

她,不信。

容顏改,朱華老, 舊人淚垂新人笑。從良的姐姐們告訴她的無非都是這些,或心存盼望他會回頭看一眼, 或只憶舊事暖心懷, 再抑或有活的清醒一些, 黯然知足。

嘆風塵,道風塵, 大風起兮塵滿面,世人不識舊時顏。

多少少年怒馬鮮衣千金一擲來聽她唱一曲陽春白雪,爭相替她贖身的自也不在少數,可怎樣她都不敢信。其中也包括沐昭。

生在富貴之家,長在寵愛之下, 商家九公子的愛, 她自認定是承受不起。可這個毫無心機的少年, 不想竟是與他人不同的。

他說:“紅葉, 我不知後事如何, 但仍許你一諾,若他日能在一起, 必日日爲你煎上一枚荷包蛋,因我最拿手的一樣只願在你眼前呈現。”

少年笑語宴宴,眼中光芒堅定不已,一句承諾說得簡單,卻似一陣柔風吹散心底固守的堡壘,比昔日聽慣的信誓旦旦竟要順耳的多。若是愛上,便在這時。

她是這樣的女子,不敢輕易認定,一旦認定就會至死不變。

清荷勸過,說不妨略作試探,她卻覺沒有必要。信了就是信了。

而如今,沐昭已死,縱有萬般可能都做虛談,紅葉只慶幸自己從未懷疑,若註定他二人生不逢緣,便是同死,自也無妨。

一壺胭脂酒,一口飲其愁,一淡兩頰紅,一世不離憂。褪下胭脂,她也只是紅葉,生死兩隔,紅葉的心又怎麼會變。

“看來你是想明白。”飲了幾口酒,七尹蒼白的臉色浮上些許潮紅,宛如桃花。

“溯根求源,溯的原是我自己一顆心,”紅葉輕笑,側過頭問:“七尹,多謝,若你知真相,爲免遺憾不妨還是告訴我吧。”

七尹稍稍一頓,放下杯盞,思忖了片刻:“你可願爲我多留片刻,難得遇上舉樽共飲之人,子時你便會知曉一切。”

“還要再行溯源法?”望着他不甚精神的臉龐微微有些遲疑,又轉頭看向身旁空着的位置,道:“堯兒也不在……”明明是一路回來,到酒廬卻不見了人影。

“不妨,她氣我執着,不在也好,不至於被牽扯。”

紅葉望着他與以往並無不同的淡淡笑容,不禁蹙眉問:“七尹,就當是我多管閒事,雖不知你做的什麼決定,但你等了這麼久,真不後悔?”

“紅葉,你高估我了,”七尹酒喝得很快,幾乎一口一杯,卻不失骨子裡的優雅,狂狷而未帶絲毫戾氣,一貫清明的眼眸蒙上一層薄霧,似有幾分醉意:“我並不悔,只是怕,我猜你是懂的。”

酒到脣邊停了片刻,才灌入喉中,這個時候的七尹與幾日前的她是一樣。不怕知道答案,只怕最後的找到答案與想象差太多,不怕隔了這麼久商陸完全記不得他,卻怕她明明記得仍舊不願回頭。

聰明透徹如七尹,也還是爲一個情字顛來覆去。

“呵,莫擔心,反正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死,到時還能與你做個伴,況且,我信她不會變。”不清不淺道出紅葉心底一直盤旋的想法,若無死的決心,紅葉也不會這般急切查證,誰都敢頂撞。

“七尹心善,上天亦憐。”不知爲何,見他這般總覺心生哀慼。置身霧中,誰都看得透,偏看不透自己,七尹的信,又到底值不值得?

“這便是人了,即便自己毫無退路,也希望別人能走的很好,你可知其實商沐昭,他也這麼想。”

一語醍醐,七尹簡簡單單一句話讓紅葉猛然一驚,久久未能回神,她以自己意志去做了所有事情,但這些沐昭真的想看見嗎?

長久的沉默,兩人誰也未再開口,七尹似乎醉了,撐額小憩,紅葉微微一嘆,獨自喝着壺中酒,仍驅不走七尹一言帶來的滿心緒亂。

也不知隔了多久,子時起更,酒廬外忽然傳來篤篤敲門聲,紅葉愣,正踟躕時七尹已然起身,回頭示意無礙,一笑道:“不必驚慌,在屋內等我,夜深妖物也多。”

依言應下,紅葉起身將桌几簡單收拾,等了片刻並不見有人進來,心下有些驚慌,不禁側耳仔細聽了會,門外卻無任何聲響,急忙要出去時酒架上忽然傳來砰然一聲,竟是幾隻酒壺自行裂開,清冽的香味頓時瀰漫開來,寂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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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分,空闊的街巷傳來一陣細微的碎步聲,壓着風帽的白衣女子拐個彎,轉進一間道觀便匆匆問:“怎樣?安公子怎樣?”邊說着邊朝火炕旁的軟榻走去,急急解下厚重的風衣,正是商家表小姐。

“氣息很弱,怕是……油盡燈枯……”牀頭的丫鬟見是她先是一愣,隨即起身立在一旁斷斷續續回道,對這個時辰她還會出現不禁有些吃驚:“小姐,你這時出來叫老夫人見着,又該碎嘴了。”

“隨她說吧,安公子都……”牀榻上的人雖說毫無氣色,重病纏身,仍掩不住一臉俊秀,商陸只看一眼就抹起眼淚,擡手又想起什麼,倏地站起身喊道:“道長,清無道長,我拿到了,拿到妖人的骨頭,還請救救安公子!”

話音還未落,就從內堂匆匆走出一名道士裝扮的中年男子,竟就是前日裡浮堯所見鬼鬼祟祟之人,此刻是難掩一臉欣喜:“在哪,快讓我瞧瞧!”

商陸擡手欲解方帕,卻是謹慎的先朝丫鬟吩咐 :“你先回去,明日再來道觀。”待人走了才小心將東西遞到清無道士面前。

“果真是,哈哈!數千年的仙骨,你這丫頭還真有些用處!”清無接過仙骨細細瞧了一陣,似確定般,忽而一陣狂笑。

“那是不是可以救安公子了?道長快請施法吧……”清無所說的藥引已經拿到,那麼一定能救活安公子。

然,商陸這想法纔剛冒出,就被清無突然止住的笑硬生生打斷。

“救他?”

陰陽怪調的反問讓商陸頭皮直髮麻,心中亦泛起不好的預感:“道長不是說拿到這個……就能救安公子?”

“當然能救,”清無對着燭光又瞧了一陣,明滅不定的燈火映着他臉上表情,讓聲音格外森森:“只不過,拿數千年酒仙的仙骨去救一個快死的人,未免太不划算。”

“什麼?什麼……酒仙,你這是要出爾反爾?”便是片刻前取仙骨時都未感到駭怕的大小姐,此刻全然是變了臉色。

“當然,七尹是仙,不然你以爲我爲什麼不親自動手,弒仙可是會遭天譴的吶,不過吃了這仙骨,法力定然大增!到時榮華富貴……”

“你卑鄙!”商陸臉色煞白,全身哆嗦,適才使匕首的手指緊扣甚至無法動彈:“你明明說他是妖,不,大家都說他是妖,我才,我才……不可能,他是神仙怎麼連我那一刀都躲不開……”

“所以我才讓你殺了商九少爺,七尹爲他使了不少法術,”清無將得來的寶貝納入懷中,對商陸的反應並不在意:“一個謫仙用術過甚,即便你不殺他也是要死的。”懶洋洋隨口說了這麼一句,這女子被愛意矇蔽了雙眼,正好被他所用。

早些年捉妖時就聽說金陵城住着一個千年謫仙,仙骨通透,吃了便可大增法力。

他暗地裡也窺探過好幾次,卻因懼怕被反擒遲遲不敢動手,誰料那謫仙在人間久了竟長了顆人心,愛管人間事,見商沐昭與他親近,便想以此爲機破解謫仙法術,又恰巧遇見眼前這位千方百計想救愛郎的商家小姐,只試了一試,沒想當真拿到仙骨,還是這麼順利。

清無自不知其中七尹與商陸的關係,只將一切當做因緣巧合,順口提及的商沐昭,讓商陸更是如遭雷擊一般直直跌坐在地,半日回不過神。

是了,一開始清無就說過,七尹是個厲害的妖精,必須讓他用掉些法力趁虛弱時纔有得手的機會,而使他虛弱的方法,便是讓那些與他交情好的人受難。她開始沒想過要殺表哥,隻身邊實在是找不到第二個那樣的人。

怪只怪他命不好,非要去那河邊上見什麼李敬,一腳踩空掉下水,這樣好的機會在眼前,她當然是選擇上前將爬上岸的人推回河中。更何況她從來寄人籬下,對商家並沒好感。

可是,可是弒仙?!無意之間竟犯下這麼大的罪孽?如果上天降罪,還如何與安郎共度此生……

商陸的心思顯然還不及事情發展的快,那清無打着燈籠走近一照,瞧一眼牀榻上的病書生就笑道:“喲,這已經是斷了氣嘛,不如我來送小姐一程,黃泉路上好做伴,到時酒仙身邊那丫頭尋來,我也有說辭,不至於怪罪……”

“大膽惡賊,竟連我等也妄圖欺瞞!”

清無道士一句話還未說完,忽見一條白練從屋外憑空譬入,死死繞上脖頸。立馬意識到是誰,拔劍欲反擊,卻覺身體無法動彈,見到走進屋的人,才覺駭然,冷汗淋漓。

“我乃蓬萊之翠衣上仙,罪人還不快快伏法,去往地獄受業火灼炎之苦!”當先跨入的青衣男子手捏一訣,滿面怒容喝道,拈指一揚,便見清無倒地已猝。

浮堯匆忙上前,也顧不得收起白練,撿起滾落在地的那一小段七尹的仙骨,護在手心:“翠衣,還在,仙骨還在!”一雙大眼睛霎時掛滿淚水,只恨自己那時還鬧脾氣,腳程又不夠快,從蓬萊請來翠衣也還是遲了一步,若救不得七尹,她連死的心都有。

連忙起身快步走回翠衣身邊,拉着他欲出門,卻見他目光落在堂中女子身上。

“商陸,千年已過,不想你爲心愛之人不顧一切的執念卻是未變。”

翠衣輕輕一句讓浮堯猛然恍悟,緩下腳步。千年之前她爲七尹放棄一切,如今不過是換了個人,那顆心仍舊是在的。

堂中女子微微顫了肩頭,忽而厲聲笑起:“什麼千年,你們別一個個都好似認識我一般,先是莫名其妙的酒仙,現在你們兩個也來了嗎!”

“你可知七尹爲何不躲?”翠衣搖頭,輕聲一嘆。

“我爲何要知,他既不能救我安郎,做什麼要來送死!”不停有眼淚從商陸臉上滑落,手腳並用慢慢爬向牀榻:“一定是因我殺了他,一定是這樣,安郎纔會喪命……”

“他是你千年前所愛之人,你曾爲他頂罪,被罰人間輪迴百世,如今,卻是一點也不記得,而要拿他的命來換眼前人一命?”翠衣跨步上前。

“千年,呵,千年是什麼,誰還記得那麼久的事,就算有過也該忘了,人能顧及眼前就已不錯……”伸手癡癡撫着愛人面龐,商陸低聲喃喃。

翠衣見狀,亦只能作嘆:“罷了,我竟也開始妄念,你仍在受百世輪迴之苦,我無法插手干預你的命數,這弒仙之過是生是死,且由天定。”

說罷,才攜浮堯一併出門。